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湖上,桨声欸乃,水声汩汩之中,朱流玥背倚软枕,娓娓而谈。
朱灰灰趴在地毯上,两只手支着下巴,听得十分入神。
“流玥兄,那毒是怎么下的?”她问了同样的问题。
“其实,那个婴儿的襁褓上,一直都是有毒的,她被大家抛得满天飞的时候,毒便洒得到处都是。”
“庙里的人都被毒死了么?”
“除了那个女子和婴儿,便只有那名男孩子还活着。”
“男孩怎么没有被毒死?”
“那是因为,那女子和他说话的时候,已为他用了解药。”
“我明白了!”朱灰灰道,“那么,后来呢?”
朱流玥将一直在虚无夜空里徘徊的目光收回,慢慢地道:“后来,那个小男孩被自己家里的人找到,带了回去,从此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子和那个小女婴。”
“流玥兄,故事里的小男孩,就是你么?”
“是的!”朱流玥轻轻点了点头,叹息一声,“我当年是在被……被坏人绑架的途中,被那个女子救回来的。”
“那么——那个女子是谁?”朱灰灰好奇地问。那女子真是了不起!像这样以一敌多,却仍将敌人全部除掉的故事,实在令她这样的饭桶钦佩得紧。
流玥看着朱灰灰,犹豫了一下,道:“她一直都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
朱灰灰大为失望,忍不住埋怨道:“流玥兄,你可真糊涂,人家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也不问清楚。”
被她数落,流玥却只微微一笑,并不着恼。
朱灰灰侧过头,又回味了半天,终于想起正事——最初,自己和流玥兄谈什么来着?好像是自己找娘的事情吧?怎么扯到流玥兄遭绑架被美女相救的事情上去了?
啊,是了!话题是从自己手臂上的图案跑歪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流玥兄,这个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没有?”
“有。”朱流玥凝视着她的眼睛,“我就是在那个小女婴手臂上,看到与你手臂上一模一样的图案。”
“你确定你没有看走眼?那婴儿身上也有我这种胎记?”朱灰灰愣愣地问。只知道世界上有的人相貌会长得差不多,还头一回听说,胎记也有长得一样的。
“那不是胎记。”流玥摇头道,“而是用一种奇怪的药汁画上去的。”
朱灰灰屏住呼吸,用力擦了擦手臂上的图案,却只搓下几个泥条来。这东西怎么可能是画上去的?根本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掉!
“那么——你怀疑那女子是我娘,她带的那个婴儿就是我?”她总算搞明白,怪不得明明在谈找娘的事情,朱流玥却会说故事给她听。
这个问题,流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悠悠一叹:“这么多年来,我常常会想起,那孩子如果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
朱灰灰捏了捏自己的脸颊:“你是说,她长大了,就像我这样子么?”
朱流玥看看她粉团子一样的脸颊,微笑着道:“我很希望是这样!”
朱灰灰思考了片刻,问道:“流玥兄,如果我不是她,你也会对我这样好么?”
朱流玥将问题扔了回来:“你觉得呢?”
朱灰灰突然很沮丧:“我想——不会!”
流玥笑了,将手按在她的头上:“如果是以前,的确不会。”
那就是说,现在流玥兄对她好,跟她是不是那个女婴,一点关系都没有,对吧?朱灰灰心中升起淡淡的喜悦。
想了想,她看着朱流玥,很小心地道:“流玥兄,我认为——你可能猜错了!”那女子诚然很漂亮很厉害很了不起,她也很是钦慕,可是她真的跟人家攀不上关系啊!
“哦?”
朱灰灰诚恳地道:“我从小住在一个很偏僻的乡下,家里只有娘和花花。我娘只是一个乡下女人,脾气很坏,长得不好看,还很胖。她的头发都花白了,只有一只眼睛是好的,另一只眼睛好像总是蒙着一层白膜,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她身上还染着重病,皮肤黑一块白一块的,村里的人都说我娘的病会传染,因此从来都不和我家来往。有一次,邻居陈二家的胖婆子欺负我娘,我娘和她吵架,还被陈二和胖婆子按在地上打,后来陈二全家得了瘟疫挂掉,老天替娘报了仇——”
说到这里,陡然停住。
没错!娘就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乡下妇人,可是,这样的女人却教了她很多东西——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从前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从来没有用心地学。后来跟大侠混,见识广了,才知道,娘教给自己的全部知识里,其中之一竟然是武、功!
如果是寻常的乡下女人,怎么会懂得那么多?
可如果她不是寻常的乡下女人,又怎么会在被邻居恶夫妻欺负殴打时,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这些问题,朱灰灰从来都没有想过,现在突然意识到了,虽然越想越不明白,却无比惊慌失措。一瞬间,娘变得那样陌生,她甚至觉得,那个人已经不是自己的娘了,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将自己养育长大、自己却一点都不了解的可怕陌生人!
她有些茫然:“我娘究竟是谁?”问自己,也在问朱流玥。
可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和朱流玥谁都不知道。
崇山峻岭,层峦相接,一座山峰高入云霄。
崎岖的山道之上,有两个人正并肩而行。
其中一个少女已走得气喘吁吁,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大声地问:“流玥兄,还有多远才到啊?”
那位被称作“流玥兄”的男子眉似远山,目如秋水,脸上的笑容温柔得像三月里的桃花,手中折扇一指前面那座高峰:“那里,就是雪峰山紫莲岭。”
少女抬眼一看,直接坐到地上,几乎要哭出来:“建在那种地方,哪里是见血楼,分明是见鬼楼!”她只怕都走不到地头,就累得见鬼去了!
这二位,正是流玥与朱灰灰。
朱灰灰坐在地上耍赖,流玥却也不催,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
这孩子总算恢复一点元气了。自打发现自己的娘身份扑朔迷离,连带自己也身份不明之后,她便一直沉默少语,经常会怔怔出神,一颗小心眼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清澈的眸子时时便会突然黯淡茫然起来,令他看着很是心疼。
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可爱,尽管顽皮无赖,却生气勃勃,令每一个看到那如花笑靥的人,都感觉生命是如此美好。
朱灰灰坐在地上喘息歇腿,眼睛却没闲着,一直东张西望的。忽然瞥见前方树后露出一只脚,她忍不住惊呼一声:“有个尸体!”
流玥倏地回头:“在哪里?”
朱灰灰指着前面的一棵粗大的树:“就在树后面——咦?那尸体自己跑了?”
她用力揉揉眼睛。真是奇怪!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她的眼力一向不错,明明看见树后有只脚,还穿着青色短靴和白布袜子,怎么会不见了呢?
流玥凝神观察周围情况,忽然冷冷一笑,缓缓地走过去,绕到树的后面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来,微微笑道:“尸体不会自己跑的!”
“我知道!”会跑的就不是尸体!朱灰灰凑了过去,忽然一跳老高:“啊!原来他躲在这里!”
头顶的树冠间,一具尸体横亘在两根树杈之间,一条腿垂了下来,青靴白袜,几乎便踏在她的头上。
流玥伸掌在树干上拍了拍,随即带着朱灰灰退远一些。
树干初时连晃都没晃一下,停了刹那,横着尸体的两条树杈突然一震,树叶哗哗响,夹杂着“吱呀呀”的声音,然后树杈断落,尸体“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枝叶纷扬中,朱灰灰敬佩地道:“流玥兄,你好厉害!”
流玥不由轻笑,如初春的风,温柔里却带着料峭的寒意,目光缓缓在四周巡视:“灰灰,过来!”
朱灰灰也不傻,早就一步跨到他边上了。她能不知道么?明明看到尸体的脚伸在树后,一眨眼就上了树,既然尸体是不会自己跑的,那么肯定是有人将之移了上去——瞧流玥兄的神情,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个高手。而且,这么短的时间,他肯定不会走远,说不定就埋伏在身边。
“喂!你出来!我看到你了!”朱灰灰忽然大声道,“靠!你装死不出来是不是?我要骂你娘了!¥#@@#¥%&%¥&*&*……”
流玥急忙按住她的嘴:“算了,不要骂了!他走了。”
“走了?这么快?”那她不白骂了嘛。
流玥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严肃:“灰灰,从现在起,一步都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我知道的!”朱灰灰道,“流玥兄,那具尸体我认识。”
“他是——”
“他叫陈一郎,是‘狼狈为奸’中的一个!”尸体一落地,她就认出那是谁了,只是,他怎么会死在这里?而且——老公都在了,老婆还会远吗?
“原来是他!”流玥俯身检查了一下陈一郎的尸体,眉头蹙了蹙,然后回头,“灰灰,你在找什么?”
“找他老婆。”她东张西望地想找到宋小贝的尸体。
“不用找了,”流玥往前一指,“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在那里。”
前方崖下,林海深处,有一座村庄。白墙青瓦,疏枝掩映,水塘泛波,田地整齐。
非常平静的村庄。平静到听不见鸡鸣犬吠,也听不见任何属于人的声音。
村前岩石上,刻着三个大大的红字,朱灰灰放眼看去,一阵欢喜,这三个字,她居然全都认识,正是“见血楼”。可是——
“这么一个小村子,就是大名鼎鼎的见血楼?”朱灰灰纳闷地问。
流玥目光闪动,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回答道:“对!”
“可是——人呢?”
流玥缓缓地摇摇头。
朱灰灰站在村前,想起来之前燕深寒的嘱咐,立刻从怀中掏出他给的玉佩,拎在指间对着村子晃呀晃,边晃边叫道:“有人在么?”
然而她一连叫了五六声,村子里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朱灰灰皱起了眉头,道:“流玥兄,情况不对!”她混江湖已久,对这种事情也算很有经验,联想到之前陈一郎的尸体,立刻便想到这个见血楼八成是出事了。
流玥早已知道不妥,道:“我们进去看看。”
朱灰灰有点害怕:“会不会……很危险?”
“会!”
“那……那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
流玥一笑,道:“好!”
朱灰灰看看他:“你不劝我几句?”
流玥奇道:“劝你什么?”
“劝我说——”朱灰灰憋粗了喉咙,装成男子的声音,一本正经地道,“都到了见血楼的门口,你答应蛇上使的事情,不做了么?”要是大侠,一准儿是这样说的!
流玥笑了:“那么,你倒是想不想去呢?”
朱灰灰愁眉锁起,道:“当然不想去,可是又不得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