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你上。”那小官满头大汗,叫刽子手动手。刽子手拿来一把点燃的蚊香,一根一根用蚊香烧她。因为她被捆得太结实,全身早已麻木,挨打,火烧,并不觉痛,所以,脸上没有痛色。几个白军却都捂着鼻子,受不了那浓浓的人肉焦糊味。
那小官忍不住,疯了似的跳起来,握着一把大刀向黄长娇狠狠砍去。咯—刀刃卡在她左肩膀骨头上,顿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后来缝了30多针,刀疤达14寸长,她竟是毫无感觉,平静无碍,直至昏死过去。
严刑拷打,对她来说,简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倒把白军自己累得够戗。
刽子手什么人物没见过?还从没见过这种受刑者,此后,对她也懒得用刑了。
三天后,白军小官又传她过堂:“你坐过三次牢了,你的情况我们全部清楚,政府决定对你宽大为怀,既往不咎。只要你请4个保人来,今天就可以放你回去。”“请保人,我一个外地人,去哪里请保人?”黄长娇知道,白军是想在保人问题上找突破,一口拒绝。
那小官抓了抓头皮,皱了皱眉说:“找不到就算了,那你回去吧!”黄长娇牵着小孩回家,拐弯时一回头,后面有个人,鬼鬼祟祟,在远处一闪。夜里,屋周围老是传来狗吠,她从梦中惊醒,以为游击队来接头,悄悄潜出屋子,却又了无声息,这时她明白了白军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心里十分着急,怕游击队不明真相,踏入陷阱。她想:不能与刘辉山等党员联系,也不能让游击队来和自己联系。自己的身份暴露,还在村子里搞“地下”工作不可能了。
数日后,瞅准个没人监视的机会,她带着孩子悄悄离村,又一次投奔游击队。
游击队的处境更加艰难,经常被白军撵得像野兔一样,满山乱跑。
有一次,游击小队又被敌人追赶了一天,游击队员们没吃没喝,体质下降,眼看跑不脱了。为了掩护战友,黄长娇准备牺牲自己,提出带小孩走另外一条路引开白军。战友们死活不答应,她走哪条路,队员们也走哪条路。敌人的咋呼声时时传来,游击队面临全军覆灭的危险。又来到一条叉路口,黄长娇走在前面,告诉儿子来玩捉迷藏,要他向小路跑去。儿子信以为真,果然用力跑了过去,游击队则走向另一条山径。
矍矍矍——儿子吹响了唯一的玩具,那个子弹壳,发出尖啸的哨音。
黄长娇的心揪起来,泪水爬满面颊。
矍矍矍的哨音变得急促,突然,传来儿子的喊叫:“妈妈,我在这里—”“妈妈,我在这里—”儿子的呼喊,夹杂在枪声中渐渐变得焦急,充满绝望,揪人心魄地在山谷里回响……
一钩残月,遍野寒霜,脱险的游击队员们入睡了。黄长娇在月色中,磕磕撞撞原路返回,在路边一条小溪畔,她寻找到儿子的尸体。
皎皎月光下,小小尸体洗得特别白洁,可爱的儿子脸上凝固着惊愕,手中仍紧紧握着那只弹壳。
被卖5次,5次逃跑,革命信念不动摇“西安事变”后,在项英、陈毅的领导下,瑞金游击队开始下山,与国民党当局谈判。1937年底,汀瑞游击支队在瑞金石水湾点验,改番号为“汀瑞边抗日游击支队”。后奉命开往福建省龙岩的白土,正式编入新四军第2支队3团2营。
黄长娇等不适宜随军者,又一次留在瑞金,坚持地下党的工作。实际上,她的身份早已公开,无法隐蔽,游击队开拔不久,她在武阳区再次被捕入狱。
那时,国共合作,再以“共匪”的名义治罪,摆不上桌面,何况,游击队大大方方地开往了抗日前线。但天高皇帝远,乡村里抓人,从来就管不得那么多理由。
她被关押在联保主任刘立生家做工,实际上成了一名不花钱的保姆。
武阳区有一个姓王的农户,农闲时上山打猎,是个独臂猎人,常到圩上卖猎物。
联保主任刘立生,患有偏头痛的毛病,医生给他一个方子,需要活猫头鹰作药引子。活猫头鹰哪那么好找,他就找王猎户帮忙。一连吃了16个活猫头鹰。他吃人家的猫头鹰,却不愿给钱。
王猎人收不着钱,一点办法没有,但他不再去捕猫头鹰总行吧。
刘主任的头痛病又犯了。只有再去求王猎人帮忙,王猎人还会再帮他的忙么!当联保主任的人,自有调整情感的法子。他上门不谈猫头鹰,先给王猎人做媒。
一说到讨老婆,王猎人脸上由阴转晴,再谈下去,便有几分笑意。
王猎人年近40尚未婚娶。在联保主任家,他见过王长娇,高高大大,是副很会生育的相,不免喜出望外,一口答应。那16个活猫头鹰也不要钱了,又四处张罗,倒借了一笔钱,送给刘主任作“保费”,把黄长娇保回家。
杉皮墙壁杉皮瓦,尖尖的屋脊,倒映在水草飘舞的小溪。王猎人的家在大山深处,很美,也很穷,犹如另一个世界。
黄长娇是共产党的干部,岂能随便与人作妻,一连数日不上床。后见王猎人一贫如洗,确实是受苦人,人又老实,娶妻不易。花费那么多钱财,自己跟他斗,不肯嫁他,他将终生无妻,不就害了他?天下穷人是一家,穷不帮穷谁帮穷!想来想去,只得委屈自己将就与他生活。一年后,果然生了一个女儿。
那年冬,王猎人上山打猎还债,不意,让一群饿狼围困。经过殊死搏斗,重伤逃回家中,医治无效,一命呜呼。第二年春,贫病交加,女儿也夭折了。
孤身一人的黄长娇经常以借赴圩为名,到各乡镇、县城,寻找地下党组织,党组织早被破坏,一次次心怀希望而去,空余失望而归。
不久,她被另一个联保主任抓住,又卖了一回,给人作妻。一年后,又生了一个女孩,并在贫病交加中再次夭折。
1941年“皖南事变”,国民党掀起了新的反共高潮。联保主任脑子一转,又把黄长娇作为共产党员抓了起来,拘在家里“服役”。
过了一个时期,国共合作的局面依然,刘主任又打主意拿黄长娇卖钱。武阳附近的人,大都知道底细,不易上当。刘立生便到偏远山区特色对象。
新塘村是武阳乡最偏僻的村庄,有个农户名叫陈殆兴,近50岁年纪,还没闻过女人味,听说有便宜女人,就借了几十块银洋作“保费”,娶黄长娇回家。
从此,黄长娇隐姓埋名,在大山深处耕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期间,别说学文化,即是先前识得的字也全部忘光了。在陈殆兴家,她先后生养了三个女儿,因生活困难,二女儿抱给别人作童养媳。
当了副县长,学会了跳舞,仍保持红色本质不变山太高太深,隔断了天,解放的讯息隔了近一年才透进去。地方政府一直在寻找黄长娇,因其改名为王水秀,找了一年多,才把她从深山里找到。党组织认为,黄长娇在对敌斗争中坚强不屈,也有人认为:她嫁给穷人是可以,但一次次按敌人的安排去嫁,也是一种妥协。属于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情调。
革命成功,唤醒了她对“红色小知”的久远梦想。黄长娇多次要求去学习。
1951年,她被派往北京,在中央党校学习2年。学习毕业,分配工作。本可留在北京,但想到一字不识的农民丈夫和望眼欲穿的3个孩子,她又志愿回到瑞金。
毕业于中央党校,可算圆了“红色小知识分子”的梦。从北京,她不仅带回来一张毕业证书,还带回来一点点属于女人的东西――半支口红,半瓶香水。爱美,这是女性本能,这本能(口红、香水)却给她带来祸事。
她担任了瑞金县副县长,主管文教卫生工作。那一阵,赣州有外援项目,县里也接待外宾,就传染了跳舞的“毛病”。当时,在内地,跳舞算奢侈的活动。
可是,国际形象十分重要,上级要求,不但要把舞跳好,还要尽量注意仪表。黄长娇身材高挑,正好与牛高马大的外国人配对跳舞。她就涂了口红,搽了香水。
舞场上飘浮着一缕缕香味,许多人经过她身边,都情不自禁作深呼吸。渐渐地,有人私下议论,说她跳舞,还打扮,是典型的“红色小资”。
“红色小资”即红色的小资产阶级。流言蜚语传到黄长娇耳朵里,她警惕起来,知道“红色小资”搞不好会变成“白色小资”,所以首先要保持红色本质不变。为此,黄长娇特别注意严格要求自己,留下了两个故事:她40来岁,当了副县长,仍把长她20多岁,年近70的农民丈夫陈殆兴,从大山里接出来,扛着锄头尿勺种点小菜。陈殆兴是个地道的农民,长年劳作,背已有点弯曲,沟沟坎坎的皱纹,布满黝黑的老脸。二人坐行在一起,常被人错认为父女俩,闹出不少笑话、传说。对此,她毫不在乎并且暗暗高兴,认为:革命者,就是能够委屈自己。人生在世,吃苦头不是坏事,吃亏或许是好事。
黄长娇还有个弟弟,在赣县老家种田,生活很苦,多次到瑞金探亲。黄长娇当县官,要为其安排个工作,并不是难事。但她姐弟双方都没有那样做,其弟,至今仍在赣县老家种田,过着十分艰苦的生活。非但是弟弟,黄长娇连自己的几个亲生女儿,也没有安排工作,到她离休后,一个女儿才自己报名进了县水泥厂,当了大集体编制的工人。
“文革”期间,她被打倒,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人搜查时看见口红、香水,认为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调。说她是小资产阶级,也有人看在她没有抛弃农民丈夫,没有以权谋私的事实上,认为其没有忘本,没有腐化堕落,仍属于“红色小资”。
随着运动深入,刷颜色与命名的游戏,不断变化翻新,她由红色又转为白色,白色转为黑色,被命名为:瑞金县的三把大“黑伞”之一。每次游街示众,“叛徒”、“特务”、“走资派”长长的队伍,打头的往往就是三把大黑伞。
所谓的三把“黑伞”,是指县长与二个副县长,其实,这三个县长,却是一家人。
县长名叫刘辉山,即原地下党的区委书记,有名的“红色保长”。另一名丁副县长,也是老干部,现在二人均为黄长娇的儿女亲家。
三把大黑伞,挨打、批斗最多,伤情也最重。挨了打还不准服药。疼痛中想起,过去打游击时有的战友受伤,缺医少药,曾用过一个治伤的偏方:吃尿。于是,三把大“黑伞”,便暗暗喝尿疗伤。
初时是吃童子尿。但有些伤痛吃童子尿不管用,就吃尿垢。当时,县里许多屋角门后,楼梯下面搁置一口大缸或尿桶,作为“小便处”。三把大“黑伞”,便悄悄地去倒尿垢吃。所谓尿垢,即将一缸尿水倒去,沉底的那点浓渣就是尿垢,当地人又叫“尿膏”。三个人,不知“偷”吃了多少尿垢。
伤势重,吃尿膏最多的是刘辉山。有一次他想不开,在菜地里劳动时对黄长娇说:“死了算了,以死来证明自己历史的清白。”国民党的牢房,黄长娇坐过七次,进牛棚算什么。她志坚如钢,最经得打,也最看得透。面对冤屈、死亡、历史和清白,她自有见解,神情自若地说:“死,只能证明罪过。历史,是人写的,你不在了,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什么罪过都往你头上套。命长才吃得饭久,活得越久说得越久,总有一天,什么都说得清楚!”“是呵,我们不能死,一死就是畏罪自杀,一起搞地下工作的同志,就更讲不清楚,要牵连更多人受苦。”刘辉山到底是“红色保长”,过去,“白色恐怖”中受的苦更少,如今命运让他重新补课,却也挺了过来。
挺过来了就是铁汉。
熬过“文革”最艰苦的日月,“红色小资”黄长娇离休在家,守着老街几间小屋,随儿子生活,默默度日。
细雨霏霏,1993年清明节前。黄长娇因心脏病住院,治疗数月,病情好转,出院。
那天,在家歇息,忽闻电视里哀声大作,屏幕上出现一位中央首长追悼会。
追忆逝水年华,此公丰华正茂,恰是当年并肩战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二苏大”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曾在一块开会,下乡调查……别来沧海事,思罢暮天钟。
夕阳斜辉,晚风拂面,追忆悼念中,她悲伤过度,竟乘一缕轻风悄悄地滑向了永远,终年8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