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军留下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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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诺百年的爱情守望 (4)

落日从秦娥山尖投下长长的余晖,清澈的李溪河泛着波光,远处的农舍已飘着袅袅炊烟。九十岁的池煜华搬了一捆柴草到灶下准备生火,又心有所系地走到大门口,向小溪对面翘首张望。这一张望,就是整整67个春秋。

这一天,池煜华又望见县城方向出现了一个黑影,便情不自禁地迎了出去。

教富村地处兴国县城西北部约二十五公里,是个路隘林深苔滑的偏僻山区。

只有一条简易的机耕道大起大落,歪歪扭扭通向那里。当县党史办胡玉春同志四处打听,辗转来到李溪村那条灰蒙蒙的小路上时。谁也没有想到,一位摘豆角的老太太已注意了他们。隔河,竟是池煜华踏着“虎跳石”早早地迎上来问。

“请问,你们是‘台办’的么?”“我们是党史办的,我们来找池煜华打听李才莲的事。”党史办的同志望着这个陌生的老太太有点疑惑地回答。

“才莲、才莲在哪里,才莲在哪里?!”池煜华忘情了,声声呼唤起来,泪水刹时涌上眼帘。提及李才莲,她眼眸生辉,脸泛红晕,70多岁犹如20多岁的姑娘一往情深。

“李才莲可能已经牺牲了。”“才莲,才莲——”手上一把豆角掉落“虎跳石”上。又从石上散落李溪,顺水流淌。池煜华的呼唤转为呻吟般的低沉长啸:“才莲——才莲——”她的每一根头发都因来自心灵深处的激动而簌簌颤栗。李才莲怎么会死,李才莲怎么可能死呢?!呵,十里八村的人知道,三乡六镇的人知道:教富村有一位俊女等她当红军的丈夫等了67年。整整67年呀!老妹生得嫩葱葱,可怜年少没老公,好比园中芥菜样,节节开花肚里空。

锅底灰和烂衣衫挡不住靓妹子的美丽。兴国是中国的山歌之乡,挡不住的情歌,白日黑夜都飘泊在池煜华耳畔。

二十过哩三十来,还不恋郎也是呆,等到老妹年纪老,开口请郎郎走开。

期间,有几十人向她求婚,有7个壮实的青年与她联过婚姻八字,都被不讲常情,只认死理的池煜华一一回绝。

我有老公,怎么恋郎!漫无边际的岁月,漫无边际的等待。经过了漫长的生命煎熬,今天,她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但这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呀,这是一个比没有结果还更残酷的结果。

不,才莲没有死,才莲决没有死!池煜华镇静下来,十分坚定地否认了才莲的死讯。她奔向墙角一口没上漆的木箱取证据,是的,她的话决不是毫无根据。她曾写信给全国妇联主席蔡畅,曾写信给共和国主席毛泽东,都得到了认真负责的答复。 这是一口无漆的杉木箱,岁月浸染,白木箱已经乌乌发黑。她从箱底翻出了李才莲的来信。信纸、信封、邮票、邮戳都证明她1933——1934年的历史。这三个信封后来多次被邮电部借去参加邮展,成为我国最珍贵的邮品。最珍贵的邮品内蕴藏的也是我国革命者一份最珍贵的情感。

“才莲走时说了,几十年后他一定会回来和我夫妻团圆……”一言九鼎,这就是李才莲、池煜华的婚誓,这就是他们的生死契约!为了这一句话,池煜华就心甘情愿地苦苦守候一辈子。她从木箱里取出了一件白洋布对襟褂子,这件褂子是李才莲与她结婚时送给她的礼物。平日舍不得穿,只舍得看,看久了看脏了,就小心翼翼洗一把。半个多世纪了,心上人送的心上物还完好如初。

见心上物如见心上人,几缕温馨,一股柔情还久久在她心间驻留。

“才莲没有死,他一定是在台湾做党的地下工作。”池煜华从箱底翻出了她写给毛泽东同志的信,和毛泽东批转给蔡畅同志的信以及蔡畅给她的回信。她甚至还翻出了一封写给台湾李XX先生的信……

池煜华寻找出一本黄得发黑的笔记本。寻找、寻找、寻找。半个多世纪中,池煜华曾通过各种方式无数次地寻找李才莲,这个笔记本有她寻找的一串串足迹,这里面有她——一名普通妇女连通共和国最高领导人的缕缕真情。

1953年春,池煜华作为苏区妇女干部前往南昌八一革大,参加省妇联举办的培训班。一有机会,她就四处打听李才莲的下落。有人给她出主意,按道理你丈夫也应该是个大官了,你何不写信问问毛泽东主席呢。

毛泽东当主席了。对,我应该写封信问问他。他认得李才莲又有文化会写回信。

池煜华果然请人代笔写了一封信给毛泽东主席。毛泽东主席将信批转给中国妇联主席蔡畅。不久,蔡畅就给池煜华写来了回信:……你给毛主席的信已经转给我们办理。关于你寻找爱人李才莲的问题,我们已将你写的简史,转给军政委员会总政治部……希望你要耐心等待,安心地工作……

这就是说,李才莲会回来!来自共和国最高层的答复,使池煜华感到温暖,她固执地认定,李才莲是在进行一项伟大而秘密的工作。这是什么工作呢?所有的朋友都为她高兴,帮她猜测。苏区革命时,蔡畅任江西省委组织部长兼白区工作部长时,李才莲曾在她手下的白区工作部兼职工作过。那么,李才莲现在是否还搞白区工作呢?反复猜测的结果只有一个:李才莲现在台湾做党的地下工作。

台湾在哪里?有人给池煜华找来了地图。经人指点,她看到了台湾与大陆隔着一条大海,但池煜华并没有大海的概念。她说:哦,不会远,是两对河子。

此后,池煜华静心静气地等待、守望。也不是在白守空活,几十年间她先后担任了区妇联主任、副乡长、村妇女主任,一直干到73岁。作为一个老革命,她放弃了所有的晋升机会。不管职务升降,只愿守望村头。她知道,丈夫随时可能回来,自己不能走远,再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了。

67年来,她住的土房低矮、潮湿、黑暗,穷得没有任何电器,蚊帐也没有一顶,连一张像样的板凳都没有,只有一口黑糊糊的锅里煮着菜杂饭。几十年间,她独自挣扎,有时常年填不饱肚子,在饥饿中煎熬。可她挺着干瘪的身子竭力工作,从牙缝里挤出钱来支援国家建设。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墙上,却醒目地贴着工工整整整19张奖状:土改积极分子、认购国债积极分子、统购统销积极分子、养猪模范、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幼托模范教师、三八红旗手……她说李才莲在前线拼命,自己也要在家里积极;李才莲在外边当官,自己也要在家里进步。她不能单单是李才莲的老婆、爱人,更应是李才莲真正的同志,池煜华不但在为爱情而等待,而且在不懈地为理想而奋斗。甘甘苦苦,生生死死永不相忘,她的生活是多么地贫穷而富有啊!67年,二万四千四百个日日夜夜,是多么难熬的分分秒秒组成。她的情,她的爱,她的青春和美丽,都忠贞不渝地融化在那无边无际的等待之中。当代人难以理解,甚至不可想象这半个多世纪的等待。连池煜华本人也对这“爱的吉尼斯”感到震撼。是啊,总觉得李才莲明天就会回来,怎么一等就等了这么久呢。

许多的纪录都是在无意中创造和刷新。等你到永远和等你到明天,其实是同一概念。

一晃数十年过去。九十年代,从讲解放台湾变成了讲台湾回归。她屡屡向人打听台湾的事,也到过县对台办公室打听丈夫的消息:台湾有没有一个姓李的?对她不烦其厌,如痴如醉的询问,又有好心人用善意的谎言给予安慰:台湾政府的某某就姓李,可能是你丈夫的化名。

虽然还不懂什么倒计时,也许没有任何人比她更真挚更急切地盼望台湾回归。

李XX。情到深处人痴迷。池煜华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化名。听说和台湾可以通邮,经过再三思索,行动日愈迟缓的池煜华于86岁那年,终于悄悄地给李XX写了一封信:台湾省李XX收。圩日,她将信投入了圩镇的邮筒里。

亲爱的李XX你好我是你的结发妻池煜华。不觉离别六十二固(个)年哪,也未曾见面,在宁都分手,我就是回家中我是决心要到江西省土地部工作,因为德(得)

到了病我就是不能前去工作哪。我也未曾告诉您,只是我的错误和缺点请您多多泉里(原谅)……

言太多,笔太钝,如泉如瀑的情怎么写得下来!池煜华要告诉李才莲,他不但有了儿子,还有孙子、孙女。

46岁那年,池煜华绝经了。独身一人的她十分难受,自己对不起李才莲没有生下儿女,但革命者李才莲不该绝后。于是,她起意给革命者续香火,四处张罗为李才莲领养一个儿子。可是,农村自古以来重男轻女,谁愿意把男孩子送人呢!再者,领养就是结亲,你一无权二无钱三无势四无劳力五无家境,自己的日子都过得一贫如洗,人家把孩子送给你能有什么贪头呢。

十多年努力,池煜华年近六旬才领养了一个男孩。好手好脚的男孩领养不到,她领养了一个肢残、脑痴的残疾孩子。一个人的饭分给两个人吃,池煜华生活得更苦了。再苦再累都不在乎,池煜华自小就是苦累出来的。有时,她一年都没有尝过肉味,几十年中她就没有做过一件新衣服。笔者首次采访她时是初冬,她穿了9件单衣,所有的衣裤缀满了补丁,有的补丁从裤腰直通裤脚,根本分不出衣服原来的底布了。我邀噹“请她一块吃饭,她把七八块肥肉,十几个大个肉丸,两碗饭及许多菜统统吃掉。有人说她很能吃,我眼里涌出了泪水,说:“她必是很久没有吃肉,才这么能吃。”去县里打听李才莲的消息,有的干部说她总穿烂衣服是污蔑党,她便冷冷地还一句嘴:你知道什么是党吗!按道理,池煜华完全可以吃得好点,可以不穿旧衣烂衫。即使李才莲任中共高级干部的身份不被确认,池煜华本人任中共杨殷县委巡视员的历史也明明白白写在县志上。按政策她可以享受老干部的待遇。可是,她没有向党伸手。

李才莲不死就是活着,不是活着就是死。是死是活都得用自己的力量为革命续香火。十几年后,池煜华用节省下来的近万元,为残疾养子找了个傻女人做老婆。为此,她让出自己的洞房(名符其实黑洞洞的房),给养子做洞房,自己则搬到原先的牛栏里住。

真是雪上加霜呀,八十多岁的池煜华又成为了三口之家的主要劳动力。随着年龄的增加,肩上的担子也在增加。媳妇生了一个小孩,她就成为四口之家的主要劳动力,媳妇生了三个小孩,她就成为六口之家的主要劳动力。后来,她享受烈士家属的待遇,每月领五元钱的补贴,随着时间推移,五元钱增加为八元,十元,十二元……一百多元。这,就是支撑六口之家最主要,最稳定的收入。

种田、种菜、砍柴、养猪、洗衣服、把屎把尿带孩子,常常她一边抱着孩子烧火做饭,一边把干瘪的奶头塞进孙子嘴里堵哭:喔喔喔,我仔不哭――。

又当老奶奶又当老妈妈……80多岁时,她还挑柴走50多里山路到县城卖。邻居们告诉笔者:她的傻媳妇不但不知道爱护含辛茹苦的婆婆,有时还不让她吃饱饭。有一次,笔者来到山村采访池煜华,她已病了十几天,整整三天粒米未进。

为了给革命者李才莲续一脉香火,池煜华过着非人的生活,把自己折磨得早已不成样子。满头白发的池煜华被生活的担子压得越来越矮,又黑又瘦又小。她坚守的信念和意志却从来没有丝毫改变。

不,才莲没有死,才莲决没有死!池煜华又一次十分坚定地否认了李才莲的死讯。她的坚定她的证据,使党史办的同志宁可对自己的消息产生怀疑。

这里,就是在这个门槛,他站在门槛外,我站在门槛内。才莲指着天地发誓,要我等到他来,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一百年他一定会回家来跟我团圆,在这里兑现誓言。我也请了天地老爷作证,一定会在家里等待他回来,等到一百岁。对天发了誓的就要做到,对天发了誓的就一定会做到!这个门槛——这是一道惊心动魄,举世无双的门槛呀!由于池煜华天天踩槛探望,原本三寸厚一尺高的门槛,已经磨出一道弯弯的大弧,弧底还有一寸多就要穿帮了。这道岁月磨损的门槛,不就是池煜华磨损的青春和命运么!在采访中,望着危危欲折的门槛,笔者十分心悬,突发奇想:这门槛就是池煜华的化身,一旦门槛断了,池煜华连同她的守望也会一同消殒。

“你说,才莲会回来吗?”池煜华撩起肮脏的衣襟擦拭泪水,一双冥蒙的眼睛盯着笔者问。

“应该会回来,”我有点儿犹豫,又十分坚定地补充说:“一定会回来!”泪水顺着池煜华皱纹密布,长满老年斑的面庞汩汩流淌。她的眼珠有些混浊,声音有些喑哑,却仍旧透露出坚定不移的信念。

“我的耳朵很好,什么话都听得清;眼睛很好,还会穿针线;脚也很好,可以走十几二十里山路。我没有等到才莲回来就不死。我要等他等到台湾回归,等到一百岁,一百岁他还不回来我也还要等,一直等到他回转来。

白发苍苍,脸庞的皱折如同大山的折皱般深刻。历尽苍桑,91岁的池煜华清癯瘦削,铁骨铮铮,她的呐喊依然宏亮,伴着山风在河谷、山川间回荡。

五次采访,最后一次踏着李溪上的虎跳石离开教富村时,已是新千年第五个初春。笔者回望,池煜华正挥手告别。那流水般的年华,可清晰地看见溪边这座具有两百多岁的土屋,已裂开几条大缝,犹如黑洞洞的大眼睛在默默守望这世界。

我想:那是凝固了的池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