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博终于叹了口气:“妈,您当年毕业于剑桥圣三一学院。”
“但我是中国人,我们家是中国家庭。”容夫人十分不以为然,“你父亲十分震怒,我不认为你可以逃避他的责罚。”
容博想到不怒自威的容之余就头皮发麻,容家家教严格,虽然百年来数世子弟接受的都是西式教育,但仍有所谓的家法。阮正东就总是笑话他:“就数你们家规矩最大,哪像我们家老头,想打就打,打完就算。令尊每次动手之前,还让你背家训,打完还得背。”
家法是藤制的软鞭,容博仿佛已经听到鞭子击在空中发出的忽忽虚响,他这次是大错,父亲没可能手下留情。
没想到他以三十高龄,还得吃这样一顿家法。
“再去和岑小姐沟通一下,我们想见见孩子,她应该能理解吧。”
容博觉得非常头痛,因为很难联络上岑晨珏,她的秘书永远都说她在开会,手机也关机。
他认为她非常有可能再次逃掉,就从他的眼皮底下。
他下定决心,在她公寓楼前一直等到午夜,终于等到她回家。
她从车上下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公文包,只得用手肘去关车门。他连忙下车去,她见到他自然有点不高兴,可他十分自然地接过熟睡的小海,抱在怀里沉沉的。
孩子睡出了一点点汗,额发濡湿,看着格外乖巧。
电梯里只有他们抱着孩子,她脸上有着重重的倦意,忍住呵欠。
她住的地方很精致,孩子的房间布置得更是妥帖。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入小床,再盖好被子,孩子舒展四肢沉沉睡着。其实这孩子长得有六七分神似他,轮廓分明,有着容家特有的挺直鼻梁,睫毛秀长浓密如女孩子。
她在客厅打开笔记本电脑办公,真是好明显的逐客令。
“我们谈谈好不好?”他也觉得困倦,也许是夜深人静,也许是这事情困扰他实在太久,“我父母得知了这件事,他们想见见孩子。这礼拜六你有空吗?”
她停下正在触摸板上移动的手指。
“我并不是要跟你争孩子的监护权,”他的声音低下去,“只是我的家庭十分传统,所以我父母很渴望能妥善解决这件事情。”
她仍旧不做声。
那天他说了很多话,把谈判桌上的技巧基本上全用遍了,但仍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一直强打着精神,可是最后还是睡着了。
他已经连续四十多个小时没有睡。去她家之前,他刚刚处理完公司在日本的贸易纠纷。
那一觉他睡得很沉,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毯子,就那样歪在沙发里。
天还没有亮,但他素来都是这个时间醒,于是就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怔,轻轻走去房间看孩子。
小海睡得正酣。
他不知道自己在房间门口站了多久,直到听到身后有人说:“周六我有时间。”
她也刚刚起床,还穿着睡衣。他不是没见过她穿睡衣的样子,可就是无端端觉得紧张,于是连说话都觉得不利索:“哦……那真是谢谢,洗手间借用一下,我还得回公司上班去。”
小海醒来见到他十分高兴,跟他一块儿吃早餐,然后非缠着要他送自己去幼儿园。
趁着晨珏不注意,小海偷偷告诉他:“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只有我没有,现在我也有了。爸爸,你跟妈妈离婚了是不是?那你们什么时候再结婚?”
他心中抽痛,越发觉得舍不得这孩子了。
那天他上班迟到四十分钟,下午到了4点多,又扔下大堆公事全交给助理,自己开车去幼儿园接孩子放学。晨珏没想到他会去,却也没说什么。两人带着孩子吃完饭去看木偶戏,结束时已经很晚了,回去的车上小海已经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口齿不清却还说:“爸爸,明天你还送我上幼儿园……”一直等到他答应,孩子才渐渐睡着了。
还是他抱孩子上楼去,犹豫了好久他开口:“能不能让我再在这儿住一晚?我可以睡客厅沙发。”
她想了想,给了他一床毯子和一只枕头。
他在她公寓只住了两三日,三个人相处已经非常融洽了。早晨他开车送孩子,然后晚上她负责去接,她不怎么会做饭,于是总是两人一块儿带孩子出去吃。邻居在电梯里遇上,跟他们打招呼:“呀,小海爸爸回来了啊。”
他挺自然地微笑:“是啊,回来了。”
第四个晚上,半夜里空调突然停了,将他热醒了,开灯折腾了半天遥控器,也没能让空调再次启动。他热得实在受不了,抱着枕头跑到主卧去,她迷迷糊糊地问:“你干吗?”
“外面空调坏了,好热。”
她“哦”了一声继续睡……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却又爬起来,窸窸窣窣半天仍找不着拖鞋。她转过头问:“你又干吗?”
他睡眼惺忪的样子仿佛带有一点孩子的稚气,倒有几分像小海,他闷闷不乐地说:“我还是出去睡。”
“你不是说外面空调坏了?”
他忍无可忍:“你故意的。”
其实她倒真不是故意的,但他的技巧真是好得没话说,令人神魂颠倒,但残存的理智她还是有的。最后她又累又困,疲惫到了极点,在她陷入最深沉的睡眠前,他轻轻在她耳边嘘气,问:“我们结婚好不好?”
“不。”
她还记得自己能够斩钉截铁地拒绝。
在那样的情形下,她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立场坚定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睡过了头,还是小海自己醒了,赤着小脚丫跑到主卧:“妈妈,妈妈,要迟到了。”
结果孩子上幼儿园迟到半个钟头,他们上班也全迟到了。
不过令容博觉得欣慰的是,总算不必再睡又窄又软的沙发了。
而且几天的适应下来,晨珏明显对三人共同生活不再反感。
剩下的只是说服她接受婚姻,反正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婚姻只是多了一纸证明。
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他自信满满地想,剩下的都好办。
【四】
礼拜六的见面令他有点紧张,虽然是约在城郊的一间僻静别墅,也没有旁人,可是因为家教严格,他从小就比较敬畏父亲,只怕父亲生气。
谁知小海见到容余之,脆生生叫了声:“爷爷!”
老爷子顿时笑得连眼角都弯了,把小海抱起来亲了又亲,再不肯放,一点不快也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容夫人趁机在一旁道:“六月里太热,办喜事不方便,不如放到十月。现在准备还来得及,亲戚朋友虽然多,但还有三个多月时间,仓促是仓促了一点,不过应该没有大问题。”
老爷子“哼”了一声,正要说话,结果小海在怀里扭:“爷爷,我要吃点心。”他一句话就打岔了。老爷子只顾一迭声问:“点心呢?点心呢?有没有蛋糕?快拿来。”
回去的路上他才松了口气:“可算是把老爷子这关给过了,我还真怕他气上来抽我一顿。”
一路上她却没有说话,一直到回到家中之后。
孩子在路上就睡着了,他也觉得很累,所以洗完澡出来就打算睡觉,谁知她却叫住他:“我们谈一谈。”
她已经卸完妆,干干净净的一张脸,像剥了壳的鸡蛋,又滑又软,令他忍不住俯身亲吻她。
她却推开他。
“干什么啊?”他十分委屈,“都几点了还不让亲?”
她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渐渐敛起了笑意,终于问:“你怎么了?”
“我不打算跟你结婚,所以我希望我们中止目前这种不正常的关系。”
他沉默片刻才问:“那小海怎么办?”
“你若有时间可以过来探望他,如果爷爷奶奶想见他,你也可以带他回家住几天。”
他开始动气:“小海应该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我不认为我与小海之前的生活哪里不正常了。”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看法,单亲家庭必然会对孩子有一定的影响。我们应该结婚,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肯替我生孩子,却不肯跟我结婚。”
“容博!”她的表情十分平静,“我不是替你生孩子,我是为我自己生孩子。”
“可我是孩子的父亲,你之前没有征询过我的任何意见,之后又不肯跟我结婚,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也仅仅只是孩子的父亲,容先生,请你认清楚这一点。我从前没有爱过你,现在也不爱你,将来更没可能爱上你,所以我们之间没必要谈到婚姻,就是这样。”
他怒极反笑:“岑晨珏!你不要太过分了!”
她很自然地将脸一扬:“你想怎么样?”
他想怎么样?他还能怎么样?他还可以怎么样?
气得浑身发抖,他不由得狠狠地大口喘气,只想一把掐死面前这个女人,如果真的可以的话。他只想永远不曾爱过她。
咦?
嗳?
他一准是被她气糊涂了,一定是!肯定是!绝对是!
抱起被子,他就去睡沙发了。
沙发太软,又太窄,害得他一夜没睡着。
他从来没有跟人冷战过,从前他与女友都是合则聚不合则散,他绝不会勉强自己,所以更不会冷战。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什么叫冷战。
冷战就是明明两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偏要视对方如无物。
难度是有一点高,尤其还有小海在中间。
孩子非常敏感,敏感到令他心疼。第二天早餐的时候,孩子看到大人的脸色就知道不对,下楼时在电梯里悄悄问他:“爸爸,你是不是跟妈妈吵架了?”
“没有。”他矢口否认,“只是妈妈心情不好,我们要体谅她。”
口是心非!对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说谎真是一种高难度的动作。
一家三口还是同进同出,只是她不跟他说话,他也就不跟她说话,这样一僵持就是两个礼拜。
到了小海的生日,三个人一块去郊区的森林公园,他负责开车。她抱小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们之间还是不说话,连孩子都无精打采,低头只玩着自己的手指,丝毫没有过生日的兴奋,他只好打开CD听歌。
车刚刚转过一个急弯,突然对面车道有辆大货车失控,直直朝他们冲过来。
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下意识地踩下刹车……在尖利的刹车声中,庞大的货车车头已经朝他们直冲过来,他本能地斜扑过去护住她与孩子。在巨大的撞击声中,安全气囊“嘭嘭”地弹涨开来。
他一直没有醒,眼皮很沉重,身畔有人一直在哭。
有人正在抚摸他的脸颊,也许是小海,小手又轻又暖,轻声唤他:“爸爸!爸爸!”
也许是母亲,一直伏在他身边嘤嘤地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厌烦不己。他用尽了力气,终于睁开眼睛来,喃喃想说:“好吵!”
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身体不能动弹了,等他双眼渐渐有了焦距,这才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医生护士顿时全涌上来,惊喜:“他醒了。”
小海却“哇”一声哭了:“爸爸!”
原来一直在他身边哭的是她,这时她的两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还在哭。
他很费力气才能说话,护士连忙帮忙移开氧气面罩,他问:“你——哭——难——看——”
结果她哭得更凶,害得孩子跟她一块儿放声大哭,病房里场面顿时失控,主治医生焦头烂额:“这个……容太太,容先生醒了就度过危险期了,别哭了,这个是好现象啊,别哭了……您已经哭了一天一夜了……再哭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
结果母子俩根本不理睬,一直哭得令医生害怕:“容太太,容太太,您别哭了好不好,容先生已经醒过来了……您别哭了啊……”
他们这家医院容氏有大半股份,老板娘在这里哭得肝肠寸断,主治医生垂头丧气地想,万一她哭晕在这里,他们还要不要混了?
容博咧开嘴极力想笑,她的脾气那样倔强,她要哭的时候,谁敢拦住她。
最后还是容夫人来了,才把她与小海劝住。
他抓紧时机:“结——婚!”
她一边拭泪一边答:“好。”
伤口疼得厉害,他一时撑不住,眼前一黑又晕了。
在陷入昏迷之前,只听她跟孩子一样,“哇”一声又哭起来。
真要命啊……
不过……幸好他这次求婚成功了。
他十分欣慰地想。
总算是大团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