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大人忆起旧事,面上表情或怒或伤,而当事人朱灰灰,一颗心里震惊、愤怒、痛苦、难过、伤心、苦恼……百味杂陈,搅和到一起,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心情。她终于忍不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眼泪噼哩啪啦往下掉,这次却不是假装的。
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事情转折得太快了,一眨眼,悲空谷人人尊敬的大小姐变成了“赝品”;再一眨眼,那个流浪江湖的泼皮无赖女混混又脏又懒又怕死又偷东西又爱欺负别人的小乞丐反而变成了神医遗失的女儿——这种事情,别说当事人接受起来很困难,便是淡定如枫雪色也感慨世事莫测,人的命运变化实在由不得自己做主。
晚夫人看着两个女儿,一个哇哇大哭,一个低头饮泣,自己也不禁默默垂泪,泪中却又带着笑:“鱼小妖,谢谢你!”
鱼小妖冷冷问道:“谢我饶了这丫头一条命么?”
“不错!如果不是你当年手下留情,我哪里还会见到我的女儿!”她转过头,含泪对晨先生道,“墨白,你看我们的孩子,长得好可爱!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和你一样。”
晨墨白强忍心里的酸楚,也是微微一笑:“是啊!我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时候,便觉得很喜欢,没想到……她……她真是我们的孩子!”
他对朱灰灰道:“孩子,你过来!”
朱灰灰擦擦眼泪,她本来坐在地上哭,当下径直爬到晨先生身边,抽抽搭搭地道:“先生!”
晨先生笑道:“不用叫我先生。你是我的女儿啊,要叫爹爹的。”
“爹爹”这个词,于朱灰灰是如此陌生,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个词。朱灰灰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能唤出声。
鱼小妖看着他们,微微冷笑:“这孩子本来可以不死的,却是你们连累她了!”
伸手一搭,抓过枫雪色的长剑,目光在晨先生、晚夫人和朱灰灰身上转来转去,似是选择先对谁下手。
晨先生和晚夫人淡然一笑,凝视着灰灰,一副得见爱女死无所憾的样子。
朱灰灰一点都不害怕,径直扑上去抱鱼小妖的大腿,哭的嗓门提高了八度:“呜呜,娘,你先杀我吧!”
鱼小妖不耐烦地揪住她耳朵拖开她:“我用不着亲手杀你,你也没几年好活!”
晚夫人脸色微变:“你是什么意思?”
鱼小妖满面笑容:“你不是很了不起的医生么,竟然没有看出来?”
晚夫人蓦地想起,早在初见的时候,她便已察觉朱灰灰的血脉运行异常,有一股古怪蓬勃的力量在体内流动,当时便很担心,只是一直不知是什么原因,还想有时间的时候,好好地替这个孩子诊治……
“鱼小妖,你对我的女儿做了什么?”她的声音颤抖。
鱼小妖微微一笑:“你也知道的,我当年被白鸟夜落打伤,重伤之下,身体里毒素反噬,不得不服食更多的毒物来克制。唉!我纵然终身与毒物为伍,却也是寻常血肉之躯,对于自己没有把握的毒也是不敢轻用的,所以,在服食之前,只好用别人来试毒。”
晚夫人神色之间,恐惧异常,颤声道:“你……你用灰灰……来替你试毒?”
鱼小妖笑道:“你以为,你捡回去的那个丫头身中二百六十八种毒就很多了吗?我告诉你,灰灰这孩子,是我用毒药喂大的,人家的孩子喝奶吃饭,她吃的是各种各样的毒,从小到大,她吃过的毒药没有五千斤,也有三千斤!”
晚夫人脸色苍白:“那……那便怎样?”
鱼小妖道:“也没怎么样!只不过这孩子从头到脚、连皮带肉都有剧毒,现在看着没事,但活不过二十岁。”
众人的心都沉了下去。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刚才大家全倒下了,就只有朱灰灰没有中毒——那并不是鱼小妖手下留情,而是灰灰本身就是一个大毒人,自小拿毒当饭吃的,又何来中毒之说?
朱灰灰“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心中悲愤无比。他妈的!这死老娘也太狠了!居然……居然这样祸害自己的女儿!
晚夫人强笑道:“灰灰是你亲手养大的,就算你再残忍……也不会……也不能对她下这样的毒手……是……是么?”
鱼小妖侧过头,微笑着重复一句:“是么?”
晨先生忽然低低地说了句:“色煞!”
晚夫人立刻想起,在清风桠的时候,那个色煞用银妆针刺伤了朱灰灰的眉心,然后用舌头舔去了针上的血珠……想到色煞死状之惨,饶是晚夫人见多识广,也不禁心中战栗,他是被那孩子的血毒死的!那毒……好烈……
鱼小妖果然没有说谎!心中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她不禁眼前一黑,险些晕去。
枫雪色此时也想起一事,在西野炎和燕深寒遇袭那晚,西野炎曾于洞庭湖畔看到大片喷出的血迹,当时以为有人对灰灰下毒,原来这竟然是朱灰灰身体里自带的,先前还一直认为是风间夜暗中下手……
晨墨白看着夫人,又看看一脸茫然的朱灰灰,心中无比难过:“孩子,你来抱着娘。”
朱灰灰怔怔地伸手,抱住晚夫人,然后很自然地挽住晨先生的手臂。
晨先生目光沉痛,凝视着朱灰灰,那略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犹带着稚气、粉扑扑的像两个团子,可爱得令人想捏上一把。苍天哪,我们夫妻一生悬壶济世,行善医人,难道老天真的这样无情,要让我们一个好好的女儿,活不过二十岁么?
鱼小妖看着夫妻俩心如死灰的模样,心中大畅,微微一笑:“墨白,这些年我可没有亏待你的女儿!”
晨墨白哼了一声:“你对我的女儿下此毒手,又非打即骂,原来这就是不亏待她!”
鱼小妖笑道:“朱灰灰,这些年,你过得可快活?”
朱灰灰起初被“突然换娘”搅得昏头胀脑,又听得自己可能活不过二十岁,恐惧愤恨之下,反而把身世巨变带来的迷茫和难过冲淡了,怒声回答道:“好又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
鱼小妖脸上忽又露出笑容:“墨白,你不是喜欢假仁假义、矫情做作的所谓淑女么?你问问灰灰,从小到大,我有没有教她琴棋书画、天文地理、词章武事、医卜星相这些学问?”
如果你真的教她琴棋书画、天文地理、词章武事、医卜星相这些学问,朱灰灰还会像现在这样,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饭桶么?
所有人都怜惜地看向朱灰灰,没有一个肯相信鱼小妖的话。
哪知朱灰灰摸着头,脸和苦瓜一样:“教过的!”
枫雪色叹道:“是啊!前辈教是教了,却故意放任自流,从不管教,甚至误导她。好好的一个孩子,变得不学无术、顽劣无比,甚至连字也认不得几个,这都是拜你所赐!”最可恨的是,教得她洗澡如要命,脸上的泥比脸皮还厚,脏兮兮的根本看不出个女孩样子。
鱼小妖哈哈一笑:“那不是挺好玩么?一心追求名门淑女的,生出来的女儿却比街头流氓都不如,哈哈,真是绝妙的讽刺!”
众人都默然,这女人真是疯了,为了报复晨晚夫妇,居然连这种手段都使得出来。灰灰一个那么聪明的孩子,落到这个疯女人手里,被她教得如此不伦不类,好在这孩子终究心地善良,没有变得和那疯女人一样恶毒。
大家替朱灰灰鸣不平,朱灰灰自己却不知道想些什么。说了一会儿的话,已经由最初的愤怒和伤心,渐渐平静下来——这当然也要归功于鱼小妖,亏得她把这孩子教得没心没肺、乐天知命,换别人碰到这种事,还不撞墙自杀啊?
鱼小妖笑了一阵,招手叫道:“灰灰,你过来!”
朱灰灰走到她的身边:“娘!”
“灰灰啊,你现在是不是恨死娘了?”
“那不废话么?要是你你不恨啊?”
鱼小妖却不生气,哈哈笑道:“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老娘就不给你预备解药了!”
一听此言,所有的人都觉得心里一亮。
朱灰灰却一点都没觉得意外,只催道:“解药在哪儿?快拿来给我!”就知道这个老娘虽然狠心,可是对自己还是不错的!
“世界上很多种毒药,根本就没有解药的,因为它的解药,也是毒药——你明白吗?”
这句话,如果是别人说的,朱灰灰便不明白,可是她从小被鱼小妖抚养长大,老娘的话有什么不明白的?
“娘的意思是说,我身体虽然有剧毒,但这毒其实也是解药——咦?娘,你不是要我喝自己的血吧?”他妈的!这老娘也太狠了吧!
鱼小妖笑吟吟地看着晨暮晚:“灰灰,你认识这个大小姐吧?”
“暮姑娘么?认识!”
“你的解药,就是这个人。”
朱灰灰张大眼睛:“什么?”
鱼小妖背着手,溜达了一圈,笑道:“这个人的身上,当年也被娘下了几百种毒药,她身上的血肉,就可以解你体内之毒!”
大家又一次被鱼小妖的言论惊住了。
在中国中医学里,有一些人的身体产生物入药的例子,如紫河车(胎盘)、人退(指甲)、血余(头发烧成的灰)、白秋霜(小便沉积物)等,应用在不同的方面,却也颇有疗效。但直接以人的血肉为解毒之药,也太匪夷所思了!
朱灰灰听得目瞪口呆,娘的意思,是让她吃了晨暮晚?她心里琢磨了一下,立刻义正严辞地道:“暮姑娘很无辜,我是宁死也不能伤害于她的!”
鱼小妖大怒。
娘的!她苦心养育了这丫头这么多年,本来想将她教成一个自私自利、狠毒凉薄、不学无术、六亲不认、鼠目寸光、心术不正、猥猥琐琐、无恶不作、丧心病狂、天打雷劈的废材,然后气死假仁假义、虚伪矫情的晨墨白和晚凝贱人的,谁料这丫头不争气,本来顺着自己的意思,哪儿歪往哪儿长,可自己这才离开多长时间,她怎么又长回去了呢?
生气之下,劈手就是一耳光。
朱灰灰两手抱头,缩颈就躲,当然是和以前的几千几百次一样,仍然没有躲开。
朱灰灰捂着脸蛋,怒声道:“没完了你!再打我可要骂你了!”
这话甚是忤逆,但那鱼小妖竟然又转怒为喜,哈哈一笑。不错!这才是她要的孩子,打爹骂娘、欺师灭祖……咦,不对,她怎么只骂自己这个娘,不骂晚凝贱人?
眉毛一竖便要发作,瞥见那个眼盲的白衣少年头微微侧着,正凝神倾听,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之色,心里顿时想出一个主意。
当下道:“灰灰,你是不是想我帮你救这个少年的眼睛?”
朱灰灰眼睛一亮:“是啊,娘!”
鱼小妖“嘿嘿”一笑:“这个么,也不是不成,只是——”
“娘,只是什么?”
“只是我不高兴!”
“娘,你就别端着了,直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鱼小妖哼了一声,道:“我让你去砍那贱人的手,你是不会砍了?”
“这事免谈!”朱灰灰道,“我当然不会砍!你不怕被雷劈,我还怕呢!”
“那我就退一步,你只要打她一个耳光,或者骂她一句,或者吐她口水,我便帮你救那个少年!”鱼小妖心中大乐,这下晚凝贱人会气死吧?
她生平做事,不论好恶,只凭高兴,虽然心里恨极晨墨白和晚凝,但总觉得随便一杀,甚是无味,最好的报复方式,不是取人性命,而是让他们活着,却受尽折磨与羞辱,心里痛苦难当,却又偏偏死不了,活受罪……
当年,晨墨白喜欢装模作样的晚凝贱人,嫌弃自己任性妄为,所以就偏偏要让他的亲生女儿比自己当年还无法无天,气死他!可惜灰灰这丫头太没用,到现在也没闯出什么大祸来。
枫雪色朗声道:“灰灰,不要答应她!”这鱼小妖忒恶毒了,居然教唆女儿辱骂母亲。
“可是我娘说,要这样才肯治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不治也罢。”枫雪色道,“何况,你不是答应陪着我,一直做我的眼睛么?”
“可是——”可是我还是希望你的眼睛能治好。
鱼小妖冷笑:“灰灰,这小子我瞧着很不顺眼——”
朱灰灰跨一步挡在枫雪色身前:“可是我瞧着很顺眼!”她回头望望脸带苦笑的晚夫人,迟疑了半天,问道,“娘,我骂……骂夫人什么都行么?”
鱼小妖笑吟吟地道:“行!当然行!”
“那我骂她的女儿……”朱灰灰嘴里吐出一连串粗俗的市井骂词。岂止一句,几百句都有了!
包括鱼小妖在内,大家全都没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