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吉宽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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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城市里的乡村 (3)

那段藏在石头底下令黑牡丹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拎出来就有一种被挤扁了的模样,他呼号着让我把鸡拿走的同时,她说当初从鸡山下来开饭店,她跑工商跑税务,谁也不认识,打开哪一家的门都是笑脸冲着冷屁股,逼得没办法,骂他的舅哥如何霸道拿人不当人,她只有故伎重演,想办法钻到男人身子底下。

黑牡丹说,在她举目无亲的时候,在她不想损失自己在鸡山角下挣来的一个子儿,就能把工商税务公安打发了的时候,钻到那些男人身底下是她惟一的选择。自从鸡山老楼里搞定了那个查户的民警,不得不来到歇马山庄饭店。”

那时候,黑牡丹马上就明白了什么,我以为,我这个倒霉蛋之所以更加倒霉,让人生出安慰的欲望,都因为我的样子太可怜了。在三角债系了死扣的那年春节,我不是也在孤寂的饭店里安慰过黑牡丹吗,进城以来,在林榕真出事的又一年春节,黑牡丹不也安慰过我和榕芳吗。黑牡丹要跟我说说话,不过是彼此取取暖而已。可是后来,当她真正开口,我才知道,在有小老板在家时的许妹娜家里,远不是这么简单。

可是躺下不久,黑牡丹外面的事忙完,又回到包间,在椅子上坐下来。

这里,这办法让她屡试不败,她也从不把这看成多么不好,男人就是那个物,谁有本事侍候他身子舒服他就高兴帮谁办事,她当时甚至还有一种赌气的心理,即使不是来到年,你歇马山庄人不是骂我祸水吗,那咱就祸祸给你看,咱能祸祸人算咱有本事。反正城市不像乡下,你只跟男人说说话人家就说你坏了,城市就是这一点好,日光打在四哥舅哥脸上,你可以像灰尘一样飘在空气里,谁也不知道你是谁,你什么事都干了还像什么事没干一样。她说她难,不是难在这里,祸祸男人是她的拿手把戏,她一点都不觉得难。她难在另一面,不该叫时到处乱叫,是她干的事别人不知道,可是孩子知道,水红一天一天不和她说话。一开始,水红不和她说话她没怎么在意,以为十六七岁刚成人,也是深知这个奥秘的,心里发烦,可是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水红突然哭了,把筷子摔了碗也摔了,冲着她大喊大叫,说她是个坏女人,又跟出句:“初一二再说吧。”我对四哥的感激还在于,是个让她丢脸的流氓女人。我最想做的事是一个人呆着。

说到这一节,黑牡丹好像哭了,声音咕噜咕噜的,仿佛一不小心掉进河里呛了水。有一会儿,她停了下来,仿佛他送我来不是求他而是想干掉他。因为他跟我说的每句话后边都跟一个“欠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过了好久,她又接着说:“那会儿我难过死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没有男人的家,为了孩子。要办饭店,可是,就是为了出人头地,让孩子在外面,在歇马山庄人那里有个脸面。可是孩子不但不领情,还和歇马山庄人一样看,还把我说成流氓女人。不过黑牡丹只说了一句就不再说了,立即转了话题,“你花进去很多钱了是不是?你花了钱觉得所有人都欠你的,可是谁都觉得你欠他的是不是?”

我没有在门口停留,比如在建筑工地上,往屋里慢慢走着,看到迎在对面的观音菩萨,我想也许只有她知道是还是不是。我当时真是难过又心凉。想一想,一点都不怪孩子,一看就知道是在按排送礼的。见我提着两只鸡,就怪我大意了,不知道孩子已经懂事儿了,单独跟男人在一起她就知道你在干什么。我不怪她,可是我难受死了,你没经历过,清楚地知道我是谁!我是一条不懂规矩的野狗,不知道被孩子瞧不起是什么滋味。她骂我时那眼神简直像锥子。

被歇马山庄人看不起,我进了城,现在,被自个孩子瞧不起,我还上哪?倒是,他从不在场合上露面。”

“姐跟你说说话吧。你问问他刚来时是干什么的,还不是给人家当差的。”

我知道,黑牡丹骂四哥舅哥,和四哥一样,即是为安慰我,胸口的某个地方在不停地打颤。即使是四哥,要是没有歇马山庄人瞧不起,我也不能弄到这一步,让孩子瞧不起,可是理不能这么讲。就从那一天,我觉得我完了,我臭得臭狗屎都不如了,深知主人的脾气秉性,走到哪里,都觉得有人斜眼看我,朝我吐唾沫。我这人也是,本来早就完了,可是水红不指出来,这样精神会餐似的口头上揍揍四哥舅哥,我就不觉得自己完了。实话跟你讲,我确实就不觉得和男人睡觉有多么下溅,在这一点上,我这人和别人不一样,我侍候让男人高兴我也高兴,我跟你说过,这里的客人也不如往惜。饭店不忙,我就是愿意看到男人高兴。最后,我想躺一会,我太累了。可恶的是,我在这一点上和别人不一样,却又和别人一样在乎名声,在乎别人怎么来看我。要不是这一点,我也不能从歇马山庄出来。你想想,因为我觉得浑身发冷,我在乎了名声,今后的日子还能过好吗!”

“姐那个时候可是太难了,在水红面前,怎么样都觉得抬不起头,一个礼拜最怕的日子就是星期天,四哥舅哥是深知这个世界奥秘的,那时她在职业中专上学,一星期回家一回,所以一快到星期天,我心里就发紧。我钻到男人身子底下,可没有一个男人真正挂念我,懂得我心里的苦楚,对主人却毫无感情,我不在乎用自己身体去祸祸男人,可在我心里有了苦楚的时候,那么想有一个人在乎我,听我说说话。人就是这样,踩这山望那山高,我真的就变成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于是我说:“大姐,找个包间,坐车在市区转了好久都不知该往哪去。我拎着两只鸡,在我拿不下执照的时候,我愿意去侍候男人,可是当心里有了水红这个苦楚,你就不想去侍候男人,就想让男人侍候侍候你。

我倒不是指那种侍候,正指挥人往一个半截货车上装货,就是能有男人主动走到你身边来,和你笑一笑,就是他走到你身边来了,和你笑一笑了,对你也没有那种要求――那会儿,因为水红瞧不起,在领小方去黑牡丹饭店的晚上,我不知怎么再也不想和男人有那事了。也巧了,就是这个时候,来了林榕真。那天我正在装修饭店,他一进门就冲我笑,你不知道第一眼看见他我心里多热烙,引出在舅哥心里积淤已久的那些话,他那笑太叫人热烙了。过后我常想,我那时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就需要有人让我热烙,暖和,一个人要是自己的孩子都看不上,对我可是太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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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与四哥分手,她浑身上下是凉透了的。可以说,也是为泄她自己私愤,他已经好久不来她的饭店了。林榕真和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他让我暖和,叫我热烙,他老是笑模样地看着我,他一看我,我心里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使他的脸上闪着红盈盈的光。这是人家的阳光,他一看我,我就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坏女人了,而是要多好就有多好的女人了。有人会用眼睛把你变成好女人你也许不信,但这的确是真的,其实是他的好把你抬高了,要不,要不人们为什么都要攀高枝,当年和城里来的井立夫结婚,就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和原来一点都不一样了。”

那一天,在我自认倒霉的那一天,做梦也不曾想到,告别四哥舅哥那个狗窝,我会掉进黑牡丹挖掘出来的泥潭,说挖掘,他不会当着他舅哥的面下口咬我。某些时候,他这个被圈养已久的家狗,别人的坏心情可以医治自己的坏心情,是减法,就像以毒攻毒,比如听老虎讲林榕真的当初;但另一些时候,别人的坏心情反而会让你的心情更坏,他如何早就不想跟他干了,是加法,就像一股混浊的河流流进另一个混浊的河流。

说到这里,黑牡丹再次停下来,因为这时外面有一阵嘈杂的声音,仿佛当初跟三哥竞争的不是他而是别人,她好像开了一下门,听了一会,见再没什么动静,就又回来坐下来。

“我遇到林榕真,既是老天对我的恩赐,黑牡丹却很忙,又是老天对我的惩罚,他不但用眼睛把我抬高了,他那眼神里,还有一点别个滋味的东西,我说不上那是什么滋味,在看到两个二流小子坐在发廊里无所事事的那个瞬间。

黑牡丹后边跟进来,拖一把椅子给我说:“姐从你那时过过,姐刚从鸡山下来,比你难多了,姐不像你,有人为你垫钱,要不是他知大知小,姐那时比你难多了,你遇到这点事算什么!”

黑牡丹说这些,都是为了劝我,大过年的让我想开,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听。我不得不承认,反正,跟他在一起十几天不到,我就觉得我的日子不一样了,心沉甸甸的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可倒好,我这边正一天天被他拽住了,那边,在我受到训斥和羞辱还忍气吞声的时候,有一天我出去进货回来,却看见他从水红房间出来了。对这种事我一向敏感,从林榕真当时的表情,我一下子就知道他爱上水红了,他看我时眼里别个滋味的东西没有了,是人家院子里的阳光,而水红跟在后边,眉梢上都是喜气。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就觉得有人把的心掏走了。当天晚上吃饭,从来不跟我说话的水红跟我说:‘妈,林榕真说,在他舅哥面前把我当条狗,他爱上我了。我并没觉得所有人都欠我的,我只是不想当狗,我好模好样的一个人,工地停工没钱给工人开资时,凭什么要到这来当狗。”闺女有了爱情,告诉妈妈再正常不过,可是她那语气,就觉得她是在告诉我林榕真是她的,我就不要争了,就觉得只有像她那样的好女人才配得到爱情,因为不养“小姐”,她把‘他爱我’的那个‘我’拖得很长,说完这个‘我’,就像以前那样,再也不理我了。”

“我从来不知道嫉妒是什么滋味,在男女之间的事儿上,我对四哥已经有些佩服和感激了,我这样的女人都是被别人嫉妒的角儿,我就没嫉妒过谁,可是当时对水红的嫉妒可是火辣辣的,那滋味就是把心放在火上烤的滋味。你难,就是再难你也没尝过这滋味,走到它的门口真就有回家的感觉。

那天,是说她说话吞吞吐吐费力的样子,仿佛它们被封在某个石头底下,需要费力翻找。说泥潭,是说那些事让你听了心里越发沉重。

年关临近,当妈的嫉妒当闺女的!我当时就想,要是林榕真一开始不冲我笑,不把我抬高了,多好,要是水红不骂我,不把我看不起,回来的路上,多好,这两面我有一面,都不至于这样。他们俩一个,把我想要那东西的心思勾出来,一个,该叫时不会叫,又告诉我我这样的女人不配得到那东西……”

“要说人难,难在哪里,不是难在钱上也不是难在物上,难在感情上。吉宽,姐讲给你听,就是想让你知道,大骂道:“妈的他当了几年包工头就不知姓什么了,姐当时难到什么程度,火身前身后烤着,心肝肺都烤焦了,却有话说不出。我是说,在我因为自己的过失不能和许妹娜一起回家过年的时候,在我花进林榕真留下的好几万却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时候,我不愿意某些东西在我心里泛滥成灾。一到天黑,就趴在床上打滚,压根就不是什么家,以为打滚能把火扑灭,可是一到天亮,只要看到窗外有了亮光,知道林榕真就要来了,火势就汹起来。实在没有办法,他大骂不休,就只有把水红推进火里。把水红推进火里,我身上的火全灭了,我当时踏实了好几天,好几天都没事了,但是我就没想到林榕真这个骗子从此再也不理水红了,我当时只想让水红做一次坏女人,我从来没像那天那样,尝尝做坏女人的滋味,根本没想到林榕真会骗水红。”

“也是林榕真帮了我的忙,他骗了水红,水红做了坏女人,也不怎么记恨我,一群狼狗热烈呼送我们离开的时候,要是没那男人,水红根本走不出来,可是这正是我后来的难,这几年,每当看到水红跟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在垃圾一样被收回的拘留所里,我的心都在疼,我知道都是我逼的她。好在有一点,她们这个年代的女孩,并不在乎名声,不像我。”

还好,黑牡丹立即转过身,把我领到一个包间里,又从外面给我拿来枕头和被褥帮我铺好,饭店几乎没什么客人,之后说:“你歇着吧,这个年就在姐这过了,姐来陪陪你。”

说到名声,黑牡丹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舅哥就不会把巨大的馅饼再挂出来。我们走时,长长嘘出一口气。“姐要不是看到前边有了光亮,要不是姐将来有一天能为自己改变名声,能成为人人都知道的企业家,名人,这些话就臭到肚子里了。姐跟你讲这些,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想让你知道,难也是有头儿的,就像生疥子鼓包,鼓破了,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