“就手术风险来看,不算是太高。法洛四联症拖到这个时候,即使是传统的手术,风险也已经很大了。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谈静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即使岁月在她身上留下那么多的痕迹,即使生活将她完全变成另外一番模样,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样黑白分明,清冽得几乎能令他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下意识地回避她的目光,却听见她的声音,仍旧很轻很低,似乎带着一种怯意:“聂医生,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作为医生,你是否建议病人,做这个手术。”
也不是没有病人这样问过他,那些家属殷切的眼神看着他,就像他是能够起死回生的神一般。但他不过是个医生,即使在手术台上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能挽救的,仍旧是有限的生命。不过他做梦也没有想过,某一天,谈静会这样殷切地问他,为了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是她的儿子。他不愿意看她的眼睛,他心里当然明白手术方案的风险,而他也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期盼来问出这样一句话。在她的声音里,他甚至听出了虔诚,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祈求上苍的垂怜奇迹的发生,所以会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无数次他都被病人家属这样问过,可是唯独这一次,他觉得椎心刺骨。他知道,如果有可能,谈静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那个孩子的生命——她和别人的孩子——聂宇晟突然觉得,绝望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谈静,而是他自己。自欺欺人得久了,连他自己都真的以为,他恨这个女人。其实他心里清楚,所有汹涌的恨意,其实是因为刻骨铭心的爱,深藏心底的爱。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事到如今,竟然还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继续爱下去。
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字字斟酌地说:“作为医生来讲,这个方案有不确定性,不过这也要看你们自己怎么决定。”
谈静似乎非常失望,只“哦”了一声。
他不愿意再跟她多说:“你回去考虑考虑吧。如果愿意做,填个申请表,我们会向CM公司提交补贴申请,快的话,三五天就批下来了;如果不愿意做,就考虑传统手术方案吧。”
谈静似乎颇为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他合上手中的资料夹,站起来摆出送客的姿势,“我还要去病房转一转。”看她低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他问,“还有什么问题没弄清楚?”
她飞快地抬起眼睛又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有话想要说,可是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站起来,又说了句:“聂医生,谢谢你。”然后匆匆就走掉了。
从病房回来之后,聂宇晟将单板夹扔在桌上,有点茫然地看着桌子对面那个空位。一个多小时前,谈静还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句一句问他问题。她的头发因为营养不良变得粗糙,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可是后颈那个雪白的小窝还在,只要她一低头,就从头发的遮掩下露了出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聂宇晟觉得给谈静讲解习题最大的乐趣,就是可以看到她后颈那个雪白的小窝。这是他快乐的小秘密,所以当看到她去问其他男生问题的时候,他就觉得忍无可忍了。
很多次,他也吻过那片雪白细腻的肌肤,那是谈静最敏感的地方,只要他一在那里呵气,谈静就全身酥软只会笑着叫投降。可是她现在嫁人了,她属于别人了。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格外难受,恨不得快步走到天台去,抽一支烟。
在谈静向他要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绝望了;在生日那天,看到谈静跟孩子说笑回家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绝望了。可是真正绝望的,却是谈静坐在他面前,以那样虔诚那种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为了她和另一个人的孩子。
她说过:“这世上最残忍的事并不是别的,是让你以为自己拥有一切,最后才发现一切其实都是假的。”
在潜意识里,他从来不去回想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不去回想她那句残忍又冷酷的话,只要他不想,他就能自欺欺人地觉得,很多年前,或许只是一场噩梦。
谁也不知道他在那个大雨夜里走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他在那个大雨夜里流过多少眼泪。大雨冲刷着一切,在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他都做噩梦,在梦中仍旧是自己独自走在雨中,雷电仿佛利刃,一刀刀割开浓稠的夜色,大雨像绳索一般抽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在成年之后,他从来没有那样痛哭过。雨中迎面车道上的车灯雪亮,而他下一秒,就只想迎着那雪亮的车灯撞上去,撞得粉身碎骨,永远也不要醒来。
在美国的时候,他甚至看过心理医生,很长一段时间,需要药物的帮助。整个治疗过程长达三年,最后,他终于不再做那个噩梦。心理医生语重心长地警告他,这并不代表他痊愈,这只代表他暂时将这段心理创伤封闭起来,换句话说,就是自欺欺人地当成那段对他造成严重伤害的往事并没有发生过。这种现象临床非常常见,比如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人,常常会顽固地否认孩子已死亡的事实,比如遭遇过强暴的女子,总会选择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这比他夜夜做噩梦还要糟,因为显性的症状变成了隐性,他的心理会在某种特定状况下更加不稳定。
“你没有真正选择遗忘,你只是选择封闭。”
心理医生的话言犹在耳,他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可是这几年来,情绪从来没有超出过他自制力的范畴,直到重新遇到她。
她早就开始了新的生活新的人生,而自己,是该彻底停止这种不切实际的、永远没有希望的思念了。
他应该选择真正地放下。
谈静走到公交站的时候,突然觉得很累。包里还有五千多块钱,下午的时候,她去把胸针卖了。当初在最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卖掉那枚胸针,因为那是聂宇晟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可是今天下午她去了典当行,铂金这几年来涨了好多倍,所以她没想到光铂金材质就值五千,碎钻倒不怎么值钱,对方一共给了她五千六,她装在包里,去了医院。
当护士告诉她聂宇晟不在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是有意避开自己,她站在走廊里,心头一片冰凉,自从上次找他要钱之后,她原本也觉得自己没有脸再见他。
如果硬气一点,她也应该把这五千六先还给他,可是她不能这么做。孙志军要钱,她虽然筹不到两万,也得给他几千块,不然的话,他没准真的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回忆就这样一点点被掏空,最后一点纪念也被她换成了钱。她自嘲地笑笑,为了钱,自己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公交车来了,医院门口上车的人很多,她挤到后面,发现还有一个空位,于是坐下来,抱着包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现在每天晚上她都会把孩子接回来,孙平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样,晚上的时候要特别注意,防止他睡觉的时候因为心脏供血不足而窒息。所以她晚上总要醒三四次,看看孩子睡得怎么样。白天的工作比起收银来要复杂许多,她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每天被迫熟悉大量的新知识,每天的八小时都是非常紧张的。
她只睡着了一小会儿,一睁开眼睛,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怀里的包拉链竟然被拉开了。她马上翻找,发现放着那五千多块钱的纸包不翼而飞。
她不由得“腾”地站起来,她只睡了那么一小会儿,怎么钱就不见了。
“师傅!我钱被人偷了!”
公交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师傅,麻烦您开到派出所去,我只睡了没一会儿,这还没有三站路。”
车上的人立刻不满起来:“这去派出所还远着呢!”
“麻不麻烦啊!”
“都赶着回家呢!”
“都停了两站了,小偷说不定早下车了。”
“就是……小偷肯定早跑了,还在车上等你抓?”
“去什么派出所啊,一去就几个钟头,晚饭都没吃呢……”
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每次带钱出门她总是紧张又紧张,谨慎又谨慎。也幸好她很少带钱出门,可是今天竟然就把钱丢了:“麻烦大家了……有五千多块钱……是卖了我最重要的一件东西换的……我还有个孩子有心脏病……我没钱给他做手术……”
她泣不成声,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车里的人都安静下来。司机转动了方向盘,把车开往派出所。
当车在派出所门口停下来的时候,谈静向每一位乘客道谢:“麻烦您了!”
大部分人还是挺善意的,冲她点点头,只有少部分人嘀咕着,埋怨耽搁了时间。
在派出所里折腾了好几个钟头,钱没有找到。接警的警察说:“没准小偷早就下车了,他们一得手就会下车的。你也是,带这么多现金,怎么不注意点?”
谈静不语,眼泪一滴滴落在鞋子上。
最后是怎么回的家,怎么上的楼,谈静已经不记得了。
直到进门之后,她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去接孩子。她请了半天假去医院,原本以为谈完就可以去接孙平。但聂宇晟爽约,等他回到医院上夜班已经六点了,而她从医院出来,也快八点了。她原本打算把钱放在家里后再去接孙平,因为钱背来背去不安全。
可是她把钱丢了。
她伏在桌上,呜呜地哭。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从聂宇晟的办公室出来,她就觉得自己最后一点希望都快要没有了。虽然聂宇晟话说得非常婉转,但她也明白这个手术肯定风险很高,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下去,她没有选择传统方案的能力,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她更不愿意让孩子去冒这样的风险。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回家的路上丢了钱。这五千多块,虽然是打算给孙志军的,但她是卖了胸针才换来的。这件事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地压垮了她。
或许这真的是报应,她原本不该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