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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林楠子 (7)

“有一次,周处上酒楼喝酒,众人一见他来,顿时没了声息,一个个全溜下楼去。周处不知何故,一个人正觉脸上没趣,又听隔壁房内有人叹息,一抬腿又闯了进去。他进去一看,正是本乡几个父老在此饮酒。那几个老汉一见周处进来,又要溜走,被他一把拦住,定要他们说出为何叹息来。众人拗不过他,只好坐下,却谁也不敢说出实情。后来逼不过,周处的近邻吴老汉才斗胆说出此地‘三害’为患的事情,并说乡亲们正是为此发愁。

“当周处听到他也算这三害中的一害后,才明白众人不愿和他一同饮酒的道理,直羞得低下脑袋,半晌才抬起头来,当场表示说:‘从明天起,入山射虎,下水斩蛟,拼着一条性命,为乡里除害!’”

老秀才讲到这里,看看陈咤风正听得入神,连连点头,酒也忘了喝,于是接下去说道:“当天夜里,周处备下强弓毒箭,次日清晨就上南山寻找那只伤害人畜的斑斓白额虎去了。

“到了山上,周处选一块大石做藏身之地,取出竹哨,呦呦地吹起来,很像鹿鸣。不长时间,果然把那只虎引来了。周处一看,这只虎身长丈余,极其凶猛,一声呼啸,地动山摇,带起一阵腥风,张牙舞爪而来。周处隐在石后,看得清清楚楚,连发三箭,皆中猛虎。那虎疼得连声咆哮,扑跃翻腾,最后从半空跌落下来,滚下山去死了。”

“好!痛快!”陈咤风听着带劲,叫出声来,一仰脖子又喝干一杯酒,催着老秀才,“快接着说!”

老秀才喘了一口气,接着讲道:“后来,周处又在长桥下荆溪深潭里找到那条恶蛟,挥剑就砍。恶蛟和他斗了多时,连连受伤,后见周处凶猛,便朝太湖方向负痛而逃。周处紧追不舍,经过三天三夜,终于把恶蛟赶得筋疲力尽,最后一剑把它斩杀河中。”

陈咤风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周处连除二害,这下众乡邻该原谅他了吧?”

老秀才沉重地摇摇头,说道:“周处斩蛟三日未归,乡邻们以为他已和恶蛟同归于尽了,正在庆幸三害除净,却见周处提着蛟头回来了。众人大吃一惊,只是恭维敷衍了几句,又都避开了。

“周处一见此情,心中十分难过,仰天长叹:‘可怕,可怕!我今日才知道败坏名誉是那么容易,恢复名誉,却这般困难!’他悔恨不及,要拔剑自杀,多亏那位近邻吴老汉赶来拦住,恳切劝导他发愤读书,改掉恶行,以取信于世。周处自惭形秽,羞愧万分,这才知道做人的艰难。”

陈咤风听到此处,叹了一口气,似有所动,两眼定定地望着老秀才,听他说下去。

“从此以后,周处求师发愤,博览群书,终于成为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东吴灭亡之后,他受到晋朝重用。后来为抵御异族侵略,周处率兵杀敌,不幸捐躯沙场。噩耗传来,乡邻百姓痛哭不已,为他立了庙宇。英雄千古,至今传颂。”

老秀才讲完这个故事,又慢慢喝了一杯酒,却见陈咤风锁眉沉思,一言不发,只把那壶中酒一杯连一杯往肚里倒,满脸涨得紫红。

老秀才猜想,这剂药倒是有些效力。他不愿打断陈咤风的思绪,便悄悄走了。陈咤风神思专注,浑然不觉。等他醒觉过来,老秀才已走了多时。

这一夜,陈咤风竟是睡倒如卧钉板,坐下如遇针毡,真是坐卧不宁。他只觉得浑身燥热,脑袋里疼得厉害,却不住地自思自叹:周处年少任性,为害乡里,毕竟后来发愤成才,为国家、为民族干出一番事业来。我陈咤风检点半生,只顾自己喘气顺和,何曾知道世人怎样看我?那朱偈以周处事比我,显有针砭之意。想当年,他也信约朱陈和好,日后吊民伐罪,成就大业。而自己坐井观天,只求咫尺之尊,未有鸿鹄之志,故有多年言行不合,分道扬镳。如今洋人侵犯中国,清廷昏腐,若果能和朱偈携起手来,叱咤风云,流芳后世,莫非独有周处可以办到吗?!

陈咤风思绪纷乱,想三想四,终于没有结果。最后,他记起和朱偈在黄河滩比武一事,这才叹了一口气,想道:且待明日再作理论!心中稍定,这才矇眬睡去。

陈咤风一觉睡去,直到日出三竿才猝然醒来,正在洗漱,忽然手下人报告:“有个传教士求见!”

陈咤风一愣,心想,我和教门素来无缘,传教士到此何干?不管这些,且让他进来再说。于是吩咐请进。

陈咤风整好衣服,刚从卧室来到客厅门前,就见从大门外领进一个人来。那人头戴高顶礼帽,身穿黑色外套,拎一根黑漆手杖,走起路来不慌不忙,俨然是个英国绅士,只是长相不像外国人。陈咤风正疑惑,那人已来到面前,摘帽在手,哈一哈腰说道:“陈寨主别来无恙乎?”

陈咤风听声音有些熟,看面孔也似曾相识,忙问:“你是何人?”

那人直起腰哈哈一笑说:“怎么,一别十几年,你竟不认识阎某了吗?”

“你是阎五?”陈咤风一愣,脱口说道。

“不错,正是阎某人。”阎五一张嘴,露出一排金牙,亮闪闪的。

陈咤风“啊”了一声,当胸一拳,打在阎五身上,笑道:“我当是什么外国传教士,原来是你小子!还装得这么斯文。来,屋里坐!”

你道陈咤风为何认不出阎五?只因他变化实在太大。

那年,他被陈咤风轰走后,又差点在黄河滩里丧了命,一条左膀成了残疾,再干拦路打劫的勾当已经不行。阎五走投无路,最后入了英国传教会。自从几十年前外国人用枪炮轰开中国的大门,各国传教士纷纷来到中国,到处设立教堂,竭力用金钱、权势拉拢中国人入教。但由于中国人有极强的血统观念,只尊奉自己的祖先,对外国经教极少有人信奉。初入教的多是些地痞、无赖之类,借外国教会的权势作威作福。阎五成了教民,就有了保护伞,这小子拍马逢迎,阴险狡诈,很得英国教会赏识,后来升为传教士,一改土匪模样,道貌岸然起来。那次左膀挨了周庆山一刀,没有治好,一只膀子吊着,满嘴门牙被憨娃用袖锤全部打落。当了传教士以后,又到天津去镶了一嘴金牙,加上生活稳定,吃穿不愁,这小子居然发了福,原来一条瘦瘦的烟黄脸,变得红光满面,一说话露出一排金牙,加上穿戴讲究,无怪陈咤风认不得了。

阎五生性残暴,虽然有了优裕的地位和生活,却并没有忘了和朱家村的仇恨。他平日住在县城教堂,离此地近百里路,只因怕落入朱偈、周庆山手里,所以从未到这一带来过,但对朱陈两家的事极为关心,不时派人打听。前几天,听说陈咤风把朱偈的儿子大宝捉去,两家要在黄河滩决战,阎五大喜,以为有机可乘,便打扮得衣冠楚楚,来陈家村搬弄是非。但这次来,他自以为有英国教会撑腰,胆气极壮,因此,见了陈咤风连称谓也变了。

当下,阎五随陈咤风在客厅坐定,叙了叙别后的事情,陈咤风问道:“这次你来,莫非是拉我入教吗?”

阎五微微一笑说道:“陈寨主若能入教,我们英国教会自然欢迎。”

“我们?”陈咤风一听这话,嘴上没出声,心里已觉腻烦!你小子和英国人伸一个裤裆里去了?想罢,冷笑道:“岂敢,岂敢。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阎五摇摇头,做出很遗憾的样子,提着手杖在客厅里踱起步来,不知不觉拿出传教士教训人的口气,把那梁亚发的《劝世良言》择其要背了一遍,摇头晃脑,哼哼唧唧。

陈咤风先是捺着性子,坐在檀木雕花椅上,听他说教,后见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心中渐渐火起,这小子倒教训起我来了!于是一摆手讥讽道:“行了行了!你小子倒说说,入了教会给我点什么好处吧!”

阎五见陈咤风对他很不恭敬,总称他为“小子”,很不高兴,但为了拉拢、利用他,只好强忍着气回道:“耶稣愿意赐福给一切信教的人,只要你加入教会,就算是大英帝国的臣民了,不仅能帮你打败朱偈,还能帮你成为中原霸主。……”

“胡说八道!”陈咤风最忌讳的是让人管束,这会儿一听让他做英国的臣民,不由火起。他翻身跃出椅子,手指阎五骂起来,“你他娘的胡诌些什么东西?我陈咤风虽然愚鲁,还知道我是中国人,不像你小子忘了祖先,认洋人做干爹!”

阎五发觉自己白白费了半天唇舌,让他骂得一脸是火,于是举起手杖,威吓道:“你不要口出不逊,耶稣在天之灵,是要惩罚你的!”

“什么?”陈咤风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耶稣?耶稣是你爷爷?是你奶奶?它算个什么玩意儿?”

“你亵渎圣主,罪加一等!”阎五也咆哮起来。

“别他娘的吓唬人!中国的皇帝老子都管不了我,你那圣主算个蛋!”

阎五见镇不住陈咤风,眼珠一转,变了主意,于是冷冷地笑了几声,说道:“陈寨主,别说大话了!据我看,你在这黄河滩里也未必摇得了大拇指吧!”

“你说什么?”

“有朱偈在,你就别想独霸此地!”阎五故意激火。

陈咤风果然暴跳起来,手指朱家村方向,厉声说道:“今天,我就要和他一决胜负!”

“如果输给他呢?”阎五拿腔捏调,做出一副调笑的样子。

“输了我甘拜下风!”这也是话赶话,没有退步,陈咤风活了四十八年,可是头一次说这种愿意服人的话。

阎五一见此情,倒不知说什么好了。于是拿起帽子戴好,哈哈腰说:“祝你旗开得胜,阎某告辞!”说罢就走。

陈咤风端坐椅子上,一声未吭,见他向外走,脑子里一阵疾思,心想:看来,阎五是专意来给我烧火的。这小子入了教会,目中早已无我,今天来是想借刀杀人。也罢,不如把他扣下,一同去黄河滩看我比武,如果胜了,让他见识见识我手段,然后当场把他杀掉,也让这一带百姓赞我为民除害,做个周处第二。如果败了,就拿他做见面礼,任凭朱家村处置。想罢,陈咤风飞快冲出客厅,手指阎五背影,向门外几个徒弟示意说:“与我拿下!”

陈咤风的徒弟们对阎五历来没有好感,今听师父这句话,顿如虎狼,一拥而上,把阎五抓住了。阎五突然被袭击,知道不好,他凶相毕露,回首向陈咤风叫道:“陈寨主这是何意?英国教会要向你问罪的!”

陈咤风叉腿站在客厅门前的台阶上,冷笑道:“没有别的意思,今天让你看个热闹。”说罢,一挥手让徒弟们先把阎五关了起来,任他又喊又叫,不再理睬。

早饭后,陈咤风带着从人,前头押着朱偈的儿子大宝,后头押着阎五,转到村后的黄河滩里,在一片开阔的地方停住人马。不知怎的,陈咤风总是提不上劲来,闷着头谁也不愿搭理。徒弟们都觉愕然:这个劲头儿,哪里像个比武的样子呢?

押着大宝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细腰溜肩,一根大辫子盘在脑后,两眼水灵灵的,显得英气逼人。这是陈咤风的女公子陈小风。

自从大宝被抓来后,陈咤风怕朱家村前来劫夺,便把大宝藏在女儿闺楼隔壁,让女儿亲自看管,另在楼下设了防卫,村里村外,布上流哨暗岗,以为万无一失。

陈小风是陈咤风独女,自幼随父习武,不像一般闺门黄花那样娇羞。她性情豁达,颇有其父之风。大宝时值青春年华,一表人才,小风竟一见倾心。每日里,她好酒好饭相待,抽空儿不时对大宝挑弄耍逗。开始,大宝怒目以对,后来见她并无恶意,遂把态度渐渐放缓。两人正是风华少年,情窦初开,渐渐有了点意思。

昨天,大宝晚饭没吃,正在楼上发愁。小风走过来劝慰他说:“你不必忧心,明天两家老人在黄河滩里比武,朱伯伯如能取胜,一切自不必说,万一朱伯伯败了,我在黄河滩里紧随你身后,一有变故,我当场将你放了,谅我爹也不能把我怎样。只是……”话到此处,小风忽然打住,面红耳赤,把脸转向一边,却又偷眼睨视着大宝,似乎有难言之隐。

大宝心下一热,感激地说:“小姐,如蒙相救,我终生不忘大恩!”

“有什么凭据呢?”小风一偏头,忽闪着眼有点调皮地说。

大宝正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岂能言而无信!小姐不信,我撞破此头,溅血作证!”说着,呼地站起,就要往面前的案子上碰撞。

小风惊慌失措,一把抱住,又旋即松开,飞红了脸嗔怪道:“你这人也真是,谁要你碰破头起誓?我是说,你应该……给我一个信物。”说罢,飞来一眼,又羞得双手把脸捂住。

大宝这才如梦方醒,一时也红了脸,心里像揣个小兔,怦怦直跳。他垂眼自顾,心下寻思,我在此做囚徒,拿什么做信物呢?他想了想,忽然撕下一颗布扣,巧如心形,捧到小风面前,说道:“小姐,眼下我一无所有,权且以此表我心迹吧!”

小风双手接过,藏在身上。另在自己身上撕下一枚扣子,庄重地放在大宝手上,柔声燕语道:“公子不弃,小风终生不嫁二人!”

当下,两人又说一阵话,小风不敢久停,便回自己房子去了。大宝因祸得福,一腔烦恼抛之九霄,一夜竟睡得十分香甜。

目下,在这黄河滩里,大宝虽被绳捆索绑,心里并不惊慌。倒是小风有点紧张,背插宝剑,一刻也不敢离开。

另一个紧张的是阎五。他虽未上绳,却有陈咤风两个徒弟在背后看着,想走也走不脱,他心里一阵阵发憷,暗自盘算,今天是凶多吉少,待会儿看看势头,得跑就跑,实在跑不掉也不能白白死在这里。他想起身上还有七支毒药镖,胆子壮了许多,两只贼眼骨碌碌直转,像条恶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