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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杂木林的呼唤 (6)

“那时,我们家就安在母亲教书的一个乡村小学里,离这儿有十七八里路。村子很小,只有百十口人。母亲回去借钱,可是乡亲们都穷得要命,谁有钱呢?大伙看我们母女孤苦伶仃,怪可怜的,就帮着凑钱。张家一块,李家三毛,二十多户人家才凑了十三块二毛钱。这点钱能干什么呢?可这是大家的情义,母亲哭着挨门感谢,拿着十三块二毛钱来了。路上,她连汽车也没舍得坐,跑了二百多里路,赶到我住的医院。我一看母亲憔悴的样子,脚也跑肿了,就大哭起来。我母亲再也装不得坚强了,也抱住我哭了。医生护士虽然同情,但没法帮助,没钱不能住院,没钱拿不出药来呀……

“这样又在专区医院维持了半个多月,眼看山穷水尽,没有任何法子可想了。那天晚上,我们母女二人正相对垂泪,准备第二天就离开医院的。忽然护士领进一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来。他穿一身破旧的军装,肩上、裤子上都有补钉,胡子拉碴的,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上有几块殷红的伤痕,只有一条左腿,右腋下夹一根拐杖。

“我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大沙河一带的护林队长耿国臣。他是志愿军荣复军人,一条右腿在朝鲜战场打掉了,靠近心脏的地方还藏着一颗美国子弹。他是五一年从朝鲜回来的,黄河故道两岸有名的功臣。这人性子相当火暴,看见不顺眼的事就骂人、打人。但和我父亲的关系很好。我父亲打成右派下放到这里后,勘察水土、规划植树,上级不放心,派他跟着监视。可他却成了父亲的保护人。当年植树造林遇到的困难难以想象,很多问题都是他帮着解决的,调拨车辆,组织劳力,联系树苗,都由他出头。他给我父亲说过多少次:‘你放心好了!在故道两岸植树造林、防风固沙,是造福子孙的大功德事,天塌下来,我一条左腿给你扛着!’他认定我父亲是个好人,受了冤屈。别人怕受牵连,他不怕。六五年,我父亲因为劳累过度,营养不良,得肝癌去世了。他让人把尸首抬到这片林子里,做了一口大棺材埋上了。就在这个小木屋后头十几步远,那儿有个大沙丘。当时,耿队长就常住这个小木屋里,周围几十里的林子都归他管。

“当时,上级还有人嫌给我父亲做的棺材太大。他阴沉着脸,一顿拐杖:‘不大!老鹿为黄河故道两岸人民立了大功,栽植这么多树,破费点木材为他安葬,不亏!’转身就走了。我父亲死后,他时常来看望俺母女俩,问有什么困难没有。我母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轻易不愿接受人家的帮助。他每次送钱来,我母亲都婉言谢绝了。他因为是特等残废军人,每月有几十块钱的抚恤金。他没有妻室家小,父母都去世了,只孤身一人,除了吃用,钱都存了起来,手头很宽裕。我母亲也曾想去他那里求帮助,但又怕他将来不让还。而且,他的钱是用血换来的呀。因此,母亲一直没有张口。

“现在,他来了,一言不发,两眼灼灼地盯住我们母女俩,一副生气的样子。母亲一直没有告诉他我住院,听说前些日子他也病了。他心脏旁边的那颗子弹老是找他的麻烦。看来,他到底还是听说了。他一来,我们就估计到了他的意思。他当时虽然生气不该瞒住他,但看我病成这样子,母亲一副绝望的神态,总算没有发火。只坐下来喘息了一阵,说:‘老鹿嫂子,你放心给孩子看病吧!鹿荣住院治病的钱,我已经交给医院了。’他又从怀里一把掏出三百块,往床头上一放,‘这是你们吃饭零用的钱,收好!’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还能说什么呢?硬充好汉也不行了。我和母亲都感动得哭了。母亲哽咽着,要说一些感激的话,他一摆手:‘别说这些!都是共产党的钱,没我一分!’他不愿意叫人感谢。我和母亲都知道他的倔性子,不敢再说什么了。当天晚上,他陪我们说了半宿话,第二天就告辞走了。事后,我们从护士嘴里才知道,头天下午,他向医院一次交了两千块。两千块呀!在当时,这可是个巨额数目呀!平日,他连烟都不抽,穿得破破烂烂,为了给我看病,却一把拿出两千块,这大概是他的全部积蓄了!

“后来,就靠这笔钱,我在医院住了三年,终于能站起来了,妇科病也有了很大好转。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再住下去了。于是,我出了院,回到母亲教书的那个乡村小学校。这时到了六九年,学校都复了课。我母亲已经五十多岁,到退休年龄了。可是为了多拿点钱,维持我们母女的生活,一直没有退休。但她的身体也很糟糕了。十几年的磨难,她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五十多岁的人,却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头上只有一些稀疏的白发,其余的都脱落了,牙齿也掉了好几颗。她不仅背着沉重的精神负担,而且背着沉重的经济债。耿国臣大叔的两三千块钱,何时才能还上呢!

“我心里干着急,可是毫无办法。我虽然扶着拐能走动走动了,但身体瘦弱得像干劈柴,一股风都能吹倒,什么事都不能做。我常常急得哭,恨自己年轻轻的不能赡养母亲,反成了母亲的负担。有时候,我真想自杀,一死了事,自己也就解脱了。可我又怕母亲受不了。自从父亲打成右派,她老人家受到的打击太多了。我如果自杀,也等于杀了她。想到这些,我又不忍心了。母亲的命太苦了,太苦了……”

鹿荣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她辛酸的回忆,也强烈撞击着我的心扉,我也情不自禁地流起泪来。我们都再也不能入睡了,鹿荣点上灯,索性坐起身。我也披衣坐在她身旁,斜卧到她怀里。她揽着我,擦擦泪又说下去。

“……从那时起,我才觉得自己变大了,真正懂得了人生的许多事情。我的性格虽然仍是内向的,可是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不怕你笑话,说真的,那时,我真想嫁出去,甚至卖淫都行,希望用自己的肉体换回一笔钱,帮母亲还债。作为一个女孩子,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本钱了。但当时连这也做不到,我的身体太糟了。我面色蜡黄,乳房干瘪,臀部萎缩,完全失去了女性的魅力。更重要的是我什么活都不能干,而且因为住了几年医院,外界都知道我得过严重的妇科病,还传说我动过手术,把生殖器官都割掉了。这当然是瞎传。可这种事又有口难辩。一个女人既不能干活,又不能生育,就失去了她的价值。尤其在乡下,庄稼人都那么穷,谁愿意出钱买一个废物呢?我想出嫁,谁愿意要呢?我想卖……自己,可我……卖不出去啊!

“这种时候,我不再想死了,我要顽强地活下去!我要尽快恢复健康,不恢复健康,什么都谈不上。从此以后,我咬牙坚持锻炼,没事就到树林子里去练习走路。学校后面就是一大片树林。我把拐杖摔成两截,扔了!扔得远远的,我要靠自己站起来!我摇摇晃晃站起来了,两腿打晃,浑身哆嗦,骨头尖生疼,疼得眼里渗出泪来。我使劲抹一把泪迈出步去,一开始老是摔跟头,摔得鼻青脸肿。我慢慢爬起来,踉踉跄跄再走,从这棵树扑向那棵树,扑得猛了,额头撞出疙瘩,像鸡蛋似的。我不怕疼,咬咬牙又走起来……

“后来,我又看针灸书,按照穴位给自己扎针,常常扎错地方,扎得到处冒鲜血,有时进针太猛太深,又晕过去,醒过来再扎。我是恨病用针啊!终于,我掌握了几个关键穴位的针法,加上坚持不懈的锻炼,一年、两年……我的身体越来越好,不仅能做家务活,一般的体力活也能干了。每天早晨起来,我仍坚持到树林里跑步,开始是几十米、几百米、几千米,到后来,我能一气跑十几里,每天傍晚,我又在林子里散步,落日的余辉透进林子,周围是万道金光,树上鸟儿在歌唱,脚下青草茵茵,踩上去软软的。走累了,我就往草地上一躺,歇一会儿。那几年,我真是疯狂一样地锻炼身体。人们都说,看起来这姑娘文文静静的,没想到会有这么倔的性格。的确,我是靠着一股意志生活下来的。

“说实在话,那几年,我已经失去了学生时代的那些理想,只想着能像个好人一样过生活,靠双手养活自己,为母亲分忧。但在几年持续不断的锻炼中,我与树林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以说,是树林子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大自然给了我健康的肌体。我又渐渐恢复了少女时代的体态,脸色由蜡黄变成白嫩,臀部、胸部都丰满起来。也就在这时候,开始有人打我的主意了……”

鹿荣说到这里,似乎又激动起来,还有点愤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吹得我耳鬓痒痒的。我从她怀里坐起来,扭头一看,窗外已经微明了。“鹿荣姐!咱别睡了,到树林子里去走走吧?”

“好!每天这时候,我都要起床的。到林子里活动活动,对身体大有益处呢。”

我们起床了。刚打开屋门,黑小子就扑上来,围着我们亲昵地绕圈子。鹿荣打开院子的木栅门,它跳跃了一下,箭一样钻进林子里去了。看来,它对主人每天清晨的活动规律,是相当熟悉的。

09

残月还没有落下,像一块晶莹润泽的玉,在西天挂着,通过林间的缝隙,透进一抹幽幽的光。启明星在东方天际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像在和人捉迷藏。树林中还是有些模糊不清,一行一行的树木只黑黢黢地显出轮廓来。空气儿却是透鲜!

“假小子!还跑得动吗?”鹿荣偏转头。

“试试看!”我骤然来了兴致。

我们肩并肩跑起来,这是一条没有边际的林间小路,时而笔直,时而蜿蜒,脚下是松软的沙土地,地上布满了初秋的落叶,踏上去富有弹性,比当年在学校时那个四百米跑道还好。那时,我们女子篮球队的同学,每天早上都要集中训练一课时左右,绕着跑道跑了一圈又一圈,鹿荣像一头小鹿,总是跑在最前头。现在,我们又在一起跑步了。我发现,她虽然生过那场大病,经过几年的锻炼,速度仍是很快。慢慢地,她跑我前头去了,我奋力追赶,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而且因为没戴乳罩,跑起来胸前一荡一荡的,实在费力。鹿荣颀长的身体依然是那么轻捷。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完全没有等我的意思。我忽然觉得,她不仅在例行每天早晨跑步的规矩,而且似乎以此在抑制内心的激动。她内心还有许多苦衷要说,我还要叫她说下去。我完全被她的述说吸引了。

鹿荣已经跑得没有踪影了。我一边跑,一边喊:“鹿荣——鹿荣姐——”

树林子轰鸣起来,和着我的喊声,嗡嗡乱响,想不到林子里也有回声,只是有些杂音,不像山壁前的回声那样整齐。没有人应答。回声过后,林子里突然静下来。我放缓了脚步,尽力往前方搜寻。天已经亮了,只是又上了一层薄雾,各种鸟儿都离开栖息的枝头,开始在林间歌唱飞翔起来。

我在林子里找了好大一阵,还是没有找到。我迷路了。面前是一片竹节槐林,树身挺拔、瘦硬,一阵风吹过,便有不少槐叶摇摇飘飘落下,如雪片一样悄然无声。我正在着急,突然黑小子从一棵树后跳出来,冲我连叫两声:“呱呱!”我高兴了,黑小子找我来了。我紧紧追上去,黑小子掉转头,不紧不慢地前头带路,不时回头看我一下,好像怕我再迷了路。不大会儿,它就把我引出这片竹节槐林,眼前豁然一亮,头上有整块的天空了,前面几十步远处,是一大片水,清亮清亮的。这不是我昨天下午见到的那个积水潭吗?鹿荣就坐在积水潭对岸。她冲我招招手,我很快绕了过去,跑得喘吁吁的,一屁股坐到她身旁就叫起来:“哎呀,累死啦!鹿荣姐,你真行,还像从前一样跑得快!”

她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