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吉宽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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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月夜 (2)

车不知不觉慢了下来,跟了我十年的老马对我的心情了如指掌。可是导致这心情的深层原因,它无法知道。我多么想说,“那个骗子,就那么重要?”“他喝醉酒沾了你便宜,你还看不清是什么货色?”“一个电话,就值得让你那么激动?”这些话,本是想在心里,可是,在车慢下来之后,我居然真的说了出来,那样子好像老马把它拉车的力气送到了我的心里。

在先,许妹娜没有反应,仍然松跨跨地坐在车上,可是,几秒钟之后,她不干了,她尖声地叫起来:“你――”随后,她两手离开膝盖,挪向身后,一高从车上跳下来。她动作的敏捷,手式的强硬,足见出她的激动。当她跳下车,我看见她的脸仿佛被人抽了鞭子似的,黄一道白一道,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是多么不愿伤害她呀,可是混蛋的我,不知怎么就伤害了她。我伤害了许妹娜,一个比我小了十岁的天真姑娘,我顿时慌了手脚,“喔”一声把车停下来。我跳下车,定睛看了看她,她的脸上已经有了泪花,小巧的朝天鼻因为愤怒竟有些发白。我从车的后头绕到许妹娜的身边,我看到许妹娜肩膀在哆嗦,她的嘴唇也在哆嗦,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把她抱了起来。

猛地把她抱起来,是我心里的冲动,事实上,我没有兑现我的想法,不是我不敢,而是当我走到她身边,另一个念头迅速主宰了我:这是大马路,人来人往不合适。于是我猛地转身,从车上拿起铁铣,我几乎把用来抱她的所有力气都使了出来,掘车上的碱泥。

我想,许妹娜一定是被我的行为搞懵了,她愣愣地站在那,眼里再也淌不出眼泪了。我没再看她,只一个劲地往道边甩我的碱泥,我觉得有一股从没有过的力量,洪水一样漫过我的身心,使我无法阻止就要到来的一切。

到最后一锨碱泥甩出去,我转向许妹娜。我说:“走,咱去办嫁妆,上翁古城。”

许妹娜确实不再流泪,愣愣地看着我,先前黄一道白一道的脸上,现出某种奇怪的颜色。

“我拉你上翁古城,咱去给你办嫁妆。”我又说一遍。

这句话显然不是事实,可是这句话接近另一个事实,那事实是,许妹娜终于跟她的小老板通上了电话,娶她的事情不再是谎言。如果许妹娜不想跟我闹僵,去翁古城办嫁妆,是顺水推舟最恰当、也是最好的办法。

许妹娜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长时间地看着被我卸下去的那堆黑乎乎的碱泥,仿佛上不上车,去不去翁古城,由那碱泥说了算。碱泥已经落在了地沟里,它们耗费了一个人那么多力气。

我就知道,许妹娜不会让我白费力气,她不想跟我闹僵,我拉了她这么多天,可是,仅仅如此吗?

就像有山穷水尽,才有柳暗花明,当许妹娜上了车,马车再次起程,我们之间又恢复了原来的和谐。当然,所谓和谐,仅仅是说我们不再别扭着,我们可以像早上和早上以前的那些天那样,把去镇上打电话当成共同的目标,现在,我们又有了去翁古城这个目标。我能感到,发生过的事情,还在我们心里留有痕迹,毕竟,许妹娜的挎包里装着BP机,它真实地响过,因为它真实地响过,我们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骂一个人了,这得让我们慢慢适应。

从歇马镇到翁古城,大约七十里路,对一匹老马来说,是一个很远的距离,我还从来没有赶车去过翁古城。当我把这个事实告诉许妹娜,她隐隐的有些感动,她说:“都是为了我。”

距离不但为我们的谈话提供了内容,距离还把谎言变成了真理,许妹娜居然真的相信,我之所以让我的马车走上这条从没有走过的遥远的路,就是为了拉她办嫁妆,这是一个怎样奇妙的转换啊!有了这个转换,我便大有理由让她了解我的这匹老马,它跟了我十几年,那年从学校刚回家,就借钱买了它,并找木匠钉了这辆马车。我打一小,就喜欢睡地垄沟,喜欢马,喜欢马车,喜欢车轮压住地面那种喧嚷嚷的声音和慢腾腾的感觉。让许妹娜了解这一点,对我来说特别重要,我想让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城市的坚硬和紧张。当然,我没有直截了当,因为此时此刻,在我俩之间,城市,是一个不能提的字眼,是个禁区,它就像田野里的深谷,想往前走,必须绕开它。

许妹娜自然知道如何绕道而行,她说:“俺什么车都喜欢,马车,大客。”但她马上停下来,只说马车,她说:“小时也喜欢马车,俺家从转角楼水库搬下来那年,俺才三岁,坐在大马车上晃晃悠悠地走,恨不能永远也不停下来。终于到了歇马山庄,俺放声大哭。俺妈当时说俺,长大了叫你嫁个赶马车的。咯咯――”

虽然只能把话题停留在肤浅的地方,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我心潮澎湃,因为刚才掘碱泥时汹涌在心底的冲动并没消失,当许妹娜说到她妈让她长大嫁个赶车的,并咯咯咯笑起来,我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一种想用嘴唇吮吸什么的欲望在我的体内长驱直入,深入到我的每一根神经,直到我的小哥们。

我努力克制着,就像我努力绕道而行。我把车赶得飞快,我想让许妹娜把我的马车当成大客,那种由城市开到乡村,又由乡村开到城市的大客。我的车还真的在一个有车站的路段超过一辆大客,当我的车超过那辆大客,别提我有多么得意。那些混蛋的大客把那么多乡下姑娘的视线搞乱,就不信我不能把大客的视线搞乱?!

其实,真正被搞乱的,是我自己。我的冲动,我的想抱一抱谁的冲动,我的欲望,我的想吮吸什么的欲望,一旦被我克制,我便成了一堵危机四伏的大坝,左冲右突的水冲击着我,吞噬着我,淹没着我,使我常常陷入不能动作的愚蠢状态。

在去翁古城那天,我的所有行动都是愚蠢的,我不知该去哪家商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商店,又不知该把马车停到哪里,好不容易把马车停到一个地方,一转眼又弄丢了许妹娜,当我费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把许妹娜找到,又忘记了停车的地方。然而,愚蠢也有愚蠢的好处,当经历了这样一番周折,许妹娜居然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需要绕过的东西。当我们终于来到一家商店,她真就毫无顾忌地看起了嫁妆。

如果说“城市”二字是我们之间的沟谷,那么,嫁妆,无异是又一个沟谷。可是,她扯着我的手,兴致勃勃看衣服,看戒指的样子,好像我就是她的小老板。在一个买戒指的地方,她看上了一棵闪着星星一样光芒的钻石戒指,跟我开心说:“吉宽哥,给我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