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邋遢少年缩在雁合塔的角落里,亲眼看到青衫肉球王不喝一掌碎窗,扑出窗外。
从窗侧悄无声息地伸出一口宣斧,王不喝这一冲出,等于自动将肚子撞向锋利的斧刃。眼看便要被开膛破腹之际,王不喝猛提一口气,硬生生地扭转身体,向另一侧落去。
然后,便有一柄西瓜大小的铁锤,“噗”的一声,轻轻地敲在他的头上。随即,那宣斧也到了,在王不喝的身前一拖一拉,便割开了王不喝的肚腹。
春夜里,绽开万朵血腥的桃花。
看清那几个行凶者的打扮,邋遢少年吓得魂都要掉了,正恐慌之际,塔前张不吃也与对方交上了手。
少年常年从事偷鸡摸狗的勾当,对于紧急状况颇有应对急智,此时虽然看到王不喝的惨状吓得半死,但也不至于六神无主,一见凶手的注意力都在张不喝那里,他立刻从火堆里抽出柴火,将塔里的稻草堆点烧。
虽然白天才下过雨,但塔里却没有被淋到,那些烂稻草不知多少年了,早已干透了,这一点燃,立刻烧了起来,又引着了散乱的破桌案,于是火势越来越大,转眼间雁合塔的门窗都已被大火封死,火从一层烧上二层,又蔓延上三层,没一刻,七层雁合塔,全着了起来。
浓烟滚滚,少年被呛得直流眼泪,他趴在地上爬行几步:“咳咳,花花!”
“哼哼!”一个湿润的物体轻轻触触他肩。
“跟着我,别乱跑,留神变成烤乳猪!”少年迅速爬到塔角的旋梯后面,在地上摸了几把,找到需要的东西,用力向下按去,然后便听到铰链摩擦的声音。
浓烟烈焰中,隐隐现出一个漆黑的地道。
少年见“花花”钻进地道,自己也跳了下去,在洞壁上摸索了几下,也不知碰到什么机关,头顶的洞口“呀呀”地合上了。
不要以为少年的运气好,连命都有老天罩着,所以关键时刻给安排个地洞出来,其实,这只不过是个地宫而已。
一般寺塔在修建之时,都会在塔下建地宫,以存放舍利宝函等贵重之物,雁合塔也没有例外。
少年自从到了青阳城,便将雁合塔做了临时住处。白日四处闲逛生事,到了晚上无聊,便在塔里东摸西翻,第三天便被他寻摸到了进地宫的机关。
当时兴奋得很,还以为有什么宝物呢,立刻爬下去看。
谁知下面那个狭窄的地下室,除了一股子霉味,竟然连根毛都没有。失望之余,不由大骂雁合寺的和尚是穷鬼富排场!
没想到,便是这穷和尚们建的地宫,救了他和“花花”两命。
洞里很黑,空气中有一股陈腐的气味,嗅着很不舒服,但与塔上面的烟熏火燎相比,已如天堂。
沿着通道,少年带着“花花”穿过那个破地下室,一直向后走。
这条地道只有数十丈长,出口处是一个池塘。
池塘并不太大,当年可能是雁合寺的观莲池,中间还有太湖石堆的假山,只是年久失修,已多处坍塌,挡在洞口的石头歪倒在一边,露出很大的缝隙,上面长满了蒿草。
少年躲在洞里,除了火焰的噼啪声,其他一点异响都听不到。他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趴在洞口,稍稍拨开蒿草,眼睛骨碌碌地向外看。
才一眼,便看到池塘边的矮树上,一个黑衣人姿势扭曲地伏在树杈间,大头朝下,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正冷冷地瞪着他,一眨也不眨。
少年倏地把脑袋缩了回来,吓得心脏“怦怦”乱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看到我了!这可逃不掉了!”想起之前所见这些人的凶残手段,顿时打了个哆嗦。
等了良久,没觉得有人过来杀他,忍不住又悄悄把脑袋伸了出去,发现那黑衣人仍然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拿眼睛瞪他,心中不禁又惊惧又纳闷,硬着头皮与之对瞪了一会儿,才警觉,原来这人已经死了。
少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由奇怪:难道自己“引火自焚”,竟将那凶手气得自杀了?
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又不知道其他的凶手在哪里,于是趴在洞口,屏住呼吸,伸长脖子,探头探脑地向外看。
一柄薄薄的剑,轻轻地抵在了他喉间的柔软处。
雪亮的剑锋,沁骨的凉。
少年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身子一软就要坐下去,那柄剑微微向前送了一下,他立刻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一双脚,踏在他脸旁不远的太湖石上。
那双脚上,穿着素色的靴子,靴面上有着隐隐的暗纹,靴子的底部,微微沾着青色的苔泥,却并未感觉到不洁,反而觉得很自然,很雅致。
少年肚子里的墨水比较有限,琢磨了半天,除了“挺好看”这三个字之外,也想不出形容的词,很想抬头看看这靴子的主人是谁,可是又不敢,生怕动一动,喉咙间便会被来上那么一下子。
他有点奇怪,生死关头,自己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个,吓傻了吧?
那柄剑微微往上挑了一下,迫得他不得不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精致的白色劲衣。
这是个秀气挺拔的年轻人,居高临下地站在太湖石上,悠闲从容,却有着不怒而威的震慑力。
那身雪般清冷的白衣青靴,在冲天火光构成的红色背景里,耀眼如烈阳。
雪和太阳,那么矛盾的两种东西,居然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如此和谐并存……
靠!这丫的是谁啊?跟那帮黑衣人是不是一伙的啊?少年有些糊涂,情不自禁地伸手揉眼睛,想看得清楚一点。
那口剑又微微在少年的下巴拍了一下,少年无奈,只得就势把两只手高高举起,做出投降状,然后慢慢地爬出了洞口。
那个白衣人看清了他的形貌,眉头微微一皱:“是你!”
“不是我!”
少年的腿虽然在发抖,可是仍然条件反射地否认——他这是习惯成自然,反正自己也没做过什么好事,只要人家一找上门来,那铁定是来找麻烦的,所以想都不想,直接不认账!
这白衣人正是枫雪色。
那少年探头探脑,拨动草叶的声音掩在木料燃烧的噼啪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可是枫雪色仍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一眨眼,这自以为藏得很隐蔽的小子,便落入了他的手中。
白天在桃花渡,自己和方渐舞被迫弃船逃走,甚是丢人。这泼皮给他的印象太深了,所以一见便认了出来。
这就可以解释,为何“不吃不喝”兄弟会牺牲在这个荒郊野外。
一定是这样——“不吃不喝”兄弟接到上头的命令和百姓的投诉,处置这个阴损的泼皮,因这小子身上似乎有点功夫,“不吃不喝”摸不清他的底子,于是亲自出马了。然后,却遭遇了那些杀手,于是不敌被害。
枫雪色冷冷地问:“这里发生的事,你都看见了?”
“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真的没看见!”少年一连用了三个否定句。笑话,当他江湖是白混的啊?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被莫名其妙地宰了啊!
他眼神不正,眼珠乱转,任谁一看都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绝对是一诡诈之徒。
枫雪色本来因桃花渡的事便对这泼皮印象不佳,此时见到那对骨碌碌乱转的眼睛,更是心生嫌恶。
他声音冷如冰峭,道:“叫洞里的人出来!”
“洞里没人了!”
枫雪色剑眉一扬,手中名剑“雪色”,竟然吐出雪也似的剑芒,倏然在少年的颈子上绕了一圈。
泼皮少年只觉脖子上一凉,然后便是一阵刺疼。
利器一挥,人头落地,他已多次见过这种场景,这阵刺疼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第一个念头是,完了完了,自己的脑袋掉了!
腿一软直接躺到地上,四肢伸开,自动闭住了呼吸。
枫雪色皱起了眉,他只不过吓他一下,这胆小鬼竟然被吓死了?
伸足在他腿上轻踢了一脚,“再装死,就真的杀了你!”
停了片刻,少年摸着脖子爬起来,哭丧着脸道:“不是装死!是以为真的死了!”靠!原来脑袋还在,倒吓了老子一跳!
枫雪色淡淡地道:“我数到三,如果洞里的人不出来,我就砍掉你一只脚!”
“真的没有人了!”
“一、二、三……”一剑向少年右腿上挥去。
“等等!等等!”少年吓得忙不迭地跳开,“真砍呀你!都说了里面没有人……”
长剑如影随形,凛冽的剑气削开他的破裤腿,割得少年肌肤生疼。
少年以为腿被割伤了,气急败坏地大叫:“别……别砍……花花……出……出来……”
“嗯嗯哼哼!”
随着他的呼唤,“花花”从洞里钻了出来,两只大耳朵扑扇着,发出“噜噜”的声音。
这家伙两尺多长,圆圆滚滚,长长的拱嘴,身上的毛短短的,“皮肤”上白里带着黑花,颈上有一圈黑色的条纹,后面还有一条小尾巴卷来卷去……
看清了对方的模样,枫雪色小吃了一惊。其实,他听到洞里的动静,已猜到藏的可能不是人,可是他再怎么想也没有想到,洞里钻出来的,竟然是一头花猪。
那“花花”甚通人性,出得洞来,便屁颠屁颠跑到少年的身边,摇头晃脑围着他转来转去,长嘴不住在他的裤腿上拱啊拱,小尾巴左甩右甩,发出“哼哼”的声音,显得甚是亲热。
少年偷偷地看了枫雪色一眼,然后悄悄在花花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示意它安静,别把那位拿剑的大爷惹恼了,再砍了哥俩。
花花很机灵,立刻趴在他的脚边不动了。
枫雪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到岸上去!”
这观莲池虽然不大,但两人所立之处是池中心,距离岸边少说也有七八丈。少年伸着脖子打量一下距离,苦着脸道:“过不去!”
枫雪色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剑放在他的颈上比了一比。
少年打了个哆嗦,缩缩脖子,二话不说,向假山边上走去。
太湖石上面长满青苔,甚是滑溜难行。少年一边盯着那口长剑一边走,没留神脚下,“哧”地一滑,急忙伸手撑住,虽然没有摔倒,却抓了满手的苔泥。
他看着旁边风雷内敛的枫雪色,一身白衣,高洁如雪,忽然心生妒忌,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慢慢地走了几步,快近水面之时,突然假装失足,手舞足蹈挣扎平衡之际,一把向枫雪色抓去,存心要将他的白衣弄脏。
枫雪色如何能让他碰到,见有脏爪子袭来,身形只微微一晃,便已闪了开去。
少年明明已将碰到他的衣角,忽然五指抓空,力道用偏,站立不稳,“咕咚”一声,大头朝下,栽进水里。
观莲池已多年无人清理,池水虽然不深,但池底淤泥甚厚,少年头下脚上,扎进淤泥之中,一时脱身不得,两腿竖在空中乱踢。
花猪救主心切,“扑通”一声跳进池里,长嘴乱拱,水花四溅,好一阵折腾之后,那少年半死不活地冒出头来,坐在池水中拼命喘气,头上挂着水草,脸上糊着烂泥,极为狼狈。
枫雪色微微一哂,也不见作势,身子已从葱郁的水草上滑了出去,池水涟漪未起,他人已立在池塘边的陆地之上。
虽已是阳春三月,但池水依然甚凉,那少年偷鸡不成反蚀米,坐在池水中一边冷得打哆嗦,一边瞪着眼睛生闷气,可是那位提剑的爷爷就在边上虎视眈眈,他又不敢发作,只得忍气吞声,慢腾腾地爬起来,与那花猪拖泥带水渡池而过。
一人一猪立在岸上,使劲抖毛,泥水飞溅。
枫雪色避得远远的,冷眼看他们折腾了半天,始道:“向左走出二十步!”
夜风一吹,泼皮少年不禁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为人甚是机灵通变,一向“能屈能伸”。其实说白了就是该人颇为“无耻”,碰到弱者的时候,他就是爷爷,而遇到惹不起的强者,便装孙子也无所谓——反正,爷爷都是从孙子过来的,总之是绝不肯吃眼前亏的。
心中骂了枫雪色一千句一万句,腿上却仍乖乖地依言向左迈步——
左侧二十步,是一具残尸,大部分完好,胖胖的脸上虽然血迹斑斑,但眼睛大睁,嘴角上咧,仿佛带着笑意。右臂和右侧小半边身子都不见了,余下的半边,内脏在体外拖着,内腔脏器特有的血腥味让闻者欲呕。
少年突然冲出好几步,单足跪地,低首狂呕。
“你,认识他吗?”
少年颤声道:“不……不……太熟悉……”
“他是我的朋友。”枫雪色淡然道。
少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被人杀害了,我要为他报仇!”枫雪色的眸子泛起一片肃杀之意。
“哦!”
“所以——”
少年抢着道:“所以,我一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冤有头,债有主,你是大侠,当然不会来难为我这么一个倒霉孩子的,对吧?”
枫雪色淡淡一笑:“那就取决于你说了多少真话了!”
“我保证,句句都是真的!”少年立刻举手发誓,文绉绉地道,“这位大侠容凛!”
枫雪色眉头微微一皱,强忍着没去纠正那个词其实是“容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