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古称巴陵,是一座非常繁华的城市。城中最有名的地方,则为岳阳楼,昔年范仲淹《岳阳楼记》,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传唱千古。
正是午后时分,平时熙熙攘攘的岳阳楼,此刻却安静得很。许多客人想要上楼游览,但到了楼门前,便被四名挎刀的侍卫拦了下来,有知道的人偷偷告诉游客,岳阳楼今天被一位贵客包下来了,想游览还是改日吧!
岳阳楼上,有一位轻裘缓带的男子,正倚栏远眺。
从洞庭湖上来的风,吹动他的淡黄色衫子,衣袂飘扬,望之如在画中。
他的身后,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正在聚精会神地泡着一壶茶。
“小王爷,茶泡好了!”这男子声音有些尖锐,听上去仿佛女音。
那黄衫人恍若未闻,良久,缓缓地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肌肤白皙,手指修长,淡黄色的袖子半覆盖着手腕,随风轻动,优雅而飘逸。
中年男子急忙将一只精致的白玉茶盏放入黄衫人的掌中。
黄衫人漫不经心地收掌,将茶盏送到口边,将饮未饮之际,目光落在楼外某个位置,忽然怔怔地出神。
那中年男子屏息等了良久,始小心翼翼地轻呼:“小王爷!小王爷!”
黄衫人怔了怔:“秦总管!”
“奴才在!”
黄衫人却又无言,只是痴痴地望着楼下,目中流露出又是欢喜,又是怅惘,又是忧郁,又是无奈的神情。
又过了好久,他才徐徐地道:“我看到我想念的人了!”
声音低回迷人,语气中充满着深情,听来令人心为之碎,魂为之醉。
朱灰灰与枫雪色共乘一骑,沿着洞庭湖缓缓而行。
但见落日之下,碧水接天,浩渺一色,浮光跃金,水鸟翩跹,百舸竞流,湖心水屿遥遥隐现,好一派湖光水色。
即使朱灰灰一点不通文墨,站在这浩然的自然胜景之中,也觉得心旷神怡,胸怀豁然开阔。
自竹马村到洞庭,这一路行了足有半个多月。
一来是因为朱灰灰小腿的骨裂之伤,虽然伤势不重,但也不宜过劳;二来,一路上也不时有人追杀。
反正已经泄露了行藏,枫雪色索性恢复了白衣的装扮。只是遇人杀人,遇佛斩佛,手段较之过去的侠义仁慈,狠辣了许多。
既然杀手都找得到他们,当然枫雪城的部众也早已赶上来接应。枫雪色只是吩咐了一些事情,然后便拒绝了部属的护送,只是骑着飞电风雪驹,带着朱灰灰一路缓行。
枫雪城的人不敢违逆少主的命令,只好暗中追随保护,枫雪色却也假装不知。
前方绿竹花树的掩映之中,一座山庄依湖势而建,城墙堞雉间,露出精致的屋角飞檐。行得近前,但见一座雄伟的朱漆大门,门上悬着一块朱木匾额,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在夕照之下金光灿然。
朱灰灰大声念道:“去了水兴!”
枫雪色一怔,沉默片刻,偷偷举起手擦汗。记得方渐舞在洞庭的分舵,门上的牌匾是草书的“玄月水屿”四个大字——真不容易,四个字里,这个丫头居然还认识一个!
朱灰灰还在纳闷:“大侠,没有你说的地方,只有一个‘去了水兴’。”
枫雪色温声道:“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他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接到消息,方渐舞特意请了悲空谷的人做客,来为他看伤。
“我们到了?”
这个叫“去了水兴”的地方就是大爷说的玄月水屿?朱灰灰虽然觉得有点奇怪,可也知道自己八成又念了别字,却根本不在意,只是控着马缰,望着那典丽精致、气象万千的山庄,欢喜无限:“大侠,我们真的到了?”
大爷说,他的朋友都在这个“去了水兴”,她终于再也不用担心,会有人追上来,把大爷和她都杀掉了!她爬下马来,肋下支着拐杖,准备上去和守门的家丁说话。
枫雪色微笑:“是,我们到了!”
“是,你们终于到了!”山庄高高的墙上,蹿出一缕红烟,闪得两闪,一个相貌美如静女的绯衣大和尚,已经立在了马前。
“空空大师!”枫雪色眉梢眼角都浮现出温暖的笑容,只是那双看上去深邃如星的眼睛,却空濛得看不出感情。
“雪色!”西野炎激动地叫了一声,伸手将朱灰灰推到一边,亲自挽住了马匹。
山庄朱门大开,一个温雅俊秀的青年男子缓步而出,一身丝质长衣,随着步履舒缓飘动,漾开一派水天相接的颜色。
枫雪色的脸朝向他的方向,含笑唤道:“方兄!”
这个气派非凡的男子,正是接天水屿年轻的掌门方渐舞。他抢步上前,拦住了正要下马的枫雪色,道:“自家兄弟,贤弟不必客气!”往他脸上看了几眼,又道,“悲空谷的暮姑娘便在庄中,医术尽得晚夫人真传,我们去请她瞧瞧你的伤,有悲空谷的神医在,就没有解不了的毒!”
几个人说着话,拥着枫雪色向山庄中去了。
朱灰灰被晾在一边,根本没有人理会,她支着拐,跟着走了几步,又停住,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好生没趣,想要转身走开,可迟疑了半天,脚步终是没有移开一步。
好吧!咱在这儿等着打听一下,看看大爷的眼睛能不能被神医治好,要是治好了,咱也可以放心地离开。
可要是治不好又怎么样?
那——最多是不放心地离开喽!反正自己已经把大爷送到地头了,他以后怎么样,跟咱一点关系都没有!
算了,不管结果如何,自己只要问一声,心里有底,然后立刻就走,去接花花!
挣扎了半天,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留下来的理由,于是安心地等下去。腿伤未愈,她站一会儿便觉得疼痛难忍,于是便坐在山庄门口的柳树下。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闲着无聊,拾了一块石头,在泥土上画乌龟。
她画别的东西从来都不像,唯有乌龟,那是画过千只万只了。一个大的圆上划几条线是龟壳,圆边再画四肢和头尾,虽然仍然不好看,却谁也不会认错,这东西是什么。
画一只大的,再画一只小的,大的在前边,小的咬着大的尾巴,两个连着一串爬,看上去笨笨的,她审视着两只丑笨龟,独自呵呵笑。
画了,抹平;抹平,再画……
夕阳渐渐垂下去,倾斜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道阴影笼罩在她的头上:“你是朱灰灰!”记得原来那个朱灰灰跟一只活猴似的,不在树上就在墙上的那种,突然变得这么安静,他都不敢认了。
朱灰灰抬起头来,看着那个披着绯色袍子的大光头:“欸?”这大秃头还真能装样,上次都差点掐死自己,现在居然假装不认识!她心情不好,肚子里狠狠地骂了他几句。
“跟我进去。”西野炎道。
其实本可以派家丁来接她的。只是雪色不放心,说那少女太顽劣,一眼看不住,就不定会惹出什么事来,所以执意亲自去接。唉!他的眼睛又暂时看不见,所以自己这个做兄弟的,只好代劳了。
“是大侠让你来找我的吗?”朱灰灰丢下石块,拍着手上的土,然后在衣服上擦了擦——其实她很想擦在光头的大红袍上的,只是怕他趁大爷不在掐死她。
“你进去就知道了。”西野炎看看地上的图案,老远就看到她蹲在树下傻笑,居然是在画乌龟,别说,还挺像!
“哦!”朱灰灰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进庄去了。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院子,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里热热闹闹的,有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朱灰灰反正谁也不认识,目光只落在大厅中坐在锦椅上的枫雪色身上。
虽然如众星捧月般被簇拥着,枫雪色却仍然听到那熟悉的一瘸一拐的脚步声,转过头来,面朝着她的方向:“朱灰灰!”
“小的在!”
“你过来!”
“是,大侠!”朱灰灰拄着杖走到他的身边。
这一套对话那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对方下一句说的是什么。
枫雪色缓缓地道:“腿疼了么?一会儿,请暮姑娘为你看看。”
“暮姑娘?”
“悲空谷的暮姑娘,你也见过的,就是曾经送过一瓶灵药的那位小姐。”
朱灰灰顿时想起来,曾经在仙云客栈碰到过那个白得不像话的大小姐,她那两个势力眼的丫头还很看不起她。她向厅中其他人望去,一眼便看到在枫雪色不远的地方,那位美丽高贵的大小姐正安静地坐着。
这位小姐身材纤长,面容清新秀丽,眉如黛,口似朱,观之如姣花照水,芍药笼烟,皮肤依然苍白,却白得冰清玉洁,令人自惭形秽。
两个俏丽的丫环在身后站着,倒是那个替她赶车的青衣老头,有模有样地坐在一边。
“哦!”
原来那个瓷人一样的大小姐还是神医哦!就她那捅一指头就碎的小身板,连自己的缺血症都治不好,还能治别人的病?真能吹牛啊!
暮姑娘显然没有认出来面前这个少女,便是当日在道上碰到过的肮脏小孩儿,见她目光望过来,微笑着起身,婷婷福了一福:“悲空谷晨暮晚,见过朱姑娘。”举止温柔高雅,态度和蔼可亲,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朱灰灰正在腹诽人家,不防人家会对自己行礼,有点尴尬地对她挥挥手:“咳,那个,你好!”
“大侠,您老人家的眼睛,有没有得救?”她还是比较关心大爷的眼睛。
枫雪色微笑了一下,拍拍她的手背:“不要为我担心。”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还有救没救,刚才暮姑娘简单看了一下伤处,却未说明。
“灰灰,让西野少主带你去休息,一会儿晚宴的时候,我去接你。”
朱灰灰“嗯”了一声,转身就走。她本来就不会客气,又从来没见过这种场合,更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要很有礼貌地和主人、客人打招呼,只知道大爷叫大秃头带她去休息,那她便去休息好了。
方渐舞在边上,轻轻地“咳”了一声:“贤弟,这位就是陪你一同来的朱姑娘?”
他与枫雪色相交甚久,知道这位贤弟虽然洒脱,但对女子向来以礼相待,很少假以辞色。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居然会对女孩子如此温柔关切。
枫雪色笑道:“方兄,你曾经见过她,且猜猜她是谁!”
方渐舞一怔,仔细打量着那个少女:
这少女举止粗鲁无礼,衣着邋遢,头发梳得跟乡下丫头似的,散下的几缕随随便便地垂在胸前,一张脸蛋似乎没洗干净,灰一块白一块黑一块,只有一双毛茸茸的眼睛,滴溜溜转动间异常的灵活妩媚。
江湖之中早已传遍,枫雪城的雪色公子被害眼盲,却有一个跛足的少女与他并辔同行,屡经险难,出生入死,不离不弃,原来,却是这样一个女孩子……
朱灰灰皱着眉头看着方渐舞,心里也很纳闷,没觉得见过这个人啊,难道……自己曾经顺手“牵”过他的钱包?
方渐舞触到那一对水灵灵的眼睛,心里微微一动,这孩子虽然粗俗邋遢,但细看之下却明艳清丽,有一股逼人的灵气。
乃笑道:“这个我可猜不着了,雪色,这位姑娘是谁?”
“流花河上,桃花渡口,红雨十里,黄金满空……”提起朱灰灰的旧事,枫雪色有些忍俊不禁。
方渐舞蓦想起自己和枫雪色被一个泼皮拎着大桶“黄金”熏跑之事,笑容僵住了。天!这个朱姑娘,竟然便是那满天扔“黄金”的混蛋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