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吉宽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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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入狱 (2)

那是怎样绝望而漫长的一天呵,因为绝望,所以漫长。一开始,榕芳一直没有离开我的怀抱,她浑身瘫软,没有自主意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她才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她清醒过来,就浑身抽搐着哭了起来。她哭,我也哭,我多么想不哭,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我不能想象我的生活中从此没有了林榕真,我不能想象现在的他以及以后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尤其榕芳哭起来,一遍遍喊着哥哥说:“哥哥你肯定是冤枉的呵,哥哥你怎么能杀人……”

后来,我们哭累了,歇息下来,我才试着跟榕芳说了林榕真和宁静的恋爱。我觉得有必要让她清楚一些她的哥哥最近的情况,从而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可是说着说着,我发现连自己都不能接受,因为林榕真杀的不是宁静和与宁静有关的人,而是李华的丈夫,这实在奇怪,林榕真没有任何理由杀李华的丈夫。

为了向我证明林榕真不可能杀人,榕芳一再重复说:“我了解哥哥,他不是那样的人。”

事情是在正午时分见出端倪的。那时要我去旁边的烤饼店给榕芳弄点吃的,突然接到李国平电话,他在电话里说:“申吉宽我知道林榕真出事了,一早上我还以为你是为许妹娜的事呢,许妹娜你就不要想了,要是想,你就和林榕真一个下场。公安局的哥们都告诉我了,林榕真五天前和区长老婆通奸,被区长抓着,他用螺丝刀把人捅死。结果自个报了案。”

如果说林榕真杀人让我震惊,那么这个消息更让我震惊,我震惊,和李国平已经知道我和许妹娜的关系没有关系,而是林榕真居然与区长老婆通奸,这,怎么可能?

我把吃的买回去,呆站在屋子里,一只木乃伊似的好长时间转不过神儿。

大约十几分钟后,我一点点缓过来,想起李国平说林榕真自己报案的事,这让我突然记起那天我和榕芳来看林榕真时的情景,原来那时案子已经犯下了,他正处于痛苦的绝望当中,想到这一节,他那混浊而迷茫的眼神再次出现在眼前。这时,仿佛有个什么信号输入大脑,使我的目光充电似的迅速灵活起来,警察似的警觉地转过身,在写字台上电视上巡睃。榕芳见状,像有更大的恐怖藏在屋子里似的赶紧靠向我,颤抖着发乌的嘴唇说:“怎么了吉宽哥,怎么了?”

我像抱住自己妹妹似的紧紧抱住她。其实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已经觉得她就是我的亲妹妹了。我说:“没什么榕芳,没什么。”我一边安慰,一边拉开写字台的抽屉,这时,我,榕芳,我们都看到一样东西――封皮上写着我俩名字的信。

严格说来,那不是信,而是两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不祥之鸟。因为是它将此前并不确定的灾难确定下来,尽管它的字迹看上去那么柔弱。

林榕真的字迹像飘在空中的柳叶,横朝上扬起,竖朝左偏去。而过不了几行,就会有一串柳叶遭了红蜘蛛,被一串串蛛网网在其中。还不等看到内容,心就乱得不行。

吉宽,我犯了死罪,这是上天的报应。我没想杀人,只是一时失手。

我从没爱过李华,我跟她好,不过是把他当成一棵救命稻草,在我心情一路下滑的时候,我需要抓住一棵稻草。她对我一直很好。我这么跟你说,不是请求你的原谅,我自己都不原谅自己,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一些时候,我踩在自己的道理里,忽视了别人的道理。这既是我悔恨的地方,又是让我感到安慰的地方。

关于这一切,我不想跟你说更多,因为我已经没有能力用语言说清自己,现在,我惟一有能力说清的,就是还没有做完的工程和工程的账目,也是要向你交待的最重要的事。账目附在后边,我先把这几家主人的情况跟你大略说一下:李华那栋,区长死了,那笔账肯定没戏了。中山区华中路25号,你见到过那位女主人,没什么品位,就是讲豪华,讲派场,凡事你记一点,不管用什么料,都用最好的。泉水区太原街36号,你去过但你没见过主人,这又是一个给二奶装的房子,那二奶不像那个空姐一概不管,她喜欢乱参乎,别管她,一切都跟男人谈。汪角区山东路12号那女人是女强人,吃软不吃硬,和她打交道不要板着面孔,也不能端架子,说话要和蔼。汪角区民生路30号的男人是个搞水产的老总,喜欢把屋子弄成水晶宫,要把活做细。永宁区柳安路78号,这是个炒股票的年轻人,他有的是钱,自以为是个成功者,跟成功者打交道一定要端住架子,要讲究仪表。这五家工程,有的你知道,有的你不知道,你要好好结束它们,账目和他们的联系电话都在抽屉里,你安账目结算后,作为公司的储备基金,全部归你。李华已经告诉我,她不会要求赔偿。

我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钱都交给了妹妹,还有公司那八平方的房子。除了妹妹,在这个世上我没有任何亲人,就把妹妹托付给你了!

另外,还有三家刚谈的工程,联系地址和电话都在抽屉里。我在公司最好的时候离开实在不甘,为了我的愿望,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公司做下去,你要学习设计,要多读书,我的所有家装书都在柜子里,在暂时不会设计的情况下,要花钱请人。一定要做下去。

最后一件事,就是把我的事告诉老虎。他是我的铁哥们!

哥哥林榕真

1996年11月11日光棍节

榕芳和我一样,当我们把属于自己的那封信看完,都无力再看对方的信了,我们只有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拥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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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城市里,我有着这样一些亲人,他们是许妹娜,是黑牡丹,是三哥,还有,就是那个和大哥已经离婚的大嫂。可是,许妹娜至今没有摆脱李国平,李国平又在那里磨刀霍霍威胁我;黑牡丹藏身在龌龃的鸡山,说是也要东山再起,但并没有确切的消息;我的三哥给四哥舅哥当差,是一条身不由已的狗,而我的大嫂,从工人的位置上退下来,至今已是生活没有保障的无业游民。应该说,我在这个城市的所有亲人,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都不是能让榕芳得以安全藏身的最好去处。最初几天,这些人走马灯似的在我脑子里转,为的就是为榕芳找一个安全的去处,她的哥哥杀了人,我不知道会不会半路杀出个复仇者,就连四哥和四嫂两口子吵架,四哥的舅哥还要报仇,何况杀人。最后,我只有锁定大嫂。虽然和她多年没有情感沟通,但至少我误送给她两千块钱,张冠李戴地打动过她。

是这时,我才相信世界上确实没有免费的午餐,大嫂接受我的两千块钱居然成为我的铺垫。

然而,这世界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当安排完榕芳,大嫂出来送我,她跟我说:“吉宽兄弟,你帮我找个活吧,扫厕所也行。”让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最初几天我完全被愧疚和悔恨主宰,因此我无法做到像林榕真希望的那样,去继续我们的装修事业。把榕芳送走后,我把自己关在公司的小屋,一遍遍读着林榕真的信。每次读到“心情一路下滑”几个字,都觉得有只烧红的火钳烙向我的脊背,我的心窝。这时,我会自觉不自觉地忆到那天在小馆里,林榕真痛苦不迭的样子,忆到他因为对宁静心存幻想,说出的那句“要是她还爱我,她不应该和你结算,应该等着我”的话,还有为了破掉他的幻想,我故意把宁静扔三万块钱时的表现告诉他时的恶毒。我一直想,要是我不那么愚蠢,不那么冲动,把结账的事留给林榕真,是不是他们之间,还有和缓的机会呢?要是我怀着同情之心,一直闭紧嘴,咬紧牙关,坚持不把宁静甩钱的表现说出来,林榕真的心情是不是就不会一路下滑呢!这么一想,五脏六腑焚烧了一样,痛不欲生。于是,我在屋子里摩拳擦掌,恨不能煽自己的嘴巴子。林榕真的信把心情搞坏了,我却非要一遍遍没完没了地看,没完没了在“心情一路下滑”上琢磨,非让自己痛不欲生,仿佛只有这样,只有没完没了让自己体验五脏俱焚的滋味,才能真正缓解痛苦。

有时候,因为太难受,我不免要去看林榕真用过的桌子,看过的电视,去看他装在一个简易的柜子里的几本书以及摆放在柜子旁边的几个小摆设,从而想象他在这里度过的日子。他曾告诉我,他的客户,都是一个传一个,然后他跟他们到外面洽谈,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所以除了我破土而出那次和去年春节他让我来过,平时很少过来。虽然春节在这里过过,可是因为心粗,也因为它们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从没仔细看过这些小摆设。

它们分别是一只树皮贴面的木头笔筒,里边装着一堆各色彩笔,林榕真自己搞设计,一定是经常把它们抽进抽出;一面六寸见方的镜子,它的四边是一个镶着金边的木框,架在一个木头底座上,木框上,有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照的不是人,是一座木制的尖顶房子,房子四周,是一丛丛辽南没有的高高的蒿草,而照片底下写着这样几个字:深深怀念木刻楞。依我有限的知识,当时无法知道“木刻楞”是什么意思,但我想一定跟他的家乡有关。就在镜框旁边,有一双湖绿色的玉石做的手,那双手一只贴在另一只手的下面,掌心朝外的那只手呈兰花指手式,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衍草的小燕子似的衍着一颗珠子,在日光的照耀下,无论是五指还是那颗珠子,都光洁透明,美伦美奂。看到这只漂亮的玉手,我痛苦的心口掀动了一下,如同烧开的水壶,我突然想起林榕真跟我说过的关于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