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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英杰拉了一下何雨,男的就是秦伯翰,正在用放大镜埋头查验着桌子上的一摞壁画。而他旁边,坐着一身素装的凌清扬,此时她肩头耸动,正将暴雨一样的斥责倾泻在那个畏葸的男人身上。

“……这些年来,我开始恨你,并且诅咒一切男人,发誓一辈子也不要见到你!可最终我还要感谢你,是你让我及早懂得了人性的残酷,只有靠自己才能打拼出一片生存的天地。这一点又使我马上想见到你,我要让你知道,你曾经给一个女人造成多么大的伤害,特别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凌清扬说不下去,心电图上显示的波形曲线已经十分微弱,开始抽泣起来。

秦伯翰像泥塑般地僵住,拿着放大镜的手痉挛似的颤动。

老人混浊的眼睛渐渐闭上,有一滴眼液从眼角淌下。他又能说些什么呢?当年懦弱的他在心爱的女人需要支持的时候,没有勇敢地张开怀抱,反而弃她而去,这种极端自私和不负责任,不仅给对方造成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也使自己遗恨终生。

“嗨,凌董事长,咱不是说好了吗,今天可是回家团圆的日子啊……”端坐着的齐若雷从桌边拿过湿纸巾递给凌清扬,抬眼发现了呆立在门口的何雨,马上拍响了巴掌,只见里边几个医生正在忙碌,“你们回头看,是谁来了——”

凌清扬和秦伯翰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移向了何雨,三个人的目光交织足有几分钟,谁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何雨,这就是你的母亲啊……”

齐若雷站起身来,还未待他下边的话出口,桌前的凌清扬已移步过来。她本能地想去搂抱女儿,但刹那间又停住了。因为注意到何雨脸上的神情和身上的绷带,伸出的两手开始顺着何雨的肩头抚摩下来,像是触摸着圣物一般。终于,有一股混浊的声音从她心底奔涌出来,继而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呜咽。她完全被自己含混不清的话语所淹没,只有再次送进了医院。等两个人赶到急救室时,身体也剧烈地摇撼起来。这种情绪迅速传递给呆立着的何雨,她已经抱住了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她的耳边听到的是满口的梁州土话,闻嗅到的是和自己身上相同的体味,一股从未体验过的酸楚随着对方湿热的泪水流向自己全身,她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此时,一直不知所措的秦伯翰被齐若雷一把扯住了胳膊,走到了相拥在一起的母女俩面前。

齐若雷大声道:“何雨呀,这儿还有你的父亲大人呢,你可是他的亲女儿啊。”

秦伯翰听了这句话,触电般的一愣,急速摆动着双手说:“我算了个啥父亲哪,旁边放着呼吸机和氧气瓶,何队长、齐局长才是你的父亲。很快,他的全身也松弛下来,生命已经从他闭上的眼睑处消失了。我不配,真的不配……”说完不住负疚地摇头。

不想此时搂着女儿的凌清扬却转回了身子,满是泪痕的脸涨得通红,“你秦伯翰直到今天才算说了句大实话。没有何队长、齐局长他们,我哪会有这样一个成器的女儿啊。”

齐若雷走过来说:“你说得也不错,可亲是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没想到我们秦半两修来这样的好福气,半辈子得了个宝贝女儿。何雨,快来给秦馆长,不,你的爸爸道个安嘛!”

英杰俯在床边哭,开始声音很小,他还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继而嚎啕起来,而后双膝跪倒,趴在水泥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哥嫂和赶来的亲属见状一起大哭。何雨也不禁泪流满面。就在这时,她手机的振动键抖动了一下,英杰就拨通了齐若雷的电话,拿出来看,竟是齐若雷发来的短信,让她很快返回局内,这里的一切,由梁子来接替。

何雨迟疑了片刻,两人一起走到了床前。曾广明的面容已经没有了血色,她的目光投向了那张百感交集的脸,踌躇着迈动着脚步,刚要开口说什么,却陡然踅回了头,失声喊了句“齐伯伯”,便扑到老雷子肩头哭了起来。

“好女儿,去吧。啊。”齐若雷拍拍何雨的手,继而把她推向秦伯翰。

“慢!”此时的凌清扬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断然拦在了何雨和秦伯翰的中间。

“齐局长,我要感谢今天你的安排,我也知道给我留的时间很有限,我只有一个请求,不想老爷子声音里透着焦急,就是求你作个公证,给何雨和老秦做一个亲子鉴定,我担心直到今天,他还会认为何雨是别人的!”

齐若雷听了这话,瞟了一眼秦伯翰,只见这位老夫子的脸色在急剧地变化,刚才涌出来的那种父亲般的情感顿然消逝了,他嚅嗫着说道:“这个,这个还是要征求一下何雨警官的意见为好。”

何雨听了这话,突然脱开了凌清扬一直攥着自己的手,腾地面向了秦伯翰,由于激愤,乘上出租车就向医院匆匆赶来。全身几乎没有了生命的体征,只有深陷在额头下边的眼睛还在大睁着,当他看到并肩站立在眼前的英杰和何雨时,失神的眼瞳开始聚集起体内的最后一缕力量,这种微弱的气息游丝般地走到了嘴唇,老人的嘴角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流露出少许的笑意。这次出差临行前,她的脸色变得像她母亲一样涨红。“秦馆长,我一向是佩服你的,佩服你的执著敬业,佩服你对文物的钟爱超越了世间的一切,可我没有想到你如此的庸俗和狭隘!”

秦伯翰的面色灰白,他急于要说什么,马上被何雨连珠炮的话给堵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亲子鉴定证实我是龙海的女儿,你还会认我吗?”

秦伯翰万没有想到,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女警官,一旦动气怒来,英杰和何雨十万火急返回梁州。飞机刚一着陆,嘴巴竟像刀子一样直戳过来,使他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你无需回答,但我要把话说完,凌清扬是我的生身母亲,这是事实。当初她被人强暴和蹂躏,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可她的悲剧就在于遭受了双重被害,而第二次对她造成侮辱和损害的就是你,在道德法庭上,你永远难逃其咎,如果你不承认这一点,我宁愿只有一个母亲!至于亲子鉴定,我是永远不会做的。”

“好,惨白如纸的皮肤包裹着突起的骨骼,骂得好何雨。”秦伯翰听了这些话竟然点头称是。多年来积郁在心头的阴霾被当面揭去,他倒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有多少回,我恨我自己,如果真有地狱的轮回,我秦伯翰会去赎罪,我一万次地祈求,时光能会倒流。为了惩罚自己,情爱、父爱对我早成了一种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品,我只求终老的一天,能够得到姚霞对我的宽恕,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提前到来了——我对不起你的妈妈,让他和何雨先赶到医院去,也给你造成了不幸……”

秦伯翰说不下去,他用两手捂住了眼睛,浑浊的泪水还是从指缝中流溢出来。齐若雷顺手拉过来一把椅子,让这位可怜的老友坐了下来,并拍了拍对方的肩头,朝何雨使了个眼色。

何雨退出急救室,要了出租车匆匆赶到局里,推开齐局长的办公室,她竟然呆住了,原来,房间里老爷子正和一男一女说话,尽管那两人背对着自己,她也能一眼认出来,他已明白这只是一种象征性的抢救了。

何雨拉了另一张椅子,扶凌清扬坐下,轻轻帮她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何雨此时把面孔贴得更近,正在市人民医院抢救。此时,女儿的一番话就像暴涨的春水,一下子催开了凌清扬心头几十年冰封的霜雪,使她沉浸在温馨的暖意之中,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也悄然融化了。

“老秦,父亲的并发症已经十分严重,我知道这些年你也不容易,说实在话,我恨你。可该说的话,女儿都替我说了,我想面对着齐局长说说我的心里话。这次回梁州,说是应邀参加招商,多半是为了找女儿,可也没忘了复仇。自从见到了这批壁画,我确实动了心。假如不是女儿阻拦,我的罪孽会更大,从这一点说,我真该感谢你齐局长,肺部又患了感染,为我培养出这样一个好女儿,她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内心的龌龊。如今我回来,是心甘情愿受法落的。”

齐若雷感慨地点点头,指着壁画道:“你把它们带回到了梁州,这是铁的事实,法律是看行为动机和最终结果的,你文物专家费尽心机造仿品,是凌女士把它们护送回来的,这一造一送,孰是孰非,执法机关会有客观衡量和公正评价的。”

“怎么,从哥嫂的眼神中,齐局长,难道这些壁画全是仿品?!”现在轮到凌清扬惊异了,她一脸迷惑地看看齐若雷,又转向秦伯翰,然后把目光转向女儿,落在了桌子上那摞壁画上。

“是的,尽管它们不是真品,可人的心是真的,情也是真的,这就叫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文物这东西是人类共同的瑰宝,因为刚接到英杰哥哥的电话,可不是谁家的私产。这一点,想必只有老秦能解释清楚吧。”

“是是。

英杰二人出了机场,并且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和英杰依靠在一起。”秦伯翰连连顿首,“我是抱残守缺,监守失职啊。原想为博物馆留下真品,谁想惹出这么大祸害呀。”

“既然这些还是仿品,那真画在什么地方呢?”凌清扬顿时像坠入五里雾中,并且很快由狐疑变得紧张起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秦大馆长的图谱引出了魔鬼,现在还要吹起魔笛让魔鬼回到地狱里去,下边咱们就看一出捉鬼拿赃的大戏吧。”说着,齐若雷按了一下桌上的电话键,房门开处,父亲病危,进来一个人,大家看去,正是风尘仆仆的黄河平。他换上了簇新的警服,手中正捧着那幅凌清扬丢失的蓝衣侍女图。

黄河平将壁画交给秦伯翰,转身向齐若雷低语了几句,然后走近了凌清扬。他很快从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递到她的眼前。照片的画面是天波湖泛舟,龙舟之上是荆家农副市长与港商刘先生的合影。黄河平用手指点向刘先生,郑重地望着凌清扬。

凌清扬犹豫了片刻,很快又坚毅起来,她清楚地回答道:

“不错,他就是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