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铅色的云沉沉地堆叠着,虽是欲雨未雨,却更将人的心压得闷闷的难受。
已近黄昏时分,竹马村外,一座孤零零的院子,院子里有几间茅草屋。
独居的陈婆婆在正房的外面,看着这样的天,发出一声叹息。
屋顶的茅草已经很旧了,下雨的时候,房子漏雨非常厉害,风稍微大一些,还会卷飞茅草,要是再不苫一下房顶,这次的雨,这两间茅屋也许就撑不过呢!
陈婆婆踮着小脚,到侧间的柴房里搬出一架竹梯,小心翼翼地架在房顶上,然后又费事地抱来一捆密实的草苫子,吃力地把草苫捆在背上,然后扶着梯子,粽子般的小脚踩着竹梯,颤微微地往上爬,打算将草苫铺上屋顶。
以前,老头子还在的时候,这些活都是他做的,她只要站在屋檐下递递工具就可以了。可是自打去年冬天老头子一个人走了之后,留下她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依赖,所有的事情都只好自己做。
一级、两级、三级……
梯子可能是没有放稳妥,承受了人体的重量,竟然向一侧滑了下去。
陈婆婆失声惊呼,以她这把年纪,这一下摔实,不死也得断几根老骨头……
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梯子,稍停了停,梯子被缓缓地送归原位。
陈婆婆惊魂甫定,低头向下看去。
入目但见一张暗黄的面孔,好似病入膏肓的模样,但细瞧下眉眼极为俊秀,一双眼睛明亮而深邃,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你没事吧,婆婆?”
听到身后清脆的声音,陈婆婆回过头来,发现不知何时,从后面的山径上,正缓缓走来一匹马。
那匹马长得很难看,毛灰不灰白不白的,身上还有一块块似乎癞疤的东西。然而它长得再丑,也丑不过它背上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很丑很丑的小丫头,脸黑似炭,穿着件很不合体的粗布衣衫,一条左腿用布带和竹片固定着,腰上还别着一把菜刀。
陈婆婆慌忙回答:“没、没事,谢谢!”下意识地向院子看看,篱笆的门关得好好的,她有点想不通,这黄肤的病人,是怎么样突然出现在自己院子里的?
黄肤病人一只手稳着木梯,另一只手将陈婆婆扶了下来。
这时,那丑人丑马也来到跟着,隔着篱笆,那丑小丫问道:“婆婆,请问这里是竹马村吗?”
陈婆婆摸不清这两个人的来路,所以只回答了一个“是”。
“大侠,我们进村吗?”那丑丫头问道。
黄肤病人摇摇头:“不进,我们绕过去。”
这两个人,正是枫雪色和朱灰灰。
郑虎孙青夫妻的死,让枫雪色很悔、很痛,所以早就决定,在自己伤好之前,一定要避开人群,这样万一再发生什么事,也不会连累旁人。
“哦!”朱灰灰答应了一声,问,“婆婆,您是要铺房子吗?”
“是。”
“呃——如果我帮您铺房子,您可不可以送些吃的给我们?”唉,要不是大侠毛病太多,她哪里用得着为了吃口东西,去帮人家干活嘛!瞧这个婆婆养的鸡多肥啊!喏喏,那只翘着黑尾巴的大公鸡,烤起来一定很好吃……
婆婆瞧见那黑丫头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直瞄着院子里散放的鸡,不禁吓了一跳,急忙上前两步挡住她的视线:“哦,好!只是我家没什么好吃的东西,中午蒸的野菜包子,倒还有几个……”
朱灰灰喜上眉梢:“菜包子好歹也是包子!”就自己和大侠这样的,瘸的瘸瞎的瞎,不定哪会儿被人“喀嚓”了,连菜包子都吃不上呢!
“大侠,麻烦您老人家把我扔到房上去!”要把房子铺得漂漂亮亮的,说不定婆婆可以多给几个包子。
枫雪色微微而笑。
这丫头成天介小偷小摸,倒偷点值钱的东西啊,却不是包子就是鸡,总偷这些便宜货,搞得身上从来都一个子儿没有,穷得叮当响。好在他的身上带有银票,要不然这一路之上,两人只怕得讨饭了!只是,这位老婆婆是要苫房子么?倒不妨一起帮帮忙。
陈婆婆觉得眼睛一花,那病人已经到了篱笆外面,小心翼翼地将马背上的丑小丫抱了起来,然后她的眼前又是人影一闪,那病人竟然已经托着丑小丫站在了屋顶之上。
陈婆婆不禁目瞪口呆,这两个人是……是神仙么?不不不,神仙哪有长成这个模样的,多半是山上的精怪……
枫雪色轻轻地将朱灰灰放在房顶上,一掠而下,温和地道:“婆婆,麻烦您把苫子给我。”
“哦,好,好!”陈婆婆忙不迭地将草苫子递给他。
枫雪色抱着草苫,重新掠上房顶,递给朱灰灰:“灰灰,你会苫房子吗?”
“会啊!我别的不会做,就是苫房子最拿手了!”朱灰灰撒谎道。其实她从小到大,拆房瓦、堵烟囱这类的事情倒干过几十回,还真没有苫过草房。
不过,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她回想着曾经见过乡里人苫房的情景,学人家的样子,把草苫铺到下面,然后又让枫雪色运到房上好几捆整理好的苫草,对着房檐的方向,一层层码放整齐,又用工具压实,折腾了大半天,总算把房顶补好了,外观看上去也不错。
“大侠,成了!”
枫雪色立在她的身边,用手摸了摸房顶,感觉似乎比较厚实,于是赞赏地点了点头:“手艺很不错!”
朱灰灰只是“呵呵”一笑,脸也不红一红!她一向懒惰,干活也马马虎虎,现在这房子表面挺光溜,但漏不漏雨就不知道了,反正她已经把草都对付到屋顶上了。
枫雪色拎着她的衣领跃下。
朱灰灰也不客气几句,立刻将一双小黑爪伸到陈婆婆面前:“包子拿来!”
陈婆婆一迭声地答应:“好!好!”踮着小脚回到房里,拿了一只小小的竹篮,装了四五个菜团子出来。
她有些歉然:“只有这些了!姑娘,你怎么……”
“咳,突然……肚子疼!”朱灰灰腰弯得像个虾米,抱着肚子,愁眉苦脸地道。
“那……你要不要进来休息一会儿?”陈婆婆好心地问。
“不用了,我们还要赶路!”朱灰灰似乎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伸手拿过篮子,挎在肘弯,“婆婆再见!”
“再……再见!”陈婆婆道。
枫雪色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抽出其中的一张塞到婆婆手中:“婆婆,这个是买您食物的钱!”
陈婆婆慌忙缩手:“不行不行!几个菜包子,又不值钱,何况你们还帮我修房子!”
枫雪色苦笑了一下:“不仅仅是买包子的钱,您就收下吧!”
说完,手臂一伸,拎起朱灰灰,身形掠起,上了马背,提缰催马而去。
陈婆婆愣愣地看着他们,再看看手中的一百两银票,又惊又喜,如坠梦中。她怔了半晌,回过头来,忽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琢磨了半天,不禁“啊”了一声。
那只一直在院子里领着妻妾孩子闲逛的报晓大公鸡不见了!
枫雪色很是生气。
朱灰灰这丫头真的没有吹牛,她实在是一把偷鸡的好手!在婆婆的院子里,他只听到一下发自喉咙深处那种极轻微的“咕”声,然后那只耀武扬威的大公鸡便没了声息。前前后后也不过是一弹指的时间吧?那只鸡就被扭断了脖子,藏进了她的衣襟下面。快到他都来不及阻止!
“朱灰灰!”他压抑着满腔的火气道。
朱灰灰摸着藏在肚子下面的大肥公鸡,正满心愉快,根本没有听出他声音的异样,大声地回答:“小的在!”
枫雪色冷冷地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是,大侠!”朱灰灰把一只小黑爪子伸出来,“伸出来了,大侠,什么事啊?”
“我要砍下你的一只手!”顺手从朱灰灰的腰上把菜刀摸出来砍过去。
朱灰灰吓得魂都飞了,缩手不迭,直接从马上栽下来,刚巧撞到伤腿,疼得她趴在地上大叫:“为什么砍我的手?”从前都只有威胁砍腿砍头的,她的手又怎么招他了?而且居然还真的上菜刀,也太过分了吧?
枫雪色本来还想好好吓唬朱灰灰一下的,可是听到她声音里的痛楚,心里软了一些,但仍板着脸道:“朱灰灰,你最好记住了,如果再给我捉到你偷东西,哪只手偷,我就砍掉你哪只手!”随手将菜刀一抛,“嚓”地钉在朱灰灰的小爪子边上。
“我……”朱灰灰看着那柄紧贴着自己手指的菜刀,瞪大眼睛,半天合不拢嘴。
“你什么?”
我问候你奶奶!朱灰灰心里痛骂,嘴上却不得不服:“我……我不敢了!”
她偷偷地抹去头上的冷汗!别以为大爷眼睛瞎了就好欺负,刚才那一菜刀,是大爷明摆着的警告,他要是真的想砍,自己就算真长着三只手,也会被他剁去了!
枫雪色冷冰冰地“哼”了一声,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向她伸出一只手。
朱灰灰胆战心惊地问:“又……又干吗?”
“上马来!”
“不……不要!”上马干吗?离得近了,你砍着方便啊?
“上来!”枫雪色简直是声色俱厉的。
朱灰灰害怕了:“是……是大侠!”
心里恨自己恨到不行:这大爷实在不值得同情,要不是心软回去接他,现在自己早已逍遥自在去了,哪轮到他大声训斥!
但大爷的话不敢不听,她拾起菜刀,重新掖回腰上,一瘸一拐地走到马屁股后面,赌气偏不去拉他的手,扳着马屁股往上爬。
飞电风雪驹腿长体高,她便是腿没有受伤,想从马屁股后上马也困难,何况现在还跛着一条腿!飞电风雪驹耐着性子等了半天,发现这女流氓在自己的屁股上又拍又摸,嘴里还念念有词,忍了又忍,还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才没抬腿将之踢飞。
它的主人可没有这么好的耐心,枫雪色冷眼等了一会儿,终于不耐烦了,伸手揪住她的衣领提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身前。
朱灰灰已经被他拎习惯了,而且又在生气中,紧紧闭着嘴,居然一声牢骚都不发。
马上空间狭小,这样一来,就等于朱灰灰倚在枫雪色的怀里。
他的胸膛很宽,结实有力,也很温暖,倚在上面就像依着一张靠椅,舒服又踏实,朱灰灰下意识地往他的怀里偎了偎,背部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自己的怒气和委屈都不翼而飞,羞涩甜蜜的感觉倒一点点涌了上来。
不对不对!咱是个有骨气的人,不能因为靠着他省力舒服,就这么没气节!她立刻身体前倾,俯向马头,离枫雪色尽可能的远。
枫雪色不动声色,握着马缰绳,任马缓缓地向前行走。虽然朱灰灰因为生气,尽力离他很远,可是她的发丝被风吹着,仍然时不时地拂上他的面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似花非花,似麝非麝。
这香味虽然很淡,却很好闻,他不由纳闷,这么脏这么不爱洗澡的一个小孩儿,不臭到熏死人已属不易,怎么会是香香的呢?这香气是哪里来的?
走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开口道:“朱灰灰!”
朱灰灰爱答不理地道:“小的在~”
“你——你身上带着什么香料?”
朱灰灰回过头来,纳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啊!”
“没有?”枫雪色实在纳闷,再次嗅了嗅,随着她的动作,这味道又浓了许多,肯定是从这脏小孩儿身上散发出来的,不会错!
朱灰灰看了他一会儿,担忧地开了口:“大侠——”
虽然她仍然因为砍手的事在生他的气,可是——大侠的眼睛本来已经看不见,要是鼻子再出毛病,那可就没活路了!算了,她大人不计小人过,好歹也要关心一下嘛!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