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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杂木林的呼唤 (9)

“‘不不!还有……你不知道,我已经……我不能告诉你,你不知道……我不能……真的!荣子,你原谅我吧,你的心意我领了,日后你会……明白的!’

“他在黑暗中急促地、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心中一沉,他果然有难言之隐!而且,我模模糊糊有点明白了,他所说的残废是指什么!刹那间,我心里一阵酸楚,只觉得天旋地转,天哪,你可真会捉弄人呀!

“第二天,他看我暂时没地方落脚,就让我在他这个小木屋里住下了,自己执意搬到三里路外的一片林子里,和一个看林的老人做伴去了。临走前,他把门窗重新修理了一遍,弄得结结实实的。他还嘱咐我:‘荣子,你还是个姑娘家,千万自重。’我央求他:‘你也住这里不行吗?’他摇摇头,坚决地走了。我知道,他不想玷污了我的名声。后来,我就在这里住下了。林场领导根据我的意愿,批准我参加了耿国臣大叔领导的护林队。我们虽然不住在一起,但还可以时常见面,并不觉得孤独。

“但时间不长,他病倒了。还是那颗子弹在捣鬼!这一次很厉害,送往县医院时,我跟去了。根据以往经验,先采用了保守疗法,打针、吃药。可是几天过去,一点不见效,反而一天比一天重。最后昏迷了。医院拍片检查,发现子弹周围化了脓,已经直接威胁心脏。看来,是非动手术不可了。为了慎重起见,县医院还从省里请来了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准备把子弹取出来,彻底解决问题。可是那位外科医生看了片子后,轻轻摇摇头。原来,那颗子弹本来在心脏上方的。由于大量化脓,已经下沉和心脏紧贴着了。手术固然非做不可,但成功的希望极小。这位外科医生推说设备太差,做不了这个手术,走了。

他怕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坏了自己的名声。可耿大叔的病已经刻不容缓,不能再等了。于是县医院的医生只好自己动手。开刀前,要亲属签字。我毫不犹豫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医生问我是他什么人,我回答说:‘是他妻子!’医生们都吃了一惊。老耿是老病号,医生都认识他,却不知道还有我这个年轻的妻子。等把他推进手术室,陪同他来看病的林场民政助理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劝说:‘你咋这样傻!老耿怕是进得去,出不来了,你枉担这个虚名干啥?以后再找对象会受影响的!’我咬咬嘴唇,忍住泪水说:‘我情愿!’真的,我心甘情愿。那一刻,我难过极了。他孤独了一辈子,我不忍心让他带着生活的巨大缺憾死去。

“耿大叔果然死在手术台上了。他的伤病太厉害。子弹周围多次化脓、结痂,一大片都已坏死。当医生打开他的胸腔时,大吃一惊!按照一般情况,他的生命早在十年前就该结束了,可他却硬是顽强地多活了十年!真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

“在为他盛殓穿衣服时,我终于发现了他的隐秘,当年一颗炮弹炸飞了他的右腿,同时也使他失去了生育能力。这正是三十年来他一直拒绝成家的原因。他不愿意以功臣自居,心安理得地耽误任何一位姑娘。耿大叔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我为能在他临死前宣布是他的妻子感到光荣。我就是要让人们传说:那个英雄、那个功臣、那个好人,最终是有了妻子的!这对他也许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种精神上的补偿,对于善良的人们,也是一点心灵的安慰。如果说这是一种牺牲,那是我宁愿作出的。

“耿大叔死后,被埋葬在我父亲的坟茔旁边。这是他早就留下的遗愿。他要和他的老朋友做伴,和林子做伴。后来,我接替他的职务,做了护林队长。方圆五六十里以内的林子都归我管,手下有十几个护林老人。在开始的一段日子里,我常常为他的死悲伤,于是就拼命做事,以转移自己的神思。日子久了,就渐渐好了一些。人死不能复生,重要的是继承父亲和耿大叔的遗志,把林子看护好。

“林子实在是太可爱了,特别当我真正把自己的事业和林子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更感到它的可爱。最早栽植的一批树木,经过二十多年的生长,已经成材。到处郁郁苍苍,遮天蔽日,各种各样的鸟儿和小动物在里头栖息、繁衍,有几百种之多。凡是这一带地区应有的鸟类和动物,这里几乎都有。这里成了它们的保护区。同时,由于故道两岸树木繁茂,还有效地保护了水土,调节了气候,对于实现生态平衡起了重大促进作用。林业所带来的巨大好处随时可见。我虽然只是护林队长,但我并不甘愿仅仅守护上辈人留下的林子,我要为林业的发展作出自己的贡献!我买了许多有关林业方面的书籍,整理父亲过去留下的工作笔记。在有关理论指导下,我每天到处跑,调查水土资源,统计成材树木,计算各种树木的生长速度,积累气象资料,观察鸟类和小动物的繁衍情况……总之,我希望有一天能拿出一份有价值的资料,为林子的更新、发展做必要的准备。

当年林场初创,缺少苗木,大多是就地取材,因此树种杂乱,生长既不快,也不整齐。我想,最近几年林子更新,根据水土,气候情况,可以大批栽植泡桐。这种树质料好,生长迅速,七八年就能成材。我简直是雄心勃勃!什么力量也不能让我离开林子了。我越干越有味,越体会到林业的重要。中学时代,我曾抱怨父亲为什么那么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那么大声疾呼地向领导提出:在荒山秃岭、在废旧河滩,甚至在良田的间隔间,大量栽植树木!不要急功近利、仅仅看到粮食!是的,现在我理解了,父亲是位有远见的林业家!保持生态平衡是人类永远的幸福,失去生态平衡是人类的灾难!如今,世界上有远见的人们都在呼吁和致力于这项伟大事业,而我们有些人却仍然麻木不仁!历史上,黄河数次决口改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中上游植被被破坏才造成的。这里的人民吃尽了苦头,历史的灾难不能再重复了!……前几年,还有人居然叫喊‘以粮为纲、毁林开荒’!实在太无知了!这一带只能以林为纲,否则,树木一旦砍伐掉,风沙马上又会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鹿荣激动得两颊绯红,仿佛在和谁争辩问题。我暗暗佩服,想不到她幽居深林,却有这么现代、这么宏观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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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个人只顾说话,黑小子被冷落了。忽然,它从哪里蹿出来,“吱吱”叫着扑到鹿荣身上,撒起娇来。鹿荣伸手牵住它一条前腿,黑小子后腿直立,蹒跚挪步。鹿荣像牵着小孩的手,在林间草地上款款行走。黑小子高兴极了,又“呱呱”地叫起来。看样子,他们经常这样结伴散步的。

我忽然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方长期居住,鹿荣就不觉得孤独吗?于是问道:

“鹿荣姐,你再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

“怎么会不考虑?”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撒开黑小子的手,任它一路欢跳着跑远了,这才又说,“忙碌过后,我时常会感到寂寞。年龄这么大了,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我生活在这个地方,不大和外界接触,很多人把我遗忘了。我们这个林场只有一百多人,该结婚的男子都结婚了,别的林场相距太远,人也不熟悉,别说互相了解,连认识的机会都没有。后来,领导帮我介绍了两个人,都是县城里的机关干部,其中一个还是局长,都是中年丧妻的。但他们的条件是让我搬到县城去做家属,其实是当保姆!我不同意。我不能离开林子,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要结婚,就到林子里来,不来就散,于是散了。

“有些人不理解我,一个老姑娘了,守着这片林子干什么,说我怪僻,说我是冷血动物,说我要和林子结婚。其实,我才不是冷血动物。你看得到,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健壮了,我时时觉得有一种东西在周身萌动,它使我烦躁不安,使我激动不已,使我热血沸腾。我似乎感到,在备尝精神的、肉体的磨难之后,我的真正的青春期才刚刚到来,就像林间的一切,充满了蓬勃的生机。我渴望着爱情,渴望着男人的拥抱,渴望着有一个孩子,我对生活充满了热爱。我一点儿也不怪僻,一点儿也不颓丧,我只是感到奔放的感情无处宣泄,我时时感到一种被压抑的痛苦。在寂寞得受不了时,真想在林子里大声地喊叫,使整座林子都回荡着我的呼唤:人们哪,爱林子吧!爱我吧!来吧来吧,林子会给你欢乐,我会给你幸福的!……可是,我心中的呼唤始终没有回声,我仍然是寂寞的,只有黑小子和我做伴……”

鹿荣好像是疲惫了。她咬住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里又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前面有一棵歪倒的柳树,横躺在地上,半面根裸露着已经枯死,但下面的根还扎在土壤里,吮吸着水分和营养,扑倒在地的树枝依然顽强地活着,只是不得不改变原先的生长方向,转而弯过来向上生长。生命永远向着阳光,它时时在寻找新的生存空间。我们都有些累了,就势坐在树身上。我对鹿荣姐的境遇同情极了,却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我又能怎样安慰她呢?

她掏出手帕擦擦泪水,冲我苦笑了一下,忽然搂住我的肩,冲动地说:“你不要以为我消沉了,不!我不消沉,也不后悔,我决不改变自己的初衷,永远不离开林子!至于爱情,我想,这也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与其违背自己的意愿,走出林子做一个保姆,向生活和命运投降,还不如主动进击,找一个野男人!……当然,必须是自己中意的。我不要和他结婚,也不需问他姓名。他也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做。大家同意就行了,我不要他承担责任,只希望他能和我生个孩子!……这样,我会感激他一辈子的。好妹妹……你不笑话……我吗?我太……寂寞了……真的……太寂寞了!……”

突然,鹿荣双颊红得像火烧的晚霞,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一下躺倒在我怀里。她哭得好厉害哟!双肩、胸脯都在剧烈地颤抖,她以全身心宣泄着被长期压抑着的感情。我大把大把地为她抹着泪水,心灵被强烈地震撼了!我不再像昨晚那样,觉得她是一个有趣的谜,不!她异常清晰,一点儿也不扑朔迷离,她是一个血肉丰满的活生生的女人!她有执著的追求,她有健全的丰富的感情世界!她的近乎荒唐的想法,其实一点儿也不荒唐,因为她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人!我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值得笑话的。相反,自己却感到了惭愧和一丝儿不安。因为在这一刹那间,她像一道扭曲的耀眼的闪电,把我整个儿照亮了,照出了我残缺的——起码是粗疏的——感情;她像一声惊雷,唤醒了我尚在沉睡的那一片情感的处女地!我紧紧搂着激动不已的鹿荣,像搂着出峡的大江,心窝里奔突着汹涌的浪潮,我的思想走了神。我突然冒出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我应该结婚了!回去就结!我让他——那个已经三十四岁的痴情的傻瓜——等得太久了!应该让他、让我,也让所有的人们,都有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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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我辞别鹿荣,离开了那个浩浩瀚瀚的林海。她一直送出我十几里远,哭了。我也哭了。我安慰她说:“鹿荣姐,我会来看你的!你的婚事,我也会尽力帮助解决。只是,你暂时不要……乱找。我的话,你明白吗?”她红着脸点点头,眼里闪着泪花。我相信,她是明白了。因为,我理解她,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她,尤其是那些男人!他们会把她看成一个堕落的女人的。

回城没几天,我就结婚了,并开始了计划中的那部长篇小说的创作,很顺手。关于我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要说的是鹿荣。我答应过不把她的事写进小说的,但我又实在牵挂着她的事。正好,你来了,我讲给你听。我们是朋友,我希望你能写出来。我不是出卖素材,只要求两个条件,一是不要再虚构什么,就按这个真实的故事写;二是在结尾处加上这么一段话:

“亲爱的读者,当你读完这篇作品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在七百里黄河故道绵延不绝的密林里,住着一位三十六岁的可爱的老姑娘——不要以为老姑娘都可怕!她真的非常可爱。她还像少女一样漂亮、温柔、腼腆,只是由于醉心于自己的事业,不愿走出那片林子罢了。有志于林业建设的小伙子们,我希望你们中有人能成为她的知音和伴侣。爱她吧,爱她痴爱的林子吧!你们会幸福的!那里是大有作为的!我盼望着不久的一天,能重返那片林子,为你们祝贺!”

1984年8月20日

于五门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