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一声巨响,马灯突然灭了,我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整个人突然被大力地拽出去,同时炒豆子一样的枪声响起来。
我迅速地落下海,无数的水涌上来,黑漆漆的我什么都看不见,连呛了几口水。
我就要被淹死了,我脑子里突然变得十分清醒——就这样也好,就这样淹死也好!那些坏蛋再也拿不到金子,爸爸也不会再担心,我更不会再伤心。
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被河水卷走。
我终于被托出水面,呼吸到新鲜湿润的空气。
有一双手将我拽上小艇,闻到熟悉的烟草香味,我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叫出声来:“永南哥。”
永南哥冲我笑,叫我:“小炜。”
我很没出息地晕了过去。
【五】
我只觉得冷,冷得不得了,像是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一样。前头都是又冷又湿又重的大雾,我拼命地跑,可总是跑不出那雾。我难过到了极点,连气都透不过来,全身的肉都像燃烧着一样痛。我找不到爸爸,找不到妈妈,找不到永南哥……连露露姐我都找不到……
我惶然急得要哭,有温柔的手抚过我滚烫的脸,又清凉又舒服,我喃喃地叫:“妈妈……”那只手在我脸上停了停,又替我拭去眼泪。
我醒来是在医院里,天已经大亮,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壁灯,纪小姐伏在我床边睡着了。
护士进来替我量体温,对我笑:“你妈妈对你真好,守了你一整夜。”
我笑不出来,我全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永南哥的声音在外面说话。我只觉得口里发干,赤着脚走下床。我的脚步轻飘飘的,差一点跌倒,可我还是顺利地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是永南哥与纪小姐在外头。
纪小姐对他说:“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承浩,毕竟她是小炜的亲生母亲。”
永南哥不肯,他说:“这个女人根本不配做小炜的母亲,小炜有她那样一个妈,还不如没有。为了小炜,大哥放过她一次又一次,她那条贱命从鬼门关里捡回来十次八次。生了小炜之后,她想嫁给那个姓黄的老板,刚满月就抛下孩子走了。小炜不满一岁的时候得肺炎住院,医生说快没得救了,大哥给她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她竟然看都没来看小炜一眼,转身却去了香港陪那姓黄的过圣诞节。现在大哥病着,她居然还做出这样的事来。”
纪小姐轻轻叹口气,说:“小炜也许还不知道那是他妈妈,别将事情闹大,孩子多可怜。”
她说到“孩子”两个字的时候,眼里依稀有着泪光。
我突然心里酸酸的,她什么都肯替我想,甚至以为我不知道。
我虽然是一个小孩子,也知道什么人在全心全意替我着想。
我躺回床上去,用枕头蒙着头大哭起来。爸爸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是真的真的伤了心。
我以后再也不会为了那个女人哭了,她不是我妈妈,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永远不是。
我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纪小姐和露露姐轮流来陪我。永南哥装作无意,问起我被绑票的事,我说是个陌生人,我不认得。
我闭口不提那个女人的事,虽然我明知那个女人就是生下我的人。
可是她抛弃了我,将我当一件货品来勒索爸爸,我决定忘掉她。
我喜欢纪小姐,她虽然是个美人,可是一点也不做作,对我是真的好,像对爸爸好一样地对我好。
后来我常常同她一起陪爸爸说话,她总是对爸爸说:“承浩,我们来看你了。”我喜欢她说“我们”两个字,就好像我再不孤单一样。
她常常陪爸爸,在病房里一坐一下午。有回我终于问她:“为什么离开爸爸?”
她答:“是我不好。”
简简单单四个字,就将一切揽到她身上。她的肩那样窄,可是仿佛能负担一切。
我想,世上那么多女人,只有她和爸爸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才不能被爸爸遮住光芒。
她镇定安详,只要有她在场,我总觉得特别心安。我知道她会保护我,即使爸爸现在不能保护我,她也可以用她一双温柔的手护住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站在码头上的那一幕,她宁可拿她自己来换我。也许她只是爱爸爸,哪怕只是因为她爱爸爸,她也同样爱护我。
我从来没有见她失态,惟一的一次是爸爸终于醒来,她第一个发现,用手掩住嘴,突然哭了。
当爸爸看到纪小姐的时候,他的眼睛骤然明亮,就像是突然看到举世无双的稀世珍宝。
我明白了,爸爸不是对女人不放在心上,他是真正爱着一个人。
当一个人真正爱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么全世界再美的女人,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了。
爸爸复元得极快,我想是因为有纪小姐在的缘故。他看着她的时候,目光那样温和,那样贪恋。
等爸爸可以吃东西的时候,纪小姐每天换着花样煲汤、熬粥、包馄饨、做面条。她手艺真好,做什么都好吃。尤其是她炒的家常小菜,我从来不知道大米饭也可以香成那样,青菜豆腐原来好吃得要命,肉丸子更甭提了。
我被她喂得胖了许多,我对爸爸感慨:“原先一说吃好的,你就带我去吃鱼翅捞饭,其实那远远不如纪阿姨做的粉丝汤。”
爸爸点头称是:“鱼翅哪有粉丝汤好吃。”
人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爸爸是情人嘴里出粉丝。
我想我们父子两个完了,胃口叫纪小姐给惯坏了。
我悄悄问过一次爸爸:“为什么和纪小姐离婚?”
爸爸答:“是我不好。”
他也说了这四个字。这两个人,一定是互相深深爱着的,所以都拼命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我最后去问永南哥,他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我嘀咕:“这哪里是闲事?”
这是我的家事。
我的家……我心里突然一恸,明白过来,我不会有家了,永远不会有了。
【六】
爸爸出院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街上的法国梧桐纷纷扬扬落着焦黄的叶子,车开过的时候,碾碎一地的金黄。我们回家去,纪小姐、永南哥、露露姐还有我陪着爸爸,家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过了一会儿,永南哥的女朋友也来了,他们新年打算结婚。
永南哥乐不可支,瞧他那小样儿,老人一谈恋爱果然像老房子失火——无可救药。
我黯然神伤,虽然爸爸终于安然无恙,可是我伤了心,我再回不到从前。我的妈妈……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像空了个大洞,不知道拿什么才能填上,难受得要命。
露露姐一个人站在露台上抽烟,我走出去陪她。
我和露露姐,真是伤心人对伤心人。
栏杆外白色的夹竹桃开得正好,一树闪闪灼灼的花。露露姐对我说:“看,这种花,桃花的样子,竹子的叶子,结果总也不对头。”她的眼神望着远方,那样子真寂寞。
我不忍问她爸爸与纪小姐的事。
可是她主动告诉我:“其实大哥与纪小姐最般配,当年只是一时年少气盛。分开之后,两个人都后悔了这么多年。”
我对露露姐说:“露露姐你是个好女人,你一定会遇上个好男人。”
露露姐说:“我已经遇上了那个好男人。”
我不再做声。她掸落烟灰,静静地说:“可惜他是别人的。”
我不敢再说话,我怕我会与露露姐抱头痛哭。
是啊,纪小姐很好很好,也许她会和爸爸结婚,也许将来她还会生孩子,可她是别人的妈妈,她不会是我的妈妈。
我没有妈妈。
那个生下我的女人,我就当从来没有见过她,更不知道她是谁。
我没有妈妈。
自从爸爸大病这一场后,他看开了许多事情,他将许多生意都结束掉,他也打算“金盆洗手”了。
我想,他会和纪小姐结婚的。
永南哥纠正我说,他们这种情况应该叫“复婚”。
今年的圣诞节热闹极了,“花好月圆”举行假面派对。舞池里挤满了人,金色的、银色的面具,华丽的衣裙,还有人穿着羽毛做的衣服,真像一只滑稽的大鸟。到处都是笑声与喜悦的海洋,人人兴高采烈。
我想不会有很多人知道,爸爸今天已经签字将“花好月圆”卖给别人了。
我玩了一会儿,不见了纪小姐,走出去才看见她和爸爸站在露台上说话。
他们离得很近,纪小姐说:“这间‘花好月圆’你最花心思,何必连它都要卖掉。”
爸爸说:“真正的花好月圆我已经有了,还要它做甚。”
真甜蜜。
他们终于接吻,我偶然在露台上会看见那些舞小姐和客人这样,可是谁也没有他们吻得这样缠绵这样美。爸爸的手环着她的腰,她的脸颊像红玫瑰一样。
看,这就是爱情。
少儿不宜,我自觉地上楼去。
楼下的派对正在高潮,我走进爸爸的办公室,家具沙发全浸在无声的黑暗中,不久之后,这里也将变成别人的办公室了。
从前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曾经在这里做作业,在这里等爸爸,在这里和永南哥闹着玩……
我突然矫情地想哭,真见鬼,我又不是女孩子,为什么动不动就想哭?
可是我的心还是空着大大的一块,我知道,这辈子我也没办法将它填起来了。
短短两个月,我已经老了许多。
连露露姐都离开了上海,我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我蜷在沙发上,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那只精巧的耳环,密密的碎钻在窗口漏进的灯光下偶然一闪,恍若一行细泪。
它或者是纪小姐的东西,或者是哪个不知名的女人的东西,或者是我妈妈的东西。妈妈!
想到这两个字,心口的痛就像是要将小小的我撕裂开来,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幼小过,原来我只是个小孩子,原来我这样想念妈妈,原来我和天下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只是想着妈妈。
妈妈!
可是我没有妈妈。
有脚步声传来,我连忙将耳环塞进口袋,果然是纪小姐,她微笑着问我:“怎么躲到这里来?”她声音温柔又好听,做她的孩子一定幸福得要命。
我突然哭了。
她蹲下来抱住我,她迟疑着说:“小炜,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呜咽了一下,问:“你要和爸爸结婚吗?”
她说:“其实……”她局促不安地看着我,她的脸又红了,她说话结结巴巴,“你不要怪我……小炜,我一直瞒着你。”
我屏住呼吸。她说:“小炜,我就是你的妈妈,可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我和你爸爸离了婚,将你抛下这么多年没有管,我知道错了,我不是个好妈妈。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了,我坚持还是要告诉你,小炜,对不起,你能原谅妈妈吗?”
我看着她,她一定不习惯说谎,她这个谎说得那样笨拙,可是假若我没听到看到过一切,我一定会相信她。
不,即使我听到看到过了,我也决定相信她。永南哥说,做人最要紧的是该相信的时候就相信。
不,她根本说的就是实话,我为什么不相信她?
她含泪又重复了一遍:“小炜,你能原谅妈妈吗?”
我张开手臂,抱住她,我哇哇大哭:“妈妈,你怎么才说啊?”
妈妈,你怎么才说啊?
我等了这么久,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你回来。
她用力抱住我,她的怀抱那样暖,那样暖。她亲吻我的额头:“好孩子。”她的眼泪簌簌地落在我的头发上,她只是紧紧抱着我。
窗外传来“嘭!嘭!”的闷响,黑色的天幕上绽开一朵朵璀璨的烟花,那样绚丽,那样夺目。
就在这花好月圆夜,我紧紧抱着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