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吉宽的马车
933100000071

第71章 乱季 (3)

我朝鸡山走去,完全因为心乱,因为许妹娜断定我强奸她的那句话。我想好好理一理,理一理许妹娜为什么会这么想。然而,被许妹娜轰出来的我,当时根本不可能从许妹娜的角度出发,看到属于她的道理。比如,婚前我的加入给她婚姻带来了怎样的裂痕,她婚姻的破裂给家里带来了怎样的灾难。比如,由此两年多来,她怀着孩子从城里回家,又扔了孩子由家返城,心里上经历了什么样的磨难、痛苦;还有,在听说我与榕芳跳迪斯科的时候,在被我找到裸露着水泥石灰的楼里却听不到一句信任的话的时候,尤其,孤独地回到歇马山庄,看到刚过中年就已成了寡妇的母亲被村里人指着脊梁嗤笑的时候,她的心里到底是怎样的感受?我无法也不可能想到!我甚至想不到许妹娜强调强奸,不过是想要一个说法,以证明在经历了和李国平的婚姻之后,她更看重的是爱情,而不是有没有出息。当时,我惟一能想到的,就是回想那个月夜在马车上,我们之间到底谁更主动。

还在正月,大部分民工没有返城,广场上了无人迹,而广场后边的鸡山上,枯树荒草沉寂无声。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向鸡山走着,我努力拨开脑子里杂乱的迷雾,而使那个夜晚清晰地浮出水面。当时,我的努力让自己进入回忆是多么混账只有天知道。确实,一点点的,那个夜晚在马车上向许妹娜发起进攻时的情景浮现眼前了,她其实根本没怎么抵抗,她不但没有抵抗,还主动抛扔稻草,让我向她发起进攻。

这个场景的出现实在太可怕了,它让我突然想起大姐在公司小屋里留下的话,“母狗不调腚,公狗怎么能上身!”这样以来,原来出现在鸡山上并不清晰的岔道突然清晰了,那就是:当初,许妹娜要是反抗,我根本不可能得逞!

这个岔道,其实一直就在我的内心深处,只不过我当时有意模糊了它。现在,经许妹娜母亲的提醒,经许妹娜的重复提醒,它再也无法模糊,它不得不露出可怕的真相。这真相的可怕在于,顺着这个岔道往前走,你很容易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致:要是追她的不是我而是别人,她是否会反抗?她要是也不反抗,是不是就和妓女差不多了?

在这样一个岔道上漫步,我根本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当时,我几乎连犹豫都没犹豫,扭头就返回了那栋老楼。

门根本没关,许妹娜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见我进来,一动没动。她的样子,仿佛她早就料到我会回来。我不知道,那一天,要是有勇气再强迫一次,许妹娜会不会顺从,许妹娜要是顺从了,我向她解释一下一些天来的心情,比如是看到榕芳和那些老姑娘们奇怪而有趣的生活,才忘了给她打电话,比如虽然这几天没跟她联系,但心里一直是矛盾的痛苦的,她会不会原谅了我,我们的关系会不会和好如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没有了半点强迫许妹娜的心情,我已经被一个得来不易的清晰思路操控了,有这思路的操控,再看到她母狗一样一动不动等待公狗上身的样子,下面的话自然而然就涌了出来。

“许妹娜,我想过了,那天夜里要是你坚决反对,我不会得逞。”

说这话时,我已经走到许妹娜床前,来到她的脚下。许妹娜脸上淹着泪水,头发粘在鬓角上,仿佛刚从雨里淋过,这让我心口略略紧了一下。我从上到下看了看许妹娜,她的帆布样的牛仔上衣短短的,露着里边蜗牛壳一样的肚脐,膝盖上贴着亮片的裤子长长的,盖住了缀着满天星星的袜子的大半部。自从跟水红在一起,她的打扮就有了水红的风格――怪里怪气。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大概也是想像她一早跟我说话那样,表现出平静,我的手轻轻抚住她踩了满天星的脚,我说:“许妹娜,我想,要是当初强迫你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你也肯定不会反抗。”

实际上,被一种清晰的思路操控,坚持要把它说出来,不过是为了辩驳,既然她断定当初我是强奸,那么我就有必要为自己辩驳,我辩驳的目的,不过是想让许妹娜知道,探讨这一切毫无意义,我其实是爱他的,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吗?

许妹娜并没什么特别的反映,她只是眨了眨红肿的眼皮,长长的喘息了一下,胸脯在喘息中微微地起伏,之后她抽回握在我手里的脚,将腿弓起来,弓成一个尖锐的问号。

80

那一天,许妹娜的表现其实一直很正常。就像我没有回答她的问话一样,她并没回答我的问话。她躺了一会儿,翻了一下身,之后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站到地上抻了抻懒腰,之后,被浪花卷起的稻草似的,轻盈地在屋子里旋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圈。当这个圈旋完,站稳,她看定我。她看定我,根本没有发作的意思,她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跟我说:“走吧,咱们走吧,耽误这么些天了,水红早就等不急了!”

虽然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跟我讲,虽然上车时她抢着给自己买票,坚决不用我买,我都一点儿没觉得会有什么事,耍耍性子,治治气而已。当然,在当时,仅仅是这耍耍性子,治治气,就足以让我心烦了。我正处在最忙碌最慌乱的阶段,没有精历也没有能力去哄她。那时,我还不能清楚我和许妹娜关系的症结所在,不清楚许妹娜为什么那么平静。我只陷进自己的思路里,认为哄她的最好办法就是挣一笔大钱带她回家。所以,在工程没定,挣一笔大钱的前景还很渺茫的时候,一连好多天,一想起许妹娜就心烦意乱,仿佛她是藏在我心里边的一个洞,不能看,仿佛要想看,必须等到赚一笔大钱。那些天,我一做梦,就是和许妹娜一起坐在马车上,她的手上戴着一只闪亮的钻石戒指。

在心烦意乱的日子里,倒是巨大的好事降临了,工程的事终于批下来了。接到区建委要我们去签合同的电话时,我和小方正在检察一个防水出了问题的管道,我把小方抱起来在屋子里旋了好几个圈。这是一个预算120多万的工程,四哥舅哥跟我算过好几回了,装修完工,怎么算都能挣下六十万。六十万,去掉榕芳十几万红包的投入,去掉给四哥舅哥的回扣,四十万的进项我和榕芳每人一半,和许妹娜过乡村日子的后半生就有了指望。

当然,我没有马上告诉许妹娜,在我认为哄许妹娜的最好办法是赚笔大钱回家结婚时,我根本不知道只顾赚大钱而不去哄她,就已经对她够成伤害,我没告诉她,是沉浸在和榕芳大功告成的喜悦中。

喜悦从合同上流淌出来,发散的却是酒的气味,迪斯科的旋律,花布的表情。因为拿到合同那个晚上,榕芳第一次参与到宴请四哥舅哥的酒局当中。榕芳在四哥舅哥的劝说下,喝了好几大杯白酒,这是我第一次看榕芳喝白酒,也是第一次发现榕芳粗野的一面,为了和四哥舅哥打成一片,她不但像男人那样叼着烟卷,让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还讲一些小时候如何聚伙打架爬烟囱上房子的故事,让四哥舅哥找到同类似的特别开心,戴着巨大金镏子的手动辄就握过榕芳的手,坚决认为榕芳是他“真正的铁哥们”,“绝对真正的铁哥们”。而酒局之后,为了驱赶浑身的酒气,榕芳要四哥舅哥的司机把我们直接送到迪厅。有了春节期间的练习,我已基本学会在抽疯一样的节奏里骚首弄姿了,虽然才是一只刚刚苏醒的僵蛇,才是一只刚会扎撒翅膀的雏鸟,一条笨苛苛摆着尾巴的鱼,可有酒助兴,有好事助兴,与舞池与音乐水乳交融毫无问题,尤其在榕芳银蓝色目光的鼓励下。在舞池里,由闪烁不定的各色灯光折射出来的榕芳的目光,居然是银蓝色的,磷火一般。它们打到我的眼睛里,不过是一星一闪,可是它们却刺激了我的血管,让我感到四肢里的血一阵阵往上涌,没多久就有些忘乎所以了。

忘乎所以,实在太美妙了,我抓住它,就可以远离我心底那个洞,我抓住它,就像溺水者抓住一棵稻草。我把它挥在心里,舞在手上,拼命地摆着屁股,晃着脑袋,逗得榕芳情不自禁朝我打起响指。也许,我太怕舞曲结束,一个人沉到无底的黑暗里了,也许,好事,酒精,旋律,在它们沁入心脾时,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我们是两辆加足了马力的车,必然有一段漫长的惯性运动。夜半更深,我把榕芳送回家,没有半点迟疑就进了榕芳的屋子,榕芳也没有丝毫迟疑就把我让了进去。而榕芳把我让进屋子,关了门,脱了身上的棉衣,还不等呼吸匀溜,就从书架上抽出那些花布,一块一块披到肩上,向我走起了模特步。

在惯性的兴奋中,榕芳把我让进屋子实属正常,可是模特一样向我展示她的花布却不能不让我有些发愣,因为披上花布的她与迪厅里的她、与酒桌上的她、与我认识以来那个假小子似的她,太不一样了。虽然家乡有句俗语“人是一张皮”,可你根本想不到仅仅一块花布,就可重塑一个人的性别、形象。被花布包裹着的榕芳要多妩媚有多妩媚,碎花在她身上娇艳绽放,使她的整个人都在绽放,下垂的布丝在她高耸的胸部、突出的臂部滚动,犹如某种醉人的花香在滚动,因为迷离的灯光下,榕芳红润的脸和闪着光泽的嘴唇,太像朝露下的花辨了,而某个时刻从我身边走过,空气中说不清的香气袭扰过来,我居然砰然心动,一种燥热的感觉顿时包围了我。

在此之前,我和榕芳在一起,从没有性别感,也是因此我从来没有经历如此的紧张和拘谨,就像头一次单独和许妹娜坐在马车上的拘谨。然而榕芳沉在自己的情绪里,对我的拘谨视而不见,后来,她停歇下来,揭了花布,趴到床上,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她有一个女伴,很小就喜欢打扮自己,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之后跟男孩子一起玩,可是父亲是教师,对她管教很严,只让她选择一种,要么,打扮,离开男孩子,要么,和男孩子一起玩,但绝不许打扮,她天性野,受不住把自己关在家里,于是选择了后者。从此,她就开始攒起了花布布角,就在外面野够了之后,回来偷偷把布角别在衣扣上,一晚一晚地照镜子,从镜子里满足自己女孩的愿望。长大以后,当她自己能挣钱,布角就变成了花布。长大以后,她不在她父亲身边,父亲也不再管她,可是长时间的约束,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她走向社会,正赶上中国处在全方位开放的关口,女孩子越来越不安全,在花布里享受自己,就成了她保护自己的最佳方式。

很显然,如果没有酒,没有好事的助兴,如果不是在四哥舅哥面前表现了男人一样粗野的一面,榕芳不可能向我展示花布,也不可能向我说出花布的秘密,她这么做,都因为白天的行为把她拉进泥潭里,她需要让自己跋涉出来,来证明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因为在讲那个故事时,她一再重复:“我讨厌白天那个我,我太讨厌那个我了。”然而,正是她的证明自己,她在我眼前生动好看的女人的样子,不知不觉对比了另一个人,许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