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红军长征后留在赣南,历尽艰险的贺怡(毛泽覃的夫人)从江西到达延安。终于,陆定一从她那里得到了第一手的关于唐义贞的真实情况,但这却是一个晴天霹雳。
“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他后来写道,“我失眠半个多月。从此,不论是大喜事或大悲事,我都流不出眼泪来了。”伴随失去妻子的沉痛悲伤,还有那牵心动肠的悬念:娇小可爱的女儿呢?刚出世的男孩呢?他们寄托在哪里?还活在人世吗?这一切却无从知晓。
要把孩子找回来――他们是烈士生命的延续。必须去找,哪怕踏破铁鞋!延安。陆老想起了当时身在南京中央办事处的邓颖超大姐。邓大姐十分喜欢义贞,认义贞为干女儿。叶坪出世后,邓大姐常来看望,抱着孩子亲个不停:“我当外婆!”并以外婆的身份,给叶坪起了另一个亲昵的名字:爱生。从此,义贞就让孩子称邓妈妈为“爱外婆”。
当时在南京,由李德全先生筹办了一个战时妇孺保育救济机关。陆定一立即动笔写信给邓大姐,请她委托李德全,帮忙寻找爱生(叶萍)。信中写道:“我想把义贞留下的女儿叶坪找回来。现在应该是16岁了,再不上劲找,更不知哪里去了。本来这事托了义贞的家里,可是刚有点线索,她的哥哥唐义精和唐义禾却在渡船翻覆事件中死亡。唐家我在重庆时看过,已经穷得不成样子,义贞的母亲70多岁,还问我义贞的消息。一直瞒着她的。再托他们去找是毫无希望的了。
“叶坪在长征时,被义贞交给了一个(原和义贞一起工作的)男的,此人我忘了其名,叶坪叫他‘好妈妈’,他很喜欢叶坪。‘好妈妈’将叶坪带到瑞金武阳围船户赖宏达家中。刘伯坚同志的豹儿,由裁缝罗高带领,也住到赖家。他们的船经常来往于瑞金、会昌、于都、赣州之间……”信是1946年7月寄往南京的。几经周折,邓大姐却在北平收到此信。而那时,蒋介石发动的内战已经打响,战时妇孺保育救济机关已经解散。事已至此,为了安慰陆定一,邓大姐仍然回信鼓励说:“在现时和今后寻到叶坪的可能性更大了,热望她能够回来!”几度寻找,几番迷茫,愁肠百结,忧心忡忡。在战争的空隙,陆定一不无悲凉地呼唤:“叶坪,我的女儿,你在哪里啊?!……”
思念与时共长,许多村子挂起网来寻找,机会却如风掠村而过“伏以—吉日时辰,天地开张;良缘天定,如凤如凰;鸾凤交称,地久天长。新郎新娘,一拜天地—”“再拜祖先!—”“夫妻交拜!—”父母当然要寻找,找不找得到是另外一回事。不管怎样,人大了总要结婚生子,按自然规律活下去吧!光阴荏苒,悲悲苦苦的孩子,在悲悲苦苦中一眨眼就长大了。邱兰16岁那年暴露出女儿身后,家人、村民的震惊很快就平静了。
这没有什么,是男人就当儿子,是女人就做儿媳妇。她由邱兰改名邱德成后,养父母又为她改名为邱来凤。
19岁那年,在养父母的张罗中,邱来凤嫁给了这个家庭的老大,大自己11岁的赖文连。20岁时她就开怀,生了一个男孩,却没有带大。几年后,她接二连三生了3男3女,变成了一大帮孩子的母亲。
万物随时光流变,唯有思念保存永远。
疏散时,邱兰带来两皮箱衣物,能穿的穿烂了,不能穿的卖了,最后两个皮箱子也卖了,没有留一点痕迹。
解放前,丈夫长期在外面打工:上山挖砂子、烧窑、挑盐……解放后,铁山垅钨矿转为国营矿山,他则成为该矿的井下工人。
邱来凤忙里忙外,围着锅台转,成为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有时,忙得头昏脑胀,听到孩子叫唤自己妈妈,她突然会一愣:妈妈,是啊,我自己的妈妈呢?
她干活,干着干着就停下来愣一下。
这些孩子管我叫妈妈,我又找谁叫妈妈呢!蕃薯、青菜、萝卜养人呀,赖普恩和叶坪,像屋前的那几棵小树一样长成了大树。小二哥不再是拖鼻涕的光腚小子,而是一个膀阔腰圆的后生家。叶坪,已长成了一个水葱葱的靓妹子。
终于,赖万森夫妇觉得他们应当圆房了。
生命是朝向未来的。这位身世不详的野萍,同贫寒之乡的其他孩子一样,伴着贫寒慢慢长大,并随乡入俗,早早就勇敢地担负生活的重荷。
野萍变成了一位能干的农妇。在这块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地耕耘、收获,她像每一个普通农妇那样生儿育女,孕育新的希望……
解放后,许多老红军都来信给赣南各地方政府,请求帮助寻找失散儿女。寻找的故事此起彼伏流传在赣南大地上。
1964年,邱兰曾请人代笔写信给中共中央办公厅,请求帮助寻找父母。中央办公厅回信,要求她提供有关自己身世的线索。
往事,如烟如雾、忽聚忽散。往事与梦事纠缠,亦如隔世之事。
对自己的身世,邱兰只知道:养母陈六姑是红军洗衣队成员,养父是一名红军战士。从小,当红军的父母,把邱兰交由养母陈六姑抚养。她对养父没有什么印象,至于亲生父母是谁更不得而知。
有一次,红军洗衣队在河里洗衣服,白军飞机的一颗炸弹落在河间,陈六姑等人被当场炸死。从此,切断了她与这个世界所有的血缘讯息。
5岁多的小邱兰被送到蓝衫团,有时串演一、两个节目……
靠这样的线索,怎么能找到父母呢,这样的线索等于是无线索!于是,邱兰明白:最好的办法,唯一可靠的办法,就是让父母来寻找自己。但,她怎么才能让父母来寻找自己呢?!“地方政府也曾派人到附近寻找过叶坪。”邱兰告诉笔者,“有人专门到白鹅乡寻找叶坪,一个乡一个乡挂起网来找,我们都不知道。那么远怎么会知道,隔了一个村子呢!”信息如此闭塞,在她们朝思暮想的寻找中,一个万分宝贵的机会,像风一般就这样掠村滑过。
结束13年炼狱生涯的陆定一,终于踏上了探亲路1980年金秋。天宇清朗。一架银鹰舒展巨翼,自北向南,穿梭于苍茫云海间。
机舱内,一位古稀老人,悠悠之心,正以每秒百米的速度扑向亲人。皓首龙钟,岁月的利刃镌刻下深深纹皱的脸盘,像磐石般坚毅,也像磐石般沉静,而胸间的思绪,犹如窗弦外缱绻翻涌的云海。
刚刚结束13年炼狱生涯的陆定一,迫不及待地踏上探亲之旅,就要见到从未谋面,却已46岁的儿子。记忆如云如烟、苍苍茫茫。46年后的今天,一桩心愿终于实现了!46年,颠簸流离的岁月呵……闽西!长汀县四都乡圭田村的一户三口之家:残废老红军范其标、聪秀妹夫妇和他们的男孩范家定,相依为命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寒暑……
有一件事,令年幼的范家定诧异不解:逢年过节,父母不厌其烦,总要在饭桌的上首多摆放一副碗筷。而那个位置,却总是空席……
仪式成了定式,成了习惯。
又一个大年夜,逐渐长大懂事的范家定依葫芦画瓢,在饭桌上首照例摆了那副碗筷。范其标老人郑重其事,叫范家定站到桌前。他神情肃穆,刚开口,已是泣不成声。范其标详详细细诉说了小定的生世,并找出当年他生母的遗物。
物在人去,见物更思亲――生我,给我以血肉之躯的亲人呀,你们在哪里?
他悲恸地掉泪……
辗转、周折……寻找是那样艰难。线索终于有了!在广东的李坚贞,北京的童小鹏等同志帮助下,小定了解到:他的父亲,与举国皆悉、德高望重的一位国家领导人相关联。
弥罩岁月的迷雾,眼看就要消散了。然而,一阵更大更浓的迷雾披盖而至――中国,1966,突然一头扎进“文革”的逆流之中。
动乱伊始,迎头狂澜中,这位国家领导人首当其冲,被当做“阎王殿”之首打倒在地,尔后,身陷囹圄,一晃便是13个春秋!云海中穿行的银鹰,在福州机场徐徐降落。从机舱上走下来的老人,就是小定(范家定)所寻觅的父亲――原国务院副总理、中宣部部长、现任中顾委常委、全国政协副主席的陆定一。
而小定的亲生母亲,就是唐义贞烈士――“唐一真”是她当时的谐音化名。
陆老与范其标老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四只布满老斑的手,牵引着半个世纪的衷肠。
“……总算、总算把孩子带到您的面前了,陆老!”范其标老人用颤抖的话音说:“在这以前,我让孩子跟了我姓,现在该改回陆姓了。”“不!”陆老赶忙说,“在那样艰险的岁月里,你们收养并培育了孩子,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呀!你们是孩子的再生父母。孩子就继续留在你们身边,孩子的姓也不必改了。”两位老人争执来、争执去,相持不下。陆老沉吟半晌,才又说:“还是遵照孩子母亲的意愿办吧。义贞说过:孩子是我们两家的人。孩子的姓,要改就改成‘陆范’。我想,这是一个象征工农团结的姓,也是纪念烈士的姓。希望今后将这个姓代代相传下去!”茫茫黑夜,升起了一轮半明半暗的月亮。
述说身世,首先得述说思念。陆老告诉儿子:“你有一个比你大3岁的姐姐。她……现在仍然下落不明哪!”立即,陆范家定心里也升起了那轮半明半暗的月亮:啊,姐姐,在这个世上,我们原本是一根藤上的两颗苦瓜呀!而今,您到底在哪里呀?你一定比我还苦!“爸爸,既然我有个姐姐?那还等什么,我们快点找吧!”陆定一沉默了,伤痕累累的心又在渗血,“已经找了几十年,如果她还在的话,应该是50多岁了……”
照片、信件摆在陆定一面前,却又失之交臂又一轮寻找启程了——懂事后的叶坪,开始了不停的寻找,一家人都在为她寻找。
50年代,逶迤的赣南山岭,成为举世瞩目的世界钨都。于都山区新兴起一座钨城——铁山垅钨矿。矿党委书记郭若珊,在整理干部档案时发现:矿组织部干部赖普恩的履历表,有不规范之处。那时政审非常严格,他敏感到:这里面可能有问题,便立即找到了赖普恩询问:“小赖,你在表上,为什么不填岳父母一栏?”这一下,赖普恩被问住了。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总算把原因说完了,却并没有把情况说清楚。他只得补充道:“我父亲赖万森已经过世,要不然,他可以把事情说得更清楚一些。”郭若珊是位南下的东北大汉,半辈子在军营度过的,对事情有一种本能的敏感性。
他知道,本地是老苏区,红军长征前夕,许多德高望重的领导人物,仓促间在赣南留下了子女,解放后先后通过组织来寻找过,有的已经找到,有的还在寻找。他问:“解放这么多年,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赖普恩想了想:“有一点线索。我们同村,有一个留下打游击的红军干部赖友江,解放那年,他在于都县政府协助解放军工作。他曾经说过,陆定一同志写过一封信到于都来,请求地方政府帮他寻找小孩,并且还亲自派人来到赣南一带寻找女儿,说他有一个女儿有可能寄养在于都,从出生时间等情况看,很像我的妻子……”郭若珊凡事认真负责,立即派人找到赖友江作调查,又派人了解了叶坪的情况,认为情况属实。然后,他以矿党委的名义整理了一份材料,寄中宣部部长陆定一收。
与此同时,赖普恩也附了一封信给陆定一。
此后不久,赣南区党委宣传部奉中宣部指示,派了一名干部来到铁山垅钨矿,铁山垅钨矿派了一名姓李的秘书前往,配合调查核实此事。二人一同来到禾丰乡上库赖家询问情况,一同前往的还有一个摄影师。
不啻是喜从天降呀。几十年的寻亲终于要有个结果了,叶坪欣喜若狂,翻箱倒柜拿出最好的土果子招待客人,擂茶、蕃薯片、芋头丸、烫片等摆了一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