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雪色听出她声音里的悲伤,想到她这样小的年纪,却要无端承受那么多的痛苦,身世巨变,体中奇毒,命不久长……这样的事情,真难为她……
他痛惜地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灰灰,暮姑娘身体很弱,如果没有晚夫人在一旁照料,便冒然取她的血肉,只怕会……”唉,救一人害一人,实非上策!
大侠居然这样偏心暮姑娘,却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朱灰灰心里酸酸的,低头不语。
枫雪色见她没有出声反驳,甚觉奇怪,道:“灰灰,怎么了?”
“没什么!”朱灰灰抬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擦,“我答应你,不咬暮姑娘了!”
枫雪色目光犀利,早看到她满脸的泪痕,不禁心里一疼,拉着她的手,将她牵到一边,低声道:“灰灰,不要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朱灰灰摇摇头:“我不是担心——”眼泪却再次涌了出来,
枫雪色拈起袖角,替她擦擦脸上的泪:“那为什么哭?”
“我……我想我娘!”
枫雪色知道,她每次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和冷落的时候,便会拿“想我娘”做借口。
“你娘……”枫雪色怜惜地将她的两只小手捧在掌中,“不会有事的!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会来看你。”
朱灰灰凄然摇头:“她不会来了!我娘心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枫雪色柔声道:“那么,你就和我在一起好了!”
朱灰灰抬起头,一双眼睛被泪水洗得明净如星:“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么?”
“只要你喜欢,便一直和我在一起!”
朱灰灰凝视着他,低声道:“你不讨厌我么?”
枫雪色微微笑了笑:“我平时虽然对你严厉一些,可并不是讨厌你。”
“责之切”的前一句是“爱之深”,可是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这孩子说——她会更无法无天的!
朱灰灰怔怔地想了片刻,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如果我做错了事情,你也不讨厌我么?”
“当然不……嗯,那要看你做错了什么事……”
朱灰灰吞吞吐吐地道:“假如……假如……我梦游的时候……咬了……咬了……暮姑娘……”
枫雪色脸微微一沉:“这件事情,咱们刚才不是说清楚了吗?而且你也答应了!”原来这坏蛋丫头口是心非,嘴上答应了,心却未死,仍在打暮姑娘的主意。
朱灰灰侧过头,定定地看着他,道:“大侠,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觉得很安心?”
枫雪色一怔:“什么?”
“没什么!”朱灰灰垂头道,“你现在眼睛的伤好了,我……我要走了!”
枫雪色眉头微微蹙起,道:“你要去哪里?”
“我去哪里都好!反正……反正不会死在你的面前!”
枫雪色深深地叹了口气,温柔地道:“灰灰,你是个好孩子,不要闹脾气了!天已经很晚了,我们先回去,明天……明天我们再说好不好?”
朱灰灰摇摇头:“我不跟你回去了!”
“为什么?”
“我……我不想让你伤心难过!”
枫雪色有点听不明白,问道:“我伤心难过?”
“我怕我答应你的事情做不到,而且——”朱灰灰转身望了晨暮晚一眼,道,“暮姑娘看了我会怕的!”
“……”枫雪色无语。这孩子也算有自知之明啊!
心中却想:灰灰虽然肚子里在打小算盘,但只要有我看着,便不会生事。只是,明天,自己还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此去甚是凶险,能不能安全回来,都未可知。暮姑娘单独和她在一起,确实危险……如今之计,只有暂时将两个人分开——
嗯,灰灰这孩子性子喜动不喜静,如果给她找些事情做,便暂时顾不上去找暮姑娘的麻烦了。而且,万一自己不能回来,也要找一个实力强大的人照顾灰灰,那样自己才安心……
他思索片刻,道:“灰灰,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心里很想念我的爹娘,你替我回去看看他们,好吗?”
朱灰灰虽然粗枝大叶,却不傻,闻听此言,心里顿时觉得酸楚。
还说不讨厌她,还说要一直和她在一起,话都没说过一刻钟,便反悔了——原来大侠对她好,只是怕她伤害暮姑娘……
她勉强笑道:“大侠,你别担心,我……我的病不治了……”话没说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次却是真的伤心了。
原来,自己竟然是一个这样失败的人!
有两个娘一个爹,可是他们却没有一个要她的。
曾经对自己很好的大侠,也偏心暮姑娘去了。
身中剧毒,年纪轻轻便要翘辫子,而且不知道会死在哪里。也许是荒山,也许是破庙,也许是什么墙根屋檐,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花花,尸体都没有人管埋……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抽抽搭搭,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枫雪色心知她必是又误会什么了,温言安慰,可是越安慰她的眼泪越多。晨暮晚也忍不住走上前来,劝了几句,朱灰灰却哭得更加厉害。
唉!人家的女孩子会“撒娇”,他家的这个却只会“撒蛮”! 此时此刻,枫雪色真是无比怀念过去那个怕死鬼,只要他把剑一提起来,那怕死鬼立刻便乖得不得了……
他实在束手无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灰灰,你在这里等我,我先送暮姑娘回去,再来接你。”
朱灰灰一呆,见枫雪色非但不劝自己,反而要带着晨暮晚走,顿时哭得死去活来。
枫雪色微微迟疑,却实在没有办法。他的性格端严内敛,暮姑娘在眼前,有很多的话都说不出口,当下也不多言,托着晨暮晚的手肘,加快了离开的步子。他准备先送晨暮晚离开,然后再回来耐心安抚朱灰灰。
冷月如钩,晚风渐凉,树叶簌簌,朱灰灰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枫雪色和晨暮晚远去的背影,心中备觉凄凉。
大侠太偏心了!暮姑娘对他那么重要么?宁肯让自己毒死,也不肯让她咬暮姑娘一口!早知道他这样没良心,自己的血便拿去喂狗也不给他喝……
越想越觉得难过,由难过又转为生气,气到极处,眼泪倒收了回去,忍不住心里发狠:“你不是偏心暮姑娘么?有本事你天天和她在一起,一步都不离开,不然我非要咬她不可,看你护不护得住!”
心里百味杂陈,一时愤愤不平,一时又自怜自伤。只觉得身边之人,一个一个地抛弃了她——既然大家都讨厌我,那么我便走好了!走得远远的,随便死到哪个没人烟的地方去,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又想,有没有人喜欢,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以前也没有人喜欢,和花花两个也过得很好,无忧无虑,又何必赖在你们跟前,看人的脸色。再说了,死又怎么样?谁不会死呢?大侠这么护着暮姑娘,难道她便能活一千岁一万岁?那不是乌龟么!就算她真的是暮乌龟,也不过是比自己多活几年、晚死几年罢了,她病成那个样子,活着便快活么?
想到“暮乌龟”这个词,脸上泪痕犹未干,却忍不住笑了一声。
对了!咱死之前,说什么也得再见见咱那死老娘,问问她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治自己的毒——朱灰灰嘴上撂狠话,却也知道,如果枫雪色一力维护晨暮晚,自己连她一根头发都捞不到,何况咬她的肉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还是再去找找老娘比较靠谱。
从老娘又想到晨先生和晚夫人,心里更觉伤心。先生和夫人是好人,可那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虽然生了自己,却没有养过,他们其实只是暮姑娘的爹娘而已!
正在沮丧伤心的时候,忽觉后颈上一凉,似乎有人在自己的颈子后吹了一口气,她猛然回过头去。
然而身后只见怪石嶙峋,此外什么都没有。
朱灰灰摸摸颈子,手放下来的时候,指间夹着一片白色的夕颜花瓣,她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在周围发现夕颜花,不禁感觉有点怪怪的,于是伸足在花花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叛徒,走啦!”
既然已经决定不回隐灵岛讨人嫌,于是一人一猪,一前一后,向着与枫雪色相反的方向走去。
可是她还没走出多远,颈后又是一凉。
这段日子以来,朱灰灰出生入死,早已锻炼得极为机警,心中已知不对,足下用力,“嗖”的一声向前蹿去,花花撒了欢似的跟着她跑。
一连奔出去二里多地,听不到有什么动静,才慢慢地停了下来。朱灰灰回头望了一眼,但见松岗冷月,寂静无人。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暗笑自己胆子太小。抓了抓头发,回过身来方要续行,突然呆住——
前方一块巨岩上,一人如鹰般踞立,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月光之下,一双眼睛寒光流转,杀机森然。
朱灰灰心里一沉,第一个反应是撒腿逃跑,第二个反应是大喊救命,第三个反应是趴在地上装死,第四个反应是没骨气地求饶……
一瞬间,她的心里千回百转,想了无数的点子,却没有一个来得及实施,纤细的脖子已然落入那黑衣人的掌握之中。
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朱灰灰惊恐地望着那人的眼睛,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人粗糙的手指在她喉咙上轻轻按着,冷酷的眼中寒光爆涨,手指往回一收。
朱灰灰只觉喉间一紧,血液上涌,大脑嗡嗡直响,她大力挣扎,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我认得你……”
捏着她喉咙的手突然停住。
朱灰灰两只手握住对方的手臂,用力扳开,感觉对方的手松了一些,急忙大力地呼吸。
那人本来是等她说话的,却见她只顾得喘气,便觉不耐烦起来,手指紧了一紧。
朱灰灰忙道:“别……别……”她一到着急的时候,心思便转得特别快,想道:他会停手,是因为自己说认得他,可是自己只是看着他熟悉而已,却认不得他究竟是谁……
她一只手用力抓着对方的手臂,勉强在脸上堆出笑容,道:“您、您别冲动啊!咱们……好歹也是熟人了……”说话间,另一只手已经闪电般地探出去。
那人武功虽然很高,但两人距离实在太近,又没有想到这家伙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动手脚,出其不意之下,竟然被她抓下蒙面巾。
朱灰灰看着蒙面巾下那张熟悉的脸,心中无比惊骇:“你……是你……果然是你……”
那人目露凶光,捏着她颈子的五指突然用力收紧。
朱灰灰只觉喉间剧痛,仿佛听到自己颈骨发出“格格”的声音,然而,她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只是模糊地想到:我为什么会说,“果然是你”,而非“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