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家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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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一封 用毛笔写在宣纸上——邱隘盛垫·“一门五马”(中) (4)

行文及此,突然心生大感慨,回过头去再读我叙述的这位马先生的文字,好象看到我正在和一个看不到的对手争辩,争辩的内容,无非就是要说服人家,马裕藻先生不是好好先生。他是有立场,有观点,有自己人生目标的大学者。他的立场,就是在文化上站在中间,不搞极端。而正因他不搞极端,所以在极端们看来,他就是一个好好先生。这真是一个悖论。

而好好先生自己则是不争辩的,一争辩就极端了,就丧失他为人的原则了。所以,又有一个悖论发生在马裕藻先生身上。他是领衔提议国音之人,而国音的统一无非是让中国人能够最大限度地表达、传播自己的思想,不让真相被语言遮蔽起来。然而,恰恰正是马裕藻先生本人,自己被历史半遮半掩起来了。

好在他生命的终端,面对的已经不是文化争端,而是家国的危难与保卫。中国人有句老话,叫做盖棺论定,马裕藻先生,终于赢得了以其鲜明的民族气节显示其全部人格的光荣时刻。

母亲,我算是把马裕藻先生说清楚了吗?这是我依旧疑惑的事情。在小说、戏剧和电影中人,持中的人永远是最难刻划的,他们太缺乏戏剧性了。也许大师的特质就是不搞戏剧化。然而不搞戏剧化就显得没有个性,没有个性就让人记不住,记不住就不被人视为大师。于是,为中国人统一国语发音做出伟大贡献的马裕藻先生,逝世后没入了历史长河,渐渐地,渐渐地,被人淡忘了。

马裕藻!让我们重新记住这个名字,并且永远纪念他吧。请想一想,当我们一生都在使用国语发音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够淡忘那个最初提议确定她的人呢!

四:马衡——故宫博物院院长的不二人选

母亲,现在我将要讲述的是五马之中的第二马,马衡。

如果说马裕藻在我心目中是一个长兄如父的人物,我给他两个字“父兄”作为评价,那么,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也可用两个字可评价,君子如玉,马衡先生在我眼中,就是一个“玉人”。

1899年,马裕藻前往上海发展的后一年,马家又有两兄弟跟着出山了。18岁的四弟马衡和16岁的五弟马鑑经过县试、府试、院试,过五关斩六将,双双考取秀才,这样的事情,不要说是在故乡鄞州,就是在当时的风文极盛的浙江,亦算是拔得头筹。马氏二兄弟的眼前放着两条道路,或者如长兄一般,继续博取功名,在科举的道路上乘胜追击。或者如二兄一般,崇尚新学,走一条千百年来完全与众不同的人生道路。

1899年离1905年废除科举制还有6年,彼时旧学与新学已经开始并驾齐驱,一般青年士子都选择学业的双轨制路线。一方面大多进入新式学堂接受近代教育,另一方面又按部就班参加科举考试。马衡兄弟却双双放弃了次年的乡试,选择了报考新式学堂——上海南洋公堂。

他们的这一选择应该是与他们的业师杭人叶浩吾分不开的。我们已经知道,叶浩吾是一个完全的新派分子,而二十世纪初的新派人物,首要的标志就是崇尚维新。启蒙恩师的维新党立场,一直提倡新式教育的态度,对马氏诸多兄弟有着一生的重要影响。此时叶浩吾也已经到了中国最新型开放的城市上海,创立蒙学公会与速成教习学堂,从事教育与革新活动,而二哥也已经到了上海谋生,蔡元培、张太炎诸革新人物交往甚密。上海有老师和兄长,又有中国最先进的思想,况且二兄弟读书,实乃一大笔开销,而老父四年前已经病故,家中顶梁柱已倒,那南洋公学的学生食宿则是公费。大时代的追浪就这样托起马家兄弟的小舟,径自把他们送上了一条崭新的人生道路。

由清末洋务运动领袖盛宣怀集资创建的南洋公学,是上海交大的前身,中国近代史上最早的新式高等学堂之一。

南洋公学的有个特点,就是聘请了美籍汉学家福开森(JohnDFerguon)为监院,这在当时的全国各校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外教”福开森本是传教士,受美国美以学会的派遣,到南京传教,创办汇文书院,以研究中国美术、收藏中国古玩而著称,著有《中国绘画》、《中国美术大纲》、《历朝瓷器》、《中国艺术巡礼》等书。这个传教士带来了清教徒式的认真,声称:严格的招生制度不仅是我们的规则,而且是我们的实践,除非考生同别人竞赛而通过入学考试,否则,尽管是权势人物推荐的也一个不取。

1899年初,马衡、马鑑两兄弟同赴上海应试,大堂点名给卷时,他们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洋人,打扮得很特别,身上西装革履,头上的帽子却加了一粒蓝色的顶珠——给马氏兄弟流下了深刻的印象。此人就是福开森。

五兄弟中马衡的文化地位最高,实际上他基本算是自学成才的。因为他真正求学的时间并不长,原因很简单,他结婚了。

早婚是有原因的,1901年,马衡的个人生涯中发生一件大事,他未来的岳父——宁波帮中号称“五金大王”的叶澄衷去世,叶家正在分配家产,要他尽快成婚,以承家产、并挑起家庭责任。

马衡如此洋派的一个人,婚姻却非常传统,一个标准的婚妁之言、父母包办的人生历程。原来海曙公在世时就认得宁波老乡叶澄衷,因为都在四明公所里担任着要职,彼此就很有了好感。上海滩工商界名人朱葆山便前来牵线保婚,做了“月下老人”,要在那马叶二家中找一对合适的联姻。马家合适而又未婚的公子中尚有马衡、马鑑二人,而叶家四子二女中,则只有1884年出生的二小姐叶薇卿可与他们匹配。

海曙公带着两个青涩少年去了叶家,马衡更内秀而马鑑更俊朗,叶澄衷慧眼相识,看中的还是马衡,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一晃数年,马、叶二公均已下世,那少男少女也都已成人。1904年,马衡24虚岁,便与叶家二小姐成婚。

这门亲真是结的阔气,据说叶家小姐的嫁妆搁在宁波夫家门口,排了两三天队,才进了马家的宅子。

叶家财大气粗,全部资产达白银八百万两,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商界巨擘,叶澄衷去世,四子二女各得洋房一幢,其余产业均由儿子继承,在二十世纪初的上海滩上,便也就深深地画下了浓笔重彩。因南京路上洋人所办跑马场不让华人入内,叶家几位兄弟便气不打一处来,由四子叶子衡牵头,于1908年在上海江湾购置土地,造起了“江湾跑马厅”,比洋人的那个南京路上的跑马厅大出四倍去,很是出了一口豪气。

有了跑马厅,叶家余兴未了,扔出银两二十万,圈地120亩,在其旁又造了一座私家花园,人称“叶家花园”。入夜灯火辉煌,人称“上海夜花园”。不过叶家儿女都乃洒脱之人,1933年,叶子衡将此园一手捐出,以他父亲的名义,兴办了“澄衷医院”。此是后话不提。

马衡一介书生,二十出头便家缠万贯,和他那几个妻舅一人一幢小洋楼,就住在南京西路277号虹口附近的大洋房里,他在叶氏企业里挂名一个董事,从来不去,年薪6000银元,还不算分红。这样的身份摆出去,怎么样也摆脱不了一个上海滩的小开了,马衡却有如此定力,偏偏在花天酒地里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置身在这样一群叶家兄弟里,他是惟一不赌博、不讨小老婆的夫子。根据北宋末年李清照丈夫金石学家赵明诚的《凡将集》,他将自己的书斋取名叫做了“凡将斋”,自得其乐地就在这里面读书,看碑拓,有时整天都不出来。出来时他也往往是到跑马场去骑马,因为他得过黄疸肝炎,想要通过骑马来锻炼身体。

婚后有那么十五、六年,马衡就这么悠哉游哉地过来了,他收藏器物,欣赏古玩,钻研经史,广集文物,临碑拓片,治印刻石,吟诗度曲,自学成才,与章太炎、吴稚珲一干大文化人你来我往,乐在其中,打下了坚实的金石学底子,不知不觉间,就居然成了这方面的大专家,被时人称之为“金石大家”。

这位温文尔雅的书生有着一位“野蛮女友”般的阔小姐妻子,一不小心就要砸东西的。嫁到马家之后,除了二伯马裕藻之外,她将所有的人都吵一个遍。不过她的丈夫对此并不见怎么样的苦恼,他性情温顺谦让有加,总是能够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故夫妻间一直和睦相处。

有一件事情很见马衡性格,有一回妻子和小叔子马鑑吵翻了,先在自己家里砸一通东西,想想不解气,又跳上车跑到马鑑家去砸。马衡看拦不住,随她去了,打个电话给弟弟,让他把家里东西收一收,结果妻子白跑一趟,没东西可砸了。妻子很纳闷,还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东西可砸了!讲这样的掌故,正可见马衡这书生是做的有点呆的,他对生活中的琐事有一种钝感力,性格温和的马衡,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纵观马衡一生,让人想起了一首著名的歌曲中的歌词:“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的到来,我带着梦幻的期待,是无法按捺的情怀……”在历史的大舞台上,马衡是鄞州五马中名声最大、功绩最多的一位,同时他又好象并不曾刻意捕捉过什么,他和他那风尘仆仆坐在人力车上到处寻访师友的二哥马裕藻很不一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想做的,他有兴趣的,他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节奏,命运的使者就总会自动来叩开他的门,而他也仿佛总是不假思索地开了门,一切天经地义,水到渠成。

比如他的北上任教,这重大的人生转折,在马衡,就是顺理成章地完成了。

1917年,国史馆并入北京大学,隶属教育部,却让校长蔡元培兼了国史编纂处主任,麾下一批编纂员,个个都是大家,其中包括马衡的启蒙老师叶浩吾。维新党人的叶浩吾先生早就离开上海,一直跑到云南,担任了学务公所的图书科长、云南图书馆馆长、云南高等学堂监督等,1917年又长驱直入北京入北大国史编纂处。

事业伊始,人手不够,此时已在北大国文系任教的马裕藻想起了他的四弟马衡。斯人志在学术,上海滩十数年一直大隐隐于市,此时不召,更待何时。真是内举不避亲,经他推荐,马衡被受聘为国史编纂处征集员。

此时的马衡,已在上海滩舒舒服服地做了十多年的寓公,二哥一声招唤,他二话不说就决定北上了。妻子告诫他说,北方的那种苦日子,你是不一定过的惯的。马衡没对妻子说什么,大事情面前马衡一定不会含糊,他心里决定的事情,没什么可商量的。妻子见丈夫如此固执,知道已经挡不住,但她本人却决定留在上海先看一看。那年的马衡,已经36岁了,钟鸣鼎食,从此去也。

只身赴京,寄居二哥马裕藻家,一切都和在上海时不一样了。马衡一无高学历二无职称,凭什么让大学者云集的北大青睐您?谁知真是歪打正着,无心插柳柳成荫。北大方面看他骑术不错,聘请他当了个专授马术的体育老师。数年之后,他在经史与金石方面的功底渐被人知,才被人发现,是个大金石学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