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初阳未起,天地间仍是一派灰蓝色的清冷。
从青阳往景州的官道上,已经有了早起赶路的人。
官路的一侧是大片的竹林,竹林前的空地上,是一间茶点铺,搭着简陋的棚子,棚下摆着几张条椅长桌,门口还砌着两口大灶,灶上是冒着腾腾热气的蒸笼。
店主老林打着哈欠,蹲下去往灶下添了两把柴禾,再站起身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
官道的那边,不知何时,如魅影般出现了一群人。
那是一队彪形大汉,约有百十来人,着赤色劲装,黑色腰带上悬着腰刀,右膊袒露在外,人人精神,个个剽悍。
队伍的中间,是四辆马车,车前各由四匹神骏的红马驾辕,后面车体用雨布盖得严严的,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老林常年在官道边上开店,见多识广,一眼便瞧出,这队人马虽然纪律严谨,但神情不驯,肯定不是军卒差役,而应该是什么江湖大帮的下属。不过这些江湖人一般不会来欺负他这样的小生意人,所以当他看到赤衣大汉们停在他面前的时候,虽然吃惊,却不太害怕。
赤衣大汉们并没有理会老林,而是径直驱车下了官道,停在竹林前面,然后有一部分人从车上拿出斧子开始伐竹,很快在竹林中清理出一片空地,又有人自马车上卸下诸多物事,分派下去。众人显然训练有素,工作虽然繁多,却有条不紊,没多久,便在竹林中搭起一座华丽的帐篷。
碧绿的竹林,艳红的帐篷,两种极端的颜色配起来十分夺目,却并不刺眼。
透过修竹间隙,老林对着那顶帐篷左看右看,很新奇,很诡异,很缺乏真实感。
那些赤衣大汉神情悍恶,他不敢久看,把目光调了回来,发现粥锅有点烧干了,刚要往里添两瓢凉水,便看到路的尽处,又走来两个人。
一个白衣如雪的俊俏少年,眉目朗秀,清逸绝俗,宛如雪山之巅的一抹轻云。
另一个是乞丐少年,身材瘦小,一身破衣,穿着露趾的烂鞋,脸、手、脚等处露在外面的皮肤乌漆麻黑,根本看不出本来长什么样。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简直是最残忍的对比:
他有多高贵,他就有多低贱;
他有多洁净,他就有多肮脏;
他有多美丽,他就有多丑陋……
可是,那个又美丽、又洁净、又高贵的少年,身后却偏偏站着那个又低贱、又肮脏、又丑陋的乞丐,和一头花溜溜的猪——那头猪皮毛光滑油亮,白是白黑是黑,看上去都比那乞丐干净。
老林再次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忍不住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那乞丐样的泼皮少年远远地瞟着老林铺子前面热气腾腾的蒸笼,也深深地叹了口气。
奶奶的!天都亮了,他被这个很装蒜的白衣大爷折腾了整整一夜,又累又困不说,还又渴又饿,真是受老大罪了!
鼻子中闻到蒸笼中透出来的食物香气,他的胃也咕噜噜叫了几声,紧走了两步,赔着笑脸搭讪:“大侠,前面有卖早点的铺子,您老人家要不要歇歇脚?”
枫雪色望望前方,唇边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好。”
他答应得这样痛快,颇出少年意料,一怔之后,很多疑地认为人家又可能要算计自己。
枫雪色没有理会他,而是举步向竹林中的帐篷走去。
少年望着那顶华丽的红色帐篷,心里直犯嘀咕,磨磨蹭蹭地跟了过去。
竹林中散布警戒的赤衣大汉,恭恭敬敬地对着枫雪色施礼:“见过枫公子!”
枫雪色微微含笑:“你家少主在否?”
为首的赤衣大汉答道:“少主马上就到,枫公子先请!”
枫雪色“嗯”了一声,径直向帐篷中走去。
那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心里纳闷:这装蒜大爷原来是什么疯公子,这名字起得挺有学问!他还真像个疯子,否则也不会跟自己这么个小人物过不去……
枫雪色冷冷地吩咐道:“你在外面等。”
少年眼珠一转,立刻答应:“是,大侠!”
等?我呸!老子要是真的等你,那可真是脑子被人打坏了呢!
枫雪色目光犀利,将他的小心思尽收在眼底,却也不介意,只是微微一哂,道:“你不妨逃跑试试,只是,最好别被我抓回来,否则抓回来一次,便砍掉一个肢体——”他冷眼打量着对方,“你有五次机会,第五次就砍头!”
少年吓了一跳,低眉顺眼地赔笑道:“大侠,小的哪敢逃跑!都不用第五次,您只要抓到一次,先把小的一条腿砍了,下次小的就只能单腿跳了!您老人家放心,小的就蹲在门口,保证您老人家一出帐篷就看到!”
说毕,不等枫雪色吩咐,主动在帐篷外找了块不碍眼的地方,往地上一坐,两只手摆在膝盖上,腰板挺直,目不斜视,要多规矩有多规矩。
这小子虽然无赖,倒也算识时务。枫雪色瞥了他一眼,挑起朱帘走进帐篷。
少年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心里琢磨着逃跑的方法。只是那位大爷的功夫也忒厉害,凭自己这两条腿是怎么也跑不过他的,何况还要带着花花。要逃,一定得谋划个万全之策。
他东瞧西看,发现竹林中赤衣大汉警戒森严,本来在枫雪色威慑下,就不敢轻举枉动,这下心更凉透了。唉!咱都穷成这样了,那位大爷抓咱有什么用呢?
那边厢,老林正在揭开蒸笼,热腾腾的蒸气袅袅四散,包子馒头的香味顺风飘进竹林,诱人至极。
少年摸摸瘪瘪的肚子,咽了下口水:“花花,我好饿!”
那花猪趴在他身边,长长的拱嘴在他手上磨蹭着,发出轻轻的哼声。
“花花你也饿了啊?”他唉声叹气地往左右看看,见那些赤衣大汉根本没有理会自己,“走,花花,咱们去吃包子!”带着花猪溜溜达达向茶点铺子走去。
这时,铺子里已经坐了两三个起早行路的人,老林正给客人上餐。
路边野店也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是粗制的菜包子、小米粥、咸鸭蛋、茶鸡蛋、咸菜干、豆腐乳之类的,却人人吃得津津有味。
少年凑了过去:“老伯,包子怎么卖?”
老林嫌他肮脏,往边上避了避:“五个铜钱一两。”
“一两几个?”
“三个。”
“一个铜钱一个,我买五个。”少年跟着老林在铺子里走来走去。
老林的脸拉了下来:“不卖!”
还从来没见过买包子也讨价还价的,要不是看刚才那位白衣少年气宇不凡,他早就把这小子赶出去了——这小叫花子实在影响客人胃口。
“要不这样,我五个铜板买三个包子,你再送我两个。”
老林将刚从蒸笼里捡出来的一盘包子,重重地在桌上一放,沉着脸去盛米粥:“去去去,不买别捣乱!没看我这儿忙着哪!”
“好好好,您忙您忙,咱买不起不买还不行嘛!”少年喃喃自语,转身之际,敞开的衣襟无意地从桌面上飘过,迈步就走。
待老林盛了粥,回过头来,才发现桌上只余一个空盘,包子却已经不见了。
“喂!你站住!”
他一把抓住少年的肩头,然后忙不迭地松开,嚯!这衣服得多长时间没洗了,摸一把都粘手。
少年慢腾腾地回过身来:“干吗?”
“包子拿出来!”
少年惊讶地道:“什么包子?你不是不肯卖么?”
“我是说桌子上的包子!”老林瞪着他。奇怪,这小叫花子空着两只手,把包子藏哪儿了呢?他瘦巴巴的,身上也藏不下一盘包子——何况还是刚出锅的热包子,藏身上还不把肉皮烫熟了啊?
老林围着他左看右看,找不到包子的去向,终于放弃。唉!算了,就算把包子拿回来,也被他弄脏不能吃了。他厌恶地挥挥手;“去吧去吧,离我这里远点!”
少年满脸不高兴地“哦”了一声,很镇定地迈着方步,慢悠悠地走开了。
望望官道的两头,这个位置离竹林帐篷有百十丈,如果顺着官道一直跑,那么……那么……说不定真的会被白衣大爷砍掉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的……
他打了个寒颤,乖乖地回到竹林,回头望望老林,撇撇嘴,在帐篷外找了个隐蔽的位置,懒洋洋地坐了。
没一会儿,花花迈着小碎步,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嘴里咬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青布袋子。
少年接过袋子,“嘿嘿”一笑。
这只口袋他常年别在腰带上,平时到处闲逛,看到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往往趁人不注意,顺手塞到袋子里带走,手脚早已锻炼得极为麻利,花花也久经训练,所以在转移赃物方面配合极好。
现在,这只口袋里,不但有包子,还有他顺手偷的几个咸鸭蛋、茶叶蛋。
正跟花花两个吃得津津有味,一个赤衣大汉走过来,用刀鞘拍拍他的脸,不客气地道:“起来!”
“啊?什么事?”少年纳闷地站起来。
赤衣大汉厌恶地看看他,这小子忒他娘的丢人,连包子鸡蛋都偷,如果不是上头吩咐好生看着他,非剁了他的贼爪子不可!
少年见了对方的眼神,低头看看手中才咬了两口的包子,忽然大悟,急忙递过两个茶叶蛋,谄媚地道:“大哥,您请!”小偷碰到强盗,原来这家伙是想黑吃黑啊!不就两个包子嘛,还至于动刀明抢!
那大汉板着脸:“少啰嗦!”拎起少年的衣领,连推带搡地将他弄到那顶红色帐篷前面,躬身道,“回禀少主,人带过来了。”
帐篷的朱帘挑起,少年还没弄明白,便被推了进去,他踉跄几步,摔在了地上,好在着身处是厚厚的长毛地毯,摔得倒也不甚痛。
帐篷里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你就是雪色说的人?”
少年趴在地毯上,抬起头来,向声音的来处望去。
其时天已大亮,朝阳的光线从帐顶的天窗透入,可以清楚看到帐篷里的陈设。少年没什么见识,也不懂那都是什么,只隐约觉得,这帐篷里的东西,似乎都价值不菲。
在帐篷正中,有两人据案而坐,左边的是那位白衣大爷,右边的是一个……一个美人。
这美人面如冠玉,丰唇秀目,状如静女,然举手投足间却又不失男子的疏朗豪爽。身上一袭宽大的绯色长衣,腰部用一根丝绦轻轻挽住,显得飘逸华贵又慵懒。
晨阳洒在他的身上,那袭绯衣便似跳跃着的一道火焰,灿烂而夺目。
可惜啊可惜,这么一个如花美人,偏偏头上没毛,也不知道是天生秃瓢还是和尚——算了,就当他是和尚好了!
少年从地上爬了起来,讨好地道:“大师您好,阿弥陀佛!”
那绯衣和尚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朱,名灰灰。”
“听雪色说,昨天夜里接天水屿的‘不吃不喝’兄弟被害,你都看见了?”
“回大师您的话,小的不知道雪色和接天水屿是什么东西,不过,如果你说的是那对胖兄弟的事,那小的的确是看到了一部分,而且已经和这位白衣大侠说过了!”朱灰灰毕恭毕敬地回答,自以为很是滴水不漏。
绯衣和尚冷哼一声:“朱灰灰,你可知道,就凭你刚才那句话,我就可以割掉你的舌头?”
朱灰灰吓了一跳:“小的……不知!”自己已经很小心了,难道还有哪句话说错了?
旁边侍立的一个赤衣大汉踢了他一脚:“小子,你招子放亮点,别以为雪色公子心性仁慈,便放肆着胡言乱语!”
少年捂着屁股叫冤:“我真不认识……”忽望见上首那位白衣大爷望着自己面带嘲意,灵机乍现,跳了起来,“啊,大侠您就是雪色公子?”
赤衣大汉鄙夷道:“居然连赫赫有名的枫雪色公子都不认识,亏你还是混江湖的!”
朱灰灰苦着脸道:“其实,小的一直在江湖的大门外溜达,根本还没进过江湖的门呢!”心想:这大汉拍马屁的功夫颇有火候,对那位白衣大爷的溜须奉承不着痕迹,大有前途。
绯衣和尚续道:“听说,你学过流光遗恨的轻功?”
朱灰灰仍然听不太懂,却不敢再自作聪明,问道:“那个……什么是流光遗恨?”轻功这两个字他是知道的,但不明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对了,似乎枫雪色大爷也提过这个……
枫雪色看他神色不似作伪,问道:“昨天晚上,你逃跑时用的轻功是谁教的?”
“那是轻功吗?”朱灰灰有点茫然,“我娘教我的时候,只说这么跑比较快,免得偷人家东西时被逮到打断腿。”
闻听此言,枫雪色和绯衣和尚相视苦笑,名满天下的“流光遗恨”,竟然被用在偷鸡摸狗时跑路上!
“你娘可是姓白?”
“不……不姓吧?”朱灰灰想了想,也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