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钢铁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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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说话呀!而是鼎鼎大名的铸造专家李守才的意见,去年那个中型轧钢机的主机架,就是在他的主持下制造的。他说不行,就是铸钢车间说不行,因为车间主任兼党支部书记王永刚,到上海东方机器厂参观学习去了,即使他在场,用有些人的话来说,是“白帽子”,也没有多少发言权呀!他一共才上任三个月,铸钢的门槛还没跨进来呢!何况据李守才平时散布说:“我们这位新来的党支部书记,不懂技术,我们分头把关,他抓政治思想,我抓业务,互不干涉‘内政’!”听!即使那位车间主任在,看样子也只能听李守才的。

一下子,会议的情况急转直下,刚刚没表示态度的人开始发言了。

老态龙钟的总冶金师,郑重其事地站起来,他慢声细语地说:“老李的意见我认为有道理,很有道理!这些困难确实是客观存在的,确确实实!他的建议应该予以重视,不能等闲视之。”

接着又有一个车间技术主任发言:“对待这么大的机器,确实得慎重从事,否则,影响太大了!”怎样慎重从事?有何影响?他没有谈出来,不过,从刚才他的迟迟不发言,现在又急急忙忙发表意见,可以看出他的基本态度是什么,尽管他说的是模棱两可的话。

随后又有一两个人发言,也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不过,仔细听起来,还是明明白白的:他们赞同李守才的意见。

会上出现两种不同的意见,由于多半是从本单位情况出发的,谁也没说出反对对方的话,不过,谁也反对不了谁,只有自己对自己家里的事摸得最清楚。但,李守才的发言实质上是否定了前边一些人的意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铸不出主机架,说什么也没有用。

会场的秩序有点乱了,一时交头接耳,嗡嗡之声不绝,都在议论李守才的发言。

本来信心不足、也不善于掌握会场的总工程师,有些为难了,他求助般地望着前排几个处长、主任,但谁也不发言了。那个靠近主席台的人,又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于是,总工程师站了起来,他干咳了几声,然后说:“今天开会的目的,就是希望各位主管业务的同志,摆摆情况,谈谈看法,咱们这个会不作具体决定,现在只是酝酿,酝酿阶段就是听取意见的阶段,最后的结论还有待于厂党委研究作出,”说这话时,他拿眼睛向各处搜寻了一下,就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他搜寻到了,原来党委副书记不知什么时候静悄悄地坐在那里了,正在向一个小本本上记些什么。总工程师的话停在这个地方了,显然是有所期待,只见党委副书记朝着他点了点头,他才继续讲了下去,“今天各位已把情况摆了,基本问题也清楚了,我们将把这些问题向党委汇报……”

总工程师说出这些话,显然有些吃力,鼻尖上出现了汗星星,他掏出手帕来用力地擦了擦,然后又把视线投向党委副书记坐的那个角落,意思是要副书记谈谈。副书记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含笑地站起来说:

“我是来听会的,没有什么好说,总工程师已经把意思说清楚了,我认为也是这样,大家把问题摆出来了,各种看法都有,各抒己见,这很好嘛!厂党委进行研究时,将很好地考虑大家的意见。”最后,党委副书记还语重心长地补充了几句:“今天大家主要是谈实的,今后还应该多务务虚,特别是把人的因素好好考虑一下,这样会帮助我们全面地来分析问题的。党委认为,在未作最后决定之前,各车间、处室,还应该放手发动群众,深入研究,积极主动地进行生产技术准备工作。”

副书记说完话后,会议就散了。人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单位去。

李守才和那位总冶金师一块儿走出会议室。这两位工程师不但业务相近,性情也相近,因此,他们彼此也很谈得来。刚出会议室的门,总冶金师就说:

“老李,你的发言很好,考虑得很全面,想不到你还有这个综合概括的本事。”

“哪里,”李守才谦虚地说,把雪茄尾巴从左手移向右手,用力甩在地上,不过,当他看见雪茄尾巴还向外冒烟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工厂区内是不准随便扔未灭的烟蒂的,于是又回头走了几步,用皮鞋狠狠地踏了几下,然后又赶上总冶金师继续说:“哪里,我有什么概括能力,不过把实际情况摆一摆,让领导上和有关人员把问题看得全面一些。”

“对!对!”总冶金师连声说道,“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没有一点保留。”说完,他和李守才分手了,好像他和铸钢车间副主任走这么一段路,是专门为了说出这两句话似的。

李守才感到很惬意。总冶金师无保留地支持他的意见,那说明自己的论据已站稳了脚跟,由此也可以断定,它将会在多数技术负责人的心目中站稳脚跟。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从技术大楼到铸钢车间足有三里路的距离,五十多岁的李守才走起来多少有点儿吃力。因此,当他登上车间生活间的三层楼上时,他几乎是扶着楼梯的栏杆一步一步登上去的。迎接他的,是车间办公室一片嘈杂的吵嚷声。

原来,办公室里已坐满了人。各个工段的工人、技术组的技术员、计调组的职能人员、文书、资料员……车间的人几乎全来了。不知是谁传出了今天厂部开生产技术准备会议,讨论接受大型轧钢机任务的事,他们是专门等候技术副主任回来报告会议情况的。当李守才走进来的时候,一个名叫刘向华的青年铸工,正高声地谈论着:

“我敢肯定,这个光荣任务一定会接下来!你们想想,干这样的大件,多带劲儿,哪个单位不争着干?咱们厂还能把它推出去?……”

“那还用你说?厂里推出去,我还不答应哩!”又一个小伙子接着说。

……

李守才一走进门,人们立即静了下来,说了一半话的人也闭上了嘴。大家一齐把技术副主任围住了,以他为圆心,以大小不同的半径,围上好几层。个头小的人,不得不站在凳子上。

李守才不得不用手推开一下离他最近的人,从身上掏出手绢,擦一擦脸上的汗星星。

“怎么样?李主任!”有人着急地问。

“会议开得很好。”李守才满意地说。

“怎么好法?你快谈谈!”那个叫刘向华的青年工人要求道,他站到凳子上去了。

“各方面的情况都摆了,各种问题都分析到了,意见谈得很透!”他又去掏他的大雪茄和打火机了,打了几下也没点着火,一个名叫梁君的技术员,忙向另一个技术员要来火柴,忽地划着了,给李守才点上。

“你谈什么没有?”又是那个青工的声音。

“我把咱们的情况也彻底摆了摆,”李守才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以后说,“很多人都同意我的意见,铸造主机架这一关,我们闯不过去!”语气显得有些轻飘飘的。

“闯不过去?”大家一听,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天来,他们和全厂其他各单位职工一样,议论着,等待着,盼望着这个光荣任务的到来。刘向华和别的一些青工,几乎连做梦也都在干着大机架的活。可是,技术副主任却说“闯不过去”,看样子是不准备接受这个任务了?这对人们真是意外的一击。大家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刘向华的嘴唇不觉撅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李主任,具体谈谈好吗?”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最外一层挤到前面来,高声地问道。

这人是大型铸造工段长戴继宏。他约有二十七八岁年纪,头戴一顶鸭舌帽,身穿一身被灰沙沾染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他长得浓眉大眼,膀大腰宽,阔大的前额,豁亮高耸,忠厚中显出刚毅、坚定、智慧和倔强,宽阔的肩膀,肌肉发达的胳臂和一对钢钳般的双手,似能挑起千斤重担。当他朝前挤的时候,密密严严的人丛,自动地闪开一个道来。他洪钟般的话声,使李守才为之一震,片刻竟答不出话来。

“问题已经很清楚了!”隔了一会儿,李守才振振有词地说,“咱们干不了这样的大铸件,即使外国几个先进国家,在技术上也没完全过关,咱们哪能干得了?”

“那怎么办?”戴继宏炯炯的目光直射着李守才,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下,李守才不得不把脸转过一边去。

“我提了个合理化建议,”李守才好像没理解大伙儿的心情,反而安闲地向他的大皮躺椅上一坐,“为了不影响‘新钢’早点投产,我建议尽快向国外订货。”说完,他笑着向戴继宏说:“老戴呀,你不必过于紧张了,你们工段,现在就做些一般性的生产准备工作吧!实在没事干,就让大家学习点业务知识也行,养精蓄锐好了!”他把戴继宏的心思,完全误解了。

一瓢冷水浇进了戴继宏滚烫的心胸,他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实际上,李守才的话正往自己的神经里钻,想向外推是推不掉的。不过,他哪能甘心呢,他又前进了一步,“厂里怎么说?”

“会接受我的建议的!”李守才胸有成竹地说,“大家知道,咱们车间是关键,可咱们‘三无一缺’,”他又把会场上自己的高论摆了出来,“事实胜于雄辩,他们那些车间气儿再壮,也没有办法克服咱们的困难。因此,实质上是接受了我的建议。”李守才对今天他在会上的发言,深为得意。“会接受的!从实际出发,只有这么办。”

就像在生产技术准备会议上一样,室内所有的人听了李守才的话,也嗡地一下在思想里炸开了。

“李主任分析得真透彻!”有人故意小声地说,其实是想使人人都能听到,特别是让李守才听到,“问题看得就是准!”这是技术员梁君那女人般的尖细的声音,今儿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三无一缺’,总结得妙!”

“这些问题咱怎么就没想到?”有的人说。

“人家技术水平就是高嘛!”有人唱赞美歌了。

李守才满意地侧耳倾听。

“也不见得像他说的这么严重!”有人小声地嘟囔着,听得出这又是那个小刘的声音,不过,在此时此地,声音显得太小了,很多人都听不见。李守才却听见了,他抬头看了看,觉得这是个无足轻重的青工说的,也就一笑置之。

“什么都分析到了,就是没把我们的干劲分析进去。”有人不满地说,这是一个外号叫李大炮的青年铸工说的,不过,今天这“炮声”也不太响,而且“炮弹”还没发完,就有人给他顶回去了:

“干劲!干劲又不能解决‘三无一缺’!”

……嗡嗡嗡嗡,后来听不清谁在叽咕了。

戴继宏还没来得及考虑李守才所说的那些“条件限制”。他过去一直是这样:上级布置任务下来,就全心全意接受下来干,至于困难,那当然少不了,世界上哪有没有困难的事,何况是搞社会主义建设!有困难,就想办法一个个地去克服好了。对待大型轧钢机主机架的铸造,他也是这样想的,只等领导一声号令,他们就干起来,万没想到李守才开头便打了退堂鼓,他哪里能甘心?但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他事先没朝这方面考虑,事到临头,满心要说的话,像千军万马般一齐拥到唇边,就是少一个带头的,因此,憋得他面红耳赤,青筋勃勃,胸膛起伏,眉头皱起大大的疙瘩,半晌,鼓足了劲,才说出这么一句:

“李主任,我不同意你的意见!”在一片嗡嗡声中,戴继宏洪钟般的嗓音,倒起着一个很大的镇静作用。人们一齐望着他,有的惊讶,有的表示赞同……

“你不同意?”李守才有点意外地望着戴继宏那赤红的脸,不过,立即他便平静下来,“这不是同意不同意的事,这是客观存在!连厂里都承认这个存在,你能不承认?好了,老戴!这些是领导上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李工程师,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去完成那个总结吧!”那个叫梁君的技术员,在一旁提醒李守才。

这一提醒正合李守才的心意。他连忙说:“对,对,那件事得抓紧点。好了,”他向周围的人群说,“大家回去吧,各就各位!老杨,”他转过头,朝坐在工人中间的那个青年技术员杨坚说,“你留下来,继续那件工作。”

说罢,技术副主任径自走到隔壁另一间办公室内去了。梁君也尾随着进去。

半晌,那个技术员杨坚才站了起来,他同情地望了望戴继宏,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来,只苦笑了笑,勉强地走进隔壁那间办公室。

留在原地的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的背影,谁也没说话,室内的空气显得非常窒闷。忽然,一声汽笛呼啸声划破了这凝滞的空气,一列载着铸型用砂的列车,从远方开进厂里来了,铸工们的情绪又开始活跃起来,刘向华一拍台子,激动地问戴继宏道:

“老戴,难道咱们车间真没种啃这块大骨头?”

戴继宏心里直冒火,似乎没有注意小刘的问话,他想了一下,自语般地大声说:

“这样不行,不能抱这个态度!我找党委去!”

说罢,他用力地拉开了门,脚步沉重地走出办公室。刚出门,忽然一阵隆隆的雷声传进耳鼓,放眼望去,天空风驰云奔,昏昏蒙蒙,一股阴冷的气流,直向他的胸膛里侵袭,使他感到更加郁闷,他不由解开衣襟,敞开胸怀,让猛劲的风对着胸口吹;胸中的万顷波涛,更加汹涌澎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