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吉宽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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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奔丧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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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然我相信祸不单行的俗语,却怎么也不能想到,在营救黑牡丹计划毫无进展时,我的二哥已经咽气。

那一天,正好林榕真来到我的工地,不知是水红的纠缠让他对情感的东西产生厌恶,还是水红的纠缠确实触动了他埋藏心底的某种歉疚,从职业中专回来之后,林榕真再也不死守宁静的工地了,他来我这里不下三次,这是一段时间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而每次来这里,都跟我分析、探讨营救黑牡丹的方案,比如她的前夫如果是食品公司的老板,我们是否挨个食品公司走访一下,不一定非得找水红;比如李国平的话是否可信,如果可信,要不要也帮忙掏掏腰包,出点钱来打点李所长。就在我俩为这些事情矛盾、犹豫、一畴莫展时,我的手机嘟嘟响起。

林榕真为我雇了一辆轿车,这有悖我的想法,租车单程五百元,坐大客五十都不到,可是林榕真坚决不让。也许这是他对副总的待遇,也许是他对黑牡丹母女无计可施时,愧疚之意的另一种释放,因为我上车时,他还扔给我五千块钱。

五千块钱家乡人看不见,轿车却是明晃晃闪亮在光天华日之下,刚到歇马镇,我就知道林榕真的决策将给我带来什么了。镇商店门口,我下车买电池时,就听有人喊我的名字,“吉宽!”定神看去,居然是从不跟我说话的吉成大哥。

我买电池的商店,正对着汽车修配厂门口,这么远就能认出我来,真是惊人的眼力。他认出我,喊一嗓子,接着就大步流星走过来。吉成大哥愧梧、高大,宽肩膀大脸盘,他相貌的出众使他不管是和蔼还是威严,都咄咄逼人,突出醒目。他的脸上漫出少有的笑,是那种有着某种光芒的笑,这光芒既在脸上,又在眼睛里,但它一点都不尖锐,它让你觉既热气蒸腾,又温润舒坦。关键是,他大老远的,就伸出手。

就像小老板脱掉小老板的外壳,变成李国平,让我感到某种虚假、不真实一样,吉成大哥突然的热情,让我同样有虚假、不真实的感觉。不过,这虚假和不真实你并不排斥,你不但不排斥且十分受用,因为当他的手握紧我的手,当握手时把我的名片递给他,一种类似荣誉感的东西,迅速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

吉成大哥,不过是歇马镇上的一个厂长,不过是歇马山庄和我们申家家族里过得好的一个人物,可是不知为什么,得到他的尊敬我会莫名其妙生出荣誉感。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在一个还乡的人那里,荣誉感这么容易就能生成。它好像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专门等待某种信息的召唤。当吉成大哥问我“怎么样?听说你干得不错”时,我的嘴激动得竟有些发瓢,支吾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不敢说,吉成大哥对我的热情一定来自于我身边的轿车和名片,没准,他早就听说我被提为副总,但正因为他听说,轿车和名片才具有向他证明一切的意义。也确实,他跟我握完手就把目光瞄向轿车,前后看一遍之后,非要把车引到修配厂的院子里,让工人把它擦了又擦才放我上路。

这是一个炎热的正午,我让司机把车直接开到东山岗的二哥家。有荣誉感在作怪,悲伤的情绪长时间出不来,尤其当三哥四哥呼呼号号在车前边清理人群,让大家为我让路的时候,那仿佛迎接什么大人物的隆重,使我两脚着地时有腾云驾雾之感。

出租车在门口调过头就走了,院子里帮忙的人闻声出来,它已经消失在山岗下的远方。从门口往二哥的棂疚走近,鞠广大、鞠福生、厚运成,所有的男人都迎上来。城里建筑企业滑坡,使歇马山庄男人们极少在平时就这么齐全。鞠福生显然在为二哥做棺材,脸上肩上满是细碎的木屑,厚运成显然是三黄叔命名的帮忙头儿,正呼呼号号时接受了我回来的信息猛然转身。他们和三哥四哥一样,清冷地站在悲伤之外,清冷地冲我点头。倒是女人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不行,长长的哭韵里拖着响亮的话语: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可怎么过呀。

我的悲伤,是在看到二哥和二哥的三个儿子时才渐渐浮出水面的。二哥那张脸已经变形,已经一点都没有了原来的模样,颧骨刺愣着,鬓角处结着毛澡澡的菁苔一样的痂疮,树叶一样单薄的嘴唇微开着,露出里边泛黄的牙齿,让我想起他说的,一直以来对饥饿的恐惧,想起他因恐惧而不愿离家却偏要离家的两难心境。这时,跪在棂前的三个侄子呜呜哭起来,打碎了铜锣一样的声音让你听了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将二哥的脸盖上,走进堂屋,坐在堂屋地上的母亲立即抱住我,从空阔的嘴里发出的哭声,空洞而骇人,仿佛她的整个日子都像她的嘴一样空洞下来塌陷下来。要知道,即使我的父亲去世,母亲也没有哭过,我离家的时候,她的牙齿还有十几棵,可眼下已经光秃秃一片。而二嫂,喊了一声吉宽,就背过气去,让你觉得她命运中的冤屈只有向我抒发才有意义。

听到母亲哭,二嫂的喊,我的眼泪自然就下来了,腾云驾雾的飘忽感自然就消失了。尤其,傍晚时分,吉成大哥来了,他进门不久,我的自进城之后极少回来的吉中大哥也回来了,飘忽感更是没了踪影。这并不不是说,他们回来,悲伤的氛围就更加浓重,不是。事实恰恰相反,兄弟们的团聚,很快就把原本悲伤的气氛变得有些喜庆,加上所有村里帮忙的人都要留下吃饭,里里外外翻天覆地的忙活,二哥的死差不多就成了歇马山庄的一个节日。

在歇马山庄,不管谁死,都是一个节日,远亲近邻本家本族前来奔丧,平日松散的人们得机会相聚,日子中苦难的倾诉,时光流逝的感慨,自然要把气氛搅得热热闹闹。这热闹看上去是以死者为中心,其实都是以活着的人为中心,人们三个一帮两个一簇交头接耳,有着许多个中心,就像夏秋时节蟋蟀们的低吟浅唱。

然而,在二哥创造的节日里,我发现,人们三个一帮两个一簇交头接耳,围绕的似乎只是一个中心,似乎总有一个什么东西在让大家集体议论着,传讲着。而这议论和传讲着的,即不是吉成大哥,也不是远在外边的黑牡丹,更不是女儿找了小老板的许冒生,而是我。这让我整个人都变得很敏感。

在我回家奔丧的日子里,我耳边不断传来吉宽当了小老板的嘁嚓声,开始,我以为和吉成大哥一样,是对我的高看,是觉得没想到一个懒汉会有今天,可是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并不是这样。

那时,拉在院子里的电灯下,人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抛过来,时而,线一样悠长,那是他们坐在离我远一点的桌子边静静地看着我;时而,线忽地就缩短了,短到近在咫尺,那是他们从远一点的桌子边端着酒碗走了过来。那天晚上,我被安排和吉成大哥、吉中大哥、刘大头和三黄叔一桌,这待遇显然比三哥四哥高出一等,三哥四哥里里外外忙着,根本没有上桌。可是,就在人们端着酒碗来到核心的桌子上敬酒的时候,我碰到了那个让我敏感的东西的内核。最先过来的,是鞠广大,他依次敬了吉中大哥、吉成大哥、刘大头和三黄叔,到我的时候,他说:“吉宽老侄,你出息了老叔高兴,可是老叔不说好听话,可不能像许冒生女婿那样,没蹦蹬几天就翻了船。”

在我的印象里,鞠广大是村里望子成龙心情最迫切的一个,他逼儿子念书考大学,逼儿子学木匠进城,在工地见我的三哥被四哥的舅哥重视,把儿子骂得狗血淋头,可是就这样一个对年轻人的出息充满梦想的人,居然不惜当着这么多人打击刚刚有出息的我。接下来,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刘大头和三黄叔说话了,他们约好了似的,一人一句,刘大头说:“没听说嘛,现在往人群里扔一块石头,砸着十个人,就有九个是小老板。”三黄叔说:“咱歇马山庄,俺就赞成一个人,申吉成,人家有手艺,靠手艺起家,别人,可都是地沟里的水泡,冒一个灭一个。”

原来,人们目光追光灯一样追着我,是对我一夜之间的出息表示怀疑,之所以怀疑,是人们对小老板给许冒生一家人带来的噩运心有余悸。许妹娜的父母和村里人,都知道了小老板赔本之后和许妹娜打架的事,许冒生已经一病不起。于是,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刚下车走进院子时,男人的目光那么清冷,也明白,吉成大哥热情地喊我,并不是真的认为我有什么出息,不过是我的二哥去世,大哥又不在身边,作为有出息的堂兄弟,表示一下他的悲悯、他的宗族领袖的风范而已。因为跟着三黄叔,他说了一句让我无地自容的话,他说:“吉宽,咱老申家人最大的毛病,是受奶奶影响,不实在讲虚荣,你大哥我讲了多年的虚荣,什么都要走在前边,都要弄最好的,也是你大哥仗着有个手艺,到你这会儿,可不能再继续,比方说你就用不着租车回来嘛,完全用不着。”

那天晚上,有吉成大哥的话,有刘大头和三黄叔的话,我一下子就成了许冒生女婿的替身,一个回歇马山庄招摇撞骗的无赖。因为这之后,在刘大头的带领下,不断有人叫我小老板,一面叫,还一面说着前一个小老板的坏话,结婚那天如何牛气,吃猪肉那天讲起对缝小眼睛如何闪光,人们尤其要强调他的嗓子,说他说话沙沙的嗓子,一听就没有什么好景。说到嗓子,刘大头灵机一动,立即说:“你们等着看吧,用不了多久,申吉宽的嗓子也哑了,当小老板都要哑嗓子。”

话虽难听,有讥讽,有贬损,但我并不在意。刘大头当个村头,从来就没瞧起谁,再说,他也是小老板的受害者,我亲眼目睹过小老板跟他对缝时的热情洋溢,听说他确实找了上塘村的一辆马车去拉水泥,结果分文没挣。可是,我这么想,四哥却不这么想,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呼哧呼哧夺下刘大头手里的酒碗,猛地朝院子里的石墩上摔,一声尖锐的瓦砾崩碎声响彻云霄时,整个院子顿时寂静下来。我站起来,吉成大哥站起来,之后,吉中大哥,三黄叔,大家都站起来,惊愣地看着四哥,四哥却毫不理会大家的惊愣,两眼喷着愤怒的火花,狠狠地瞄着刘大头,牙齿上下磨得咯咯响,恨不能咬碎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