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原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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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卷三·第九(5)

煞神老母咬着牙:“我恨不得把你这只骚狐开膛破肚才好!人畜不通婚,你这么高的道行还不懂这个?敢破了我家规矩,该当死上几回?”

骚狐哭成了泪人,叩头不息:“小狐罪该万死,不过也怨老母的孩儿太俊朗了,他这副身子这张脸儿,谁见了都受不了啊,谁见了都得提着裤子满地乱窜哪!咱这辈子什么没见,比他再俊朗的咱可从来没遇上,我敢说你孩儿天下无双……”

煞神老母听了喜在心头,闭闭眼,一脚把它踹起:“看在动了真情的分上,就饶你不死吧。不过从今个起罚你给我当差三年,去周边村子里为我卖酒——你得把几大坛‘欢喜酒’全卖出去,让村姑们一个一个品尝……然后……”

骚狐心领神会,赶紧接上话茬儿:“然后俺就把她们引到林子里来,亲手交给这个俊朗孩儿……”

02

“卖酒了卖酒了,仨钱儿一碗,俩钱儿一盅,咂巴咂巴嘴就知道不贵。咱卖女不卖男,女的喝了欢天喜地,男人喝了肚子痛得打滚儿……卖酒了卖酒了……”骚狐扮成一个上年纪的村妇,在大街小巷里吆喝着。真的有长辫子姑娘过来,掀了柳条篮子看里边那个油光光的瓷坛子。“你这闺女长得怪水灵,不用花钱就喝上一口吧!”姑娘说:“俺是小媳妇儿了。”“那也中,那更得张大嘴巴泼喝!”长辫子小媳妇试着饮了一口,一拍手,又连着饮了几口。她把一碗酒都咽下了肚,翻翻眼:“哎呀!我呀——”骚狐盯住她:“你怎么了?”“我觉得一股热气从肚腹这儿呼呼呼往上冒、冒……”骚狐拍手:“那才好!一点不假,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它和她拉着呱儿,不知不觉就把她引到了村外林边。长辫子小媳妇问:“你家忒远哪?”骚狐说:“荒野人家,别的没有,有的就是好酒、好男——”她说着小声对在她耳旁说:“这林子里近日出了个俊朗男人,他长得忒大块头儿,粗胳膊,一跺脚地皮都颤,哈出的气儿能传十里,最知道心疼女人了……”长辫子小媳妇不知是因为酒的缘故还是害羞,脸像一块红布:“你们林子里什么好东西都有,人参、蘑菇、还阳草,样样馋死人哩!”骚狐说一声你待会儿,我得撒泡尿了,然后就钻到了林子深处,再也没见人影。

长辫子小媳妇等得心急,就喊了起来。喊着喊着起风了,树梢摇得厉害。她有些害怕,刚要转身寻找回家的路,就看见一个大块头半裸男人抄着一条斜路赶了过来。她吓得身上一哆嗦,抬腿要跑时才发现身子已经不听使唤了。那男人浑身毛刺刺的,五大三粗,迎着她笑。她吓得连连倒退,像肚子痛一样蹲下了。男人也像她一样蹲下,撩着草裙说:“喏。”她不敢抬眼。对方这样盯了一会儿,开始发出缓缓的、低低的叹息。她在这一点点增大的叹息声中身子一下下摇晃,不知怎么就跌倒在地上。

憨螈嘿一声大叫,顺势压住了她。接着巨大的叹息铺天盖地而来。她吓得双手堵住耳朵,觉得整个的身子都给压进了泥土和沙子中,就像一只可怜的小沙鼠。她不停地求饶,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来你的林子啦——我今生今世也不敢了,快饶了俺胆小怕事的良家妇女吧!憨螈哪里听得进半句,只将全身的重量加上去,同时声声叹息变得更加急促。整个林子里一片寂静,所有的四蹄野物,还有小鸟,都吓得一声不吭。

这时那个村子都听到了林子里传来的叹息声——像发力深长而又遥远的海浪,像海底的大涌发出的低沉之声——海边人跟这种声音叫“发海”。“发海了。”他们互相叮嘱一样看一眼,悄声说道。“也许是妖物在叫——”一个细心人听了一会儿,终于从中听出了什么怪异。因为他听到“呜呜嗷嗷”之声当中,还掺杂了一些巨喘和哽咽——类似于泣哭。“————”还有这样奇怪的声音。“妈的巴子,林子里出了妖精也说不定,赶明儿找打猎的看看去。”村里人议论,但还是掩不住地害怕。

憨螈终于停止了叹息。他压住的长辫子小媳妇已经气息奄奄。他昏倒在一边时,小媳妇才渐渐缓过一口气来。她爬着,爬着,全身上下痛得要死,好不容易才坐起来。她发现身边这个畜牲一样的大男人仰躺着,已经半死了。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他。她四处爬着,好歹摸索到了一根尖头木棍,两手攥紧高高举起,想把他的脸戳个稀巴烂——她攥紧,颤着、颤着,最后哇一声大哭,棍子掉在了地上。她觉得自己的五脏都在刚才那一会儿给搓揉碎了,不久就会七窍流血而死。正这时一种吱吱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有什么正争挤着钻出地表,是一种带鳞茎的蘑菇!它们像蛇一样扭动,一钻出地表就疯长起来,一转眼就是一大片了。她伸手揪了一支,断茬儿上有奶汁似的白水哗哗流下来。她口渴难耐,就急急吮了一下。她一连吮了好几支,奇怪的是全身上下都不疼了,两条腿能站起来了……

她跑到一边的树丛下,小心地趴下,从树叶间看着那个昏死的男人。大约过了一刻,她看到他在沙子上蠕动了几下,竟唉声叹气地坐了起来。她捂着嘴巴不敢叫出声来,直盯着他宽宽的后背摇晃着,一挪一挪消逝在林子深处……

长辫子小媳妇回到了村街上,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她。他们觉得她的身体一转眼膨胀起来,两眼变得圆圆的像两枚铜钱,眼窝深陷且灿灿发亮,胸脯膨胀高过了下巴——总之整个人都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卖酒了卖酒了!”那个老太太又来了。长辫子小媳妇一溜烟跑出来,一把抓住老太太说:“哎呀你可害死我了!”老太太故作惊讶:“你这是怎么了?你上次喝酒还没给钱哩!”长辫子小媳妇红了眼圈:“我在林子里遭了男人!”老太太一瞪眼:“那是好事啊!多少人盼着这一天哩!”长辫子小媳妇咬着嘴唇,捏弄着辫梢:“你是没见哪,粗粝粝怪臊人的……”老太太伸手按按她的乳房,说:“快怀个孩儿吧,老大不小的了——猫三狗四,人是九个月——你到明年春就能下出小崽儿来。”“看看大婶说的,怪臊人的……”

长辫子小媳妇常常看着林子深处出神。有人问她怎么了?她就答:“里边出了个大妖怪,不过也怪实在的。”这样说话间肚子就大了起来。她突然明白了那个老太太的话,心里一慌,还有些高兴。

长辫子小媳妇每逢大街上卖酒就尾随上看,不止一次看见有大闺女小媳妇喝了老太太的酒,然后就相跟着进了林子。她们进去了,没过多久,林子里就传来一阵阵吓人的叹息。这声音像发海一样,呜呜叫、嗡嗡响,还间杂着哐哐声、抽泣声。街上的人都在这奇怪的声音里驻足不前,一脸惊慌之色。长辫子小媳妇咬着牙关谛听,面带微笑,对村里人说:“俺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开春第一个月,长辫子小媳妇生下了一个男孩。

这男孩见风就长,不到半年就蹿到了母亲肩头那么高,除了说话还不太利索,已经奔跑自如。他七个月时模样像个半大小伙子了,唇上生出了一层黑茸。有一天他跑到街上,一下按住了邻居家的大婶,不容分说就要剥她的裤子。大婶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挣脱了,后来逢人便说这桩奇事:“看这个悍巴物,还没过生日哩,就想那事儿。天打五雷轰的没牙崽儿,把我胸口上抓了一块淤青!”

03

林子里不断发生离奇的事情。那些进林子里砍柴的、采药的,还有猎人,渐渐都有些畏惧。男人不曾遭遇什么不测,倒是女人常常出事。出事的女人一般缄口不语,回家后闭口不提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些事情是瞒不过人的,因为只要哐哐嗡嗡的怪声、还有那种奇怪的叹息声一阵阵从林子里传出时,都知道那只林妖又在折腾了。男人千叮万嘱,不让女人进林子。只有个把泼辣风骚的女人全不在乎,说:“也不过就是壮实一些罢了,他还能吃人不成?”一位大个子麻脸女人模样很像男人,方面大耳,嘴上还长了浅浅的胡子,是一位出了名的悍女。她一直没有孩子,一直盼着生一个,于是隔三岔五去林子里欢会。结果她不生则已,一生即不再停止,一胎三个,一口气连生四胎,正好一打。

林子四周的村子里全都人丁兴旺,而且新生儿一色男孩,个个壮实。他们身材长得出奇地快,一般在生日前就会走路,一岁左右即呈现出明显的性征。人们把这些孩子一律称为“悍娃”。这样的孩子渐渐多起来,于是大家也就见怪不怪,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俗语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近林子的村庄,就少不得生出一些悍娃吧。悍娃们长大了,四处急匆匆游走了,一个个脾气怪异,他们如果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东西,抬手就砸。他们最愿意毁坏林子,好像要把密匝匝的树木尽快毁尽,以便从中找出自己的老祖宗似的。只不过三五年的时间,那无边的大树就少了大半。村里的老房子,比如一些老辈传下来的家庙祠堂之类,也全被他们砸得差不多了。老年人唉声叹气,忧心如焚却毫无办法。因为家家都护着自己的孩子,谁生的谁疼。最主要的是害怕,都知道这帮悍娃发起火来,砸巴起老胳膊老腿来简直不在话下。不止一位老年人被他们发火时砸死了。有的老人可能与他们积怨太深,砸死了埋进土里,过了十几年还要被他们扒出来,噼噼啪啪再砸一顿,觉得解气了才算罢手。

时间久了,都知道林子里的那个大块头儿其实不仅不是妖怪,而且从辈分上看,渐渐就要变成了老祖宗。因为这个关系,后来人只要一提到那个在林中时不时发出吓人叹息的家伙,都要细声细气的,都要说“咱老祖”怎么怎么……日子再久,大家也知道了他的名字,说一句:“咱老祖叫憨螈哪!”

一群悍娃起性最早,寻摸女孩的劲头也最大。他们从数量上看比女孩多出数倍,所以就要到周边村子里找尽女孩配对儿。这样很快就闹起了女孩荒——没有办法,悍娃们只得蹿到镇子里、城市间,以各种方法寻找女子。一代代过去,他们生出的下一代看上去渐渐与常人无异,身体发育也没什么特异之处,只是那脾性是深藏了的,根子扎在了血液中,一有合适的时机就会发芽,那时候呈现的一切特征都和老祖宗无异。

憨螈在林子里以逸待劳,从来就没有缺过女子。这不光因为有人喝了酒要进林子,还因为有个脾气暴躁的煞神老母——她动不动就发火,一发了火就要将村子里、还有过路的女人往林子里驱赶。她凶神恶煞般张着大手驱赶她们,就像赶一群羊:“嘬呼!嘬呼!”她们在这声音里没命地跑啊跑啊,常常是没头没脑地一头扎到了林子里。这里正有一个穿了草裙的大家伙等着哩,他身上背个酒囊,时不时地饮上一口,见她们进了林子,就抹抹嘴巴,当仁不让地走过来。

煞神老母这期间像个总监工一样,动不动就催促迟迟不愿出窝的憨螈说:“就知道死睡!快去林子里吧!”憨螈打个哈欠,咕哝:“我想俺爹了。”煞神老母哼一声:“那是个畜类玩艺儿。”“你又骂我爹了。”“我就骂你爹。”憨螈叹口气说:“摊了这样的妈谁也没有办法。”“你知道了就好。你给我乖乖地上工去吧。”

憨螈为了报复母亲,有时故意和一些野物嬉闹一场。特别是那只骚狐,他和它就从来没有断过那事儿。他发现它闪化成村姑的那一会儿,脸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慈悲。骚狐总是用饱经沧桑的目光打量着他,与之诉说衷肠。他愿意和它分享自己的酒——因为这不适合雌性饮用,所以骚狐每次都被这酒醉得双眼斜刺,原形毕露。他于是正好借这机会看它蓬蓬的大尾巴、腹部那两溜干瘪的乳头。年岁不饶人哪,瞧一只风骚母狐老成了什么模样!他有时在心里将它比较自己的母亲,觉得这只母狐对他远比煞神老母要体贴温暖许多。他总是将任何事情都拿来与它商量,从中请益。骚狐说他:“你也太老实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还管什么人啊畜的,只要你相中了就尽睡——你妈不是说你爹就是一只畜牲吗?”憨螈觉得这话实在有理,而且一提“爹”这个字,就让他悲从中来,然后就更加怨恨起煞神老母。

憨螈从此真的过上了自然流畅的生活,一路睡了不少野物。他和犀牛、河马、海象,甚至是一只大蟒,都生下了一些小憨螈。这些生命从模样上看更加怪异,从脾性上看又与村里女人生的有所不同——好在它们都有亲缘关系。

一个大好的月亮天里,受母狐几天来的暗中召唤,不知多少憨螈的后代都默默地往林中走来。他们是来看望父亲的。

憨螈身背大酒囊坐在一棵老橡树下,头顶是大伞一样的浓密树冠。他的面前跪了一片大大小小的人儿,这些人当中有野物生的,也有人生的,所以如果仔细看看脸庞,一个个有着不同的神气:有的像河马,有的像蟒,还有的像野猪和海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