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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杂木林的呼唤 (4)

兔子的后腿在中午时已被我啃光了,只剩下干巴巴的前腿和一个龇牙扭嘴的头,加上烟熏火燎,黑不拉叽的,样子实在丑陋。她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又立即咬住右嘴角,控制着笑说:“这怎么吃呀?你放着吧。我给你烧碗饭来!”说着,转身去了,步子轻捷得像一只鹿。我还看到,在她经过我面前时,又重新咬住了右嘴角,腮上现出一只小酒窝来,真好看。她喜欢咬右嘴角。

这个动作,怎么有点熟悉呢?……谁喜欢咬右嘴角?我在哪儿见过这个动作?……沉淀的记忆被翻搅起来,一年、二年、三年、五年……我像翻阅编年史一样,依次往前回忆,想找出这个动作的出处。我所熟悉的年轻女人纷纷前来亮相,不是,都不是……时间继续往前推进……十年……十二年……十七年——时间已经退回到一九六六年,那是我的中学时期……啊?——啊!蓦然间,我激动了!莫非是她,是她吗?!……那习惯性的动作,那老是胆怯害羞的神态,那矫健的身影……啊啊,清晰了,清晰了……

06

一九六六年“五四”青年节到了。为了欢度青年们的节日,我们学校组织了一次篮球邀请赛。这次邀请赛规模很大,全专区八个县的县中学代表队都来了!省电台、省报的记者也赶来采访,更使比赛的分量大大加重。全校师生一片欢腾,学校决定放假三天,让大家都能看上球赛。

当时,我正上初三。我是我们学校女子代表队的成员,打后卫。另一个打后卫的是高三学生鹿荣,她是我们球队的队长。经过两天的紧张争夺,我们夺得了甲组冠军,获小组出线权。球打得相当艰苦。因为历次邀请赛,我们都是冠军,无形中成了众矢之的。据说其他七个县已经达成默契,要把我们从宝座上拉下来,所以每赢一场球,都要消耗很大体力。

第三天上午,我们队和乙组第一名争夺冠军。这是关键性的一仗了!上千名师生把球场围得水泄不通,有的坐在前边,有的站在中间,最外围的踩着凳子。一双双眼睛投向我们,炽热,殷切,都盼望着我们能为学校争得荣誉。那时候,同学们的集体荣誉感相当强。何况我们县中又是全省重点中学,大家历来就有一种优越感、自豪感。这场球似乎只能赢,不能输了。我们队员的压力可想而知。

可是不巧,队长鹿荣头天夜里来了例假,很凶。天明时浑身酸软。显然,这时候让她上场进行如此激烈的运动,是很不适宜的。我们的教练高老师决定让她休息。这一下,我们几个主力队员都急坏了!

鹿荣是我们队主力中的主力。她个头高,身材纤细,弹跳出众,百米跑十二秒三,运动场上真像一头小鹿,完全具有一个优秀篮球运动员的素质。再有两个月,她就要参加高考了。她文理科成绩都拔尖,原准备报考理科的,前几天才改变决定,要考省体育学院。这决定和高老师有关。高老师有一位同学,在省体育学院当老师,他受省体委委托,下来选拔篮球队员。高老师向他作了推荐,他一下就相中了鹿荣。高老师带着那位体院老师先做她家长的工作。

鹿荣的父亲就是五七年打成右派,后来下放到这里的那位林业专家。这时候已经死去一年了。鹿荣没有兄弟姐妹,家中只有母亲。母亲是位小学教师,通情达理,一说就通了。鹿荣当然高兴,她多么喜欢篮球啊,一天不摸球,心里就发痒。

可现在,这样一场重要的球赛却不能上场,心里多急呀!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为母校争荣誉的机会了。但鹿荣性情文静,心里越激动越是咬住右嘴角不吭声。我看到,她坐在场外指导高老师旁边,满面绯红,一双美丽的大眼忽闪忽闪的。那着急的样子,真替她难受。

比赛开始了。以往球赛,一向是我和鹿荣打后卫的。一般情况下,都是由我担任后场防卫,由她组织前场进攻。她是场上的灵魂。现在,她不能上场了,只好上来一个替补队员,接替我的位置,由我组织前场进攻了。尽管高老师在上场前作了详尽安排,并鼓励我们敢于胜利,可我们几个姑娘还是心里有点慌。我也心慌,但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向伙伴打气说:“别怕!今天愣打愣冲,也要赢这场球!”

这场球打得是有些愣,和我这个组织者的性格有关。场上指挥决定全场的球风。平日,我就喜欢冲冲撞撞,今天更是豁出去了!我莫名其妙地憋着一肚子气,好像鹿荣不能上场,都是对方队员的过错。上千名同学(还有一千多同学看男子球赛去了)看鹿荣没有上场,不知道什么原因,只好为我们加油,喊叫声一阵接一阵,如浪潮一样冲进球场,我觉得热血都沸腾了!

开场十分钟,我们猛打猛冲,一路领先,始终保持三四个球的优势。我心里很得意,不时插空向场外的鹿荣看一眼,意思说:“你别担心,我们会赢的!”她也不时冲我点点头,示意不要骄傲。

可是情况渐渐有点不妙。对方看到我们少了场上灵魂,估计到了我们可能会沉不住气。因此前十分钟采取以逸待劳的策略,只是顶住,任我们在场上龙腾虎跃,消耗体力。

现在,她们开始反攻了。一改二三联防,采用人盯人、全场紧逼的打法。我们体力不够,常常回防不及,给对方造成空当。她们一个长传,就把球送到后场,不时出现两打一的局面。代替鹿荣上场的那个替补队员又缺乏场上经验,对方连连得分,不一会儿就反超两个球。我急得浑身冒火,粗暴地训了那个替补队员几次,她几乎要哭了。

而我却眼红了!球一到手就往前场冲。我怕失球,就常常一个人控制球,斩关夺隘,虽然连得两球,追成平局,但却潜伏着更大的危机。因为我几乎是孤军奋战,缺少长传配合,打得完全没有章法。对方派出两个队员盯住我,我就拼命冲撞,硬是带球上篮,接连几次撞倒了对方队员,被判为犯规。高老师看我情绪不对,叫了两次暂停,让我冷静下来。可我冷不下来,比分又被拉开了,落后四五个球。我心里像火烧一样,再上场仍没有多大改变。

场上气氛相当紧张。同学们不断为我们鼓掌加油,也为对方喝彩。不管为谁鼓掌,对我都是个刺激。我不时烦躁地向场外一瞥。同学们那焦灼的目光,我真受不了!我看到鹿荣一直咬住自己的右嘴角,脸上红红的,不时擦一把汗,她快要急死了。许多同学向她投去质问的目光。高老师也飞快地看了她几次。我理解高老师的心情,他多么希望鹿荣能上场啊!但他不能说这个话。他不能为了一场球毁了她的身体,她的事业早着哪!鹿荣快要哭了。忽然,她使劲咬咬嘴角,站起来挤出人群,走了。有几个男生在她背后吹起了口哨:逃兵!

我心里更慌了,完全失去了指挥能力。其他队员嫌我个人英雄主义,不能发挥她们的作用,不时怨恨地盯我一眼。唉!哪是什么个人英雄主义?我把命都拼上了,是怕输球哇!队友之间失去情感上的协调,是相当危险的。球越打越糟。上半场结束,我们队落后六个球!我本人犯规四次,再有一次,就要罚下场了。

比赛结果几乎已成定局,要挽回失败局面相当困难了。可败得这样惨,又实在不甘心。姑娘们有的在偷偷抹泪了。我气得直想找人打一架。但这是打球。要靠技术、靠意志,再有力气也无用。而且明摆着,下半场我如果再犯规一次,就要失去比赛的资格了。那时全队将更加被动。尽管我不是帅才,可毕竟也是一员虎将呀!总之,下半场靠我指挥是不行了,我已经束手无策。

高老师也没想到,我们会败得这么惨重。他虽然是全专区八个县中最有经验的教练,场外指导也非常及时,但真正要打好,主要还得靠场上指挥。球场上千变万化,要善于体会教练意图,随机应变。而我既缺少这种应变本领,又缺乏组织者应有的理智。场间休息时,高老师一个劲地嘱咐我们,要绝对冷静下来,力争打出水平。即使不能赢球,也要打出风格,不能胡来。看样子,他对赢球也不抱多大希望了。

一声哨响:“——!”下半场又要开始了。我们几个队员心中惴惴不安地正要上场时,鹿荣突然出现了!她刚从外面挤进来,满头大汗:“高老师,我上!”

我们几个队员一下子愣住了,高老师也愣了,全场同学都在一刹那间静下来。鹿荣不是偷偷走了吗?怎么又去而复返?我一看就明白了!她是回宿舍整理下身去了!我们几个队员都是短衫短裤,而她却换了一身长衫长球裤,球裤是玫瑰红色的。她正用火一样灼热的眼睛看着高老师,右嘴角依然咬得紧紧的。

高老师也明白了,扫了她一眼:“不行!你还是休息吧!”

我们几个一起向鹿荣努嘴,鼓励她上场。我们多么希望鹿荣能上场啊!我们此刻只想着赢球,此外一切都不管了。

鹿荣没有用言辞争辩,只伸手拉住那个替补队员,轻声说:“你先休息,我打一会儿!”然后在原地跳跃了几下。就是说,她决心要上场了。鹿荣平日少言寡语,不大和人争辩什么,一旦要做什么,只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意见。显然,在这种情况下,拦阻她上场,已经不可能了。

高老师激动了,凑近一步小声问:“你——行吗?”

鹿荣点点头,一边活动着胳膊往场上走。我又偎近了,看看她的下身,担心地说:“鹿荣,别出了洋相!”

她的脸红了,悄悄和我耳语道:“不碍事,我穿着长裤呢。”

鹿荣上场,我们几个姑娘立刻精神大振,场外同学们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对方球队有点慌,教练和五个队员全都看着我们,露出狐疑的目光。嘻嘻,说不定对方以为我们是故设伏兵呢。只见对方教练又紧张地交代了几句,然后使劲挥了几下拳头,他的队员也上场了。看样子,要有一场好拼了!

现在,仍由我和鹿荣打后卫,那个替补队员下去了。

比赛一开始,就十分激烈。我在后场守卫,鹿荣组织进攻,一开头,她利用对方对自己的注意,较多地利用个人技巧运球过人,造成对方的密集防守,然后假装上篮,对方几个人扑上去堵截,她却突然把球传出来,我方队员接住球一个从容跳投:刷——两分!真利索啊,全场喝起彩来!

这种战术一连打了三次,连得三球。对方发觉上当,不再集中那么多人堵她了。鹿荣却又乘虚而入,直逼篮下,轻捷地跳起来,把球送进篮圈。

这种打法虚虚实实,神出鬼没。比分很快拉平。对方乱了阵脚。场上多了鹿荣一个人,我们整场球打活了!对方暂停两次,调整打法,也无济于事。鹿荣时而左传右传,时而中间高吊,时而单枪匹马,时而前冲回传,五个队员如走马灯一样,活而不乱,人人发挥了作用。我们队已开始领先了。场外的掌声一阵接一阵,我们也越打越高兴。

鹿荣一直咬住右嘴角,我真担心会咬出血来。她面色蜡黄,汗如水泼,偶尔把脚步停一下,长吁一口气,又咬住嘴角奔跑起来。我知道,她的身体一定是很痛苦的。在后场发球时,我发现,她的白回力球鞋的鞋带,有几处已被血染成了殷红色。但她坚持着一声不吭。有几次,我小声说:“鹿荣,你下去吧!”她摇摇头,一咬牙又冲上去了。我知道,对方在拼命反攻,鹿荣如果一下去,我们队微小的胜利还会失去。

那时候,我才十六岁,而她也只有十八九岁,哪懂得这种事情的厉害呢?我们都被强烈的好胜心和集体荣誉感燃烧了,燃烧得浑身起火。那是一把多么崇高、多么纯净的青春之火啊!

球赛结束,我们以三分的优势战胜了对方,终于卫冕成功。省报、省电台都以通讯的形式,报道了这次大型业余球赛。而鹿荣却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想不到她此后十七年的不幸也就由此开始了。

唉!人的一生哟……

07

饭做好了。是蘑菇面,上面漂一层素油花儿,香喷喷的。她放下碗,没敢看我,说了一声:“你要不要洗个澡,我去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