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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骨肉情深 (1)

人物:

许茂林——男,23岁,一个年轻的乡村郎中。后参加红军,在一次掩护红军主力转移的战役中壮烈牺牲。

秀清——女,20岁,叶郎中的女儿,许茂林的妻子,一个年轻而又深明大义的农村妇女。

姚金玉——男,24岁,塘湾村大地主姚福荫的小儿子。很早投身革命,先在村里以教师职业为掩护搞地下工作,后上山打游击。

于木匠——男,30岁,红军干部。中央主力红军转移后,为照顾红军高级将领的后代留在赣南。

刘成——男,25岁,曾是柏树坪村大地主宋德万家的长工,后为柏树坪村农会干部。红军主力转移后,仍在宋德万家做长工。

李聪妹——女,21岁,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刘成的妻子,曾遭地主宋德万污辱。

陈玉才——男,红军干部,主力红军撤出赣南后,几十年一直下落不明。

李山妹——女,陈玉才妻子,后嫁给地主徐宗富的侄子徐樟茂,但仍然一心期盼自己的丈夫陈玉才归来,就这样盼了将近一个世纪。

徐樟茂——男,李山妹没有名义的丈夫,虽然身为地主徐宗富的侄子却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农民,就这样厚道了一生。

一 注视

“围剿”与“反围剿”,是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敌我双方的主要斗争形式。当时蒋介石不甘心对中央苏区根据地第一次“围剿”的失败,又连续进行了三次大规模军事“围剿”,决心一举消灭红军,撤底摧毁红色的中央苏区根据地。但是,在红军与苏区群众的共同努力下,采取独有的游击战术,接连粉碎了敌人的几次企图,取得了反“围剿”的节节胜利。

在我的这个红色笔记本上有一段会议记要。这应该是当时某一级苏维埃政府召开的一次关于为部队征集粮食和菜干的工作会议。其中有一段领导讲话的记录,由于年代久远,记录的文字已模糊不清,其中有些字句甚至难以辨认,大致的意思是对前一段工作进行概括性的总结。他在总结之前,先介绍了一下当时的形势:1933年9月底,蒋介石集中一百万兵力,自任总司令,又对苏区根据地进行了第五次大规模军事“围剿”,其中仅用于进攻中央苏区根据地的兵力就达到五十万人。而且,敌人这一次“围剿”与前几次不同,采取了持久作战和堡垒主义的新方针,这就给红色根据地造成了很大威胁。

蒋介石的第五次军事“围剿”,对于当时的中央苏区根据地的确是一个重要关口。我在另一份资料中看到,就在这紧要关口,中共中央内部的“左倾”冒险主义使红军执行了错误的战略战术,从而在蒋介石重新策划并发动的新的进攻面前遭受到重大损失。1934年4月中旬,国民党军队集中优势兵力进攻中央苏区的北大门广昌。中共中央内部的“左”倾错误领导不顾敌强我弱的实际情况,调集红军主力与敌人展开“决战”。经过十八天浴血奋战,红军部队遭受重大伤亡,广昌失守。7月,在敌人新的进攻面前又兵分六路全线防御。10月初,兴国、宁都、石城一线相继失陷,中央苏区根据地日益缩小。至此,红军在根据地内粉碎敌人“围剿”的可能性已经完全丧失,中央红军主力被迫做出战略转移的决定。10月中旬,中共中央机关和中央红军八万多人撤离中央苏区根据地,踏上向西突围的征途,这便是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开始。与此同时,留下的部分武装力量,其中包括红军和游击队仍在当地坚持斗争。

当时配合地方武装力量坚持斗争的还有当地群众。“秀清”就是其中的一个。“秀清”这个人物是我在赣南地区深入采访时无意中听到的。当然,在她的身上还有其他农村妇女的影子。因此,“秀清”的形象应该是代表了当时赣南一大批年轻的农村妇女。“许茂林”和“姚金玉”也具有代表性。我曾在一面山坡上看到一大片无名烈士的墓地,当地同志告诉我,在这里埋葬的,大都是当年牺牲的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但是,这些年轻的生命都没有留下姓名。

我想,“许茂林”和“姚金玉”,应该就在他们当中……

01

我是在一天夜里被抬回塘湾村的。我的脸被炮弹炸去了一半,已经辨不出原来的样子。在胸口处还有一个碗大的洞,不知是被什么子弹打的,当时只听轰地一声那颗子弹就从我的身体穿过去,连心脏也一起带走了。没有心脏的感觉真是很奇妙,我的身体先是从未有过地宁静下来,似乎胸膛里的一只钟表突然被人拿去了,接着就感到越来越轻松,直至轻飘飘的好像一点一点悬浮起来……这一次战斗打得很惨烈,也非常碍手。狡猾的敌人只是躲在后面不停地打炮,却让当地民团在前面冲锋。这些民团的人竟然都不怕死。他们脱光了上衣,赤裸着臂膀挥舞着大刀,而且还用轿子抬着泥做的菩萨,一边喊着“刀枪不入!刀枪不入!”一边往上冲。但我们知道,在这些人中有不少是不明真相的当地农民,所以,我们只能一边躲避着敌人的炮火一边与他们周旋,并不能直接向他们开枪。敌人也正是抓住了我们的这个心理,便越发在加强炮火的同时鼓动这些民团更加肆无忌惮地往上冲。

当时我们的一个排打得只还剩了十几个人。但我们仍然固守着一个隘口。因为我们知道,就在我们的身后,大部队还没有撤远,这个时候是决不能让敌人通过这个隘口的。我只觉身边到处都在落着炮弹。这些炮弹在炸开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山上的碎石和战友尸体的碎块被炸得飞上半空又像雨点一样地落下来,砸得我抬不起头。也就在这时,我突然有了一种预感。我知道自己这一次要交待在这里了。这种预感并不是笼罩在我心头的,它就像一片云彩飘然而至。因此,我不仅没有感到恐惧,反而一下超脱起来。我觉得那些呼啸而至的炮弹就像春节时小孩子们燃放的爆竹,而那些被炸得横飞的碎石就像是秋天的落叶。但是,就在我跃身起来,想将一个身负重伤的战友拖到一块岩石后面的时候,突然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啾——!”的一声怪响,与此同时,在我低头想看一看自己的一瞬,一颗炮弹也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炸响了。我只觉脸上一热,好像突然被人掴了一掌,接着身体就向后一点一点地仰过去。

这时,我发现,天上的云彩竟也被渐渐地染红了……

塘湾村的夜晚并不很黑,天上的星光撒落下来,将河水与河边的一切都映得泛起一片青色。秀清驾着小船来到对岸。送我回来的人将我的尸体轻轻抬上船。秀清将盖在我脸上的布掀开看了看。我借着星光看到,秀清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她就将我的脸又盖上了。来送我的是几个区上的干部,他们对秀清说,走吧。

秀清点点头,就将小船朝对岸划去。

秀清划船还是那样轻。当初送我走时,也是在这个渡口,她也是这样划船。那天我背着一个蓝花布的小包袱,里边有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一双秀清亲手为我做的布鞋。秀清在那个晚上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地划着船,船浆将河水拨出哗哗的声响,在夜晚的河面上传出很远。船到对面的河边时,我跳上岸去,回头朝秀清看了看。她仍然坐在船上,微弱的星光落到她的脸上,一闪一闪的。我知道,那是她的泪光。我对她说,我走了。

她点一点头说,你……走吧。

我就转过身,朝河坡上走去。

但她立刻又在我身后说,你……等等。

我站住了,慢慢回过头看着她。

她在小船上站起来,对我说,你……可一定要回啊。

她一边说着,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在说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也是从这个渡口走的,从此就再也没有音信。秀清的父亲是一个郎中。他的医术很好,不仅善治各种病症,对跌打损伤也很在行,因此在梅河两岸就很有一些名气。我从十几岁时就跟着秀清的父亲学中医。我是兴国人。当年秀清的父亲偶然去兴国为人治病,我的父母见他人好,医术也好,就将我托付给他。那时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家里实在养不起我了。就这样,我就跟着秀清的父亲来到塘湾村他的家里。我经常跟着秀清的父亲去为人看病。秀清的父亲为人看病从不收礼金,药费有就给一点,没有也没关系。他经常对人说,草药都是从山上采来的,所以,你们要谢,将来有钱修一修山神庙就可以了。秀清的父亲这样说当然只是开玩笑,其实他从不信神。他总是对我和秀清说,人的神就是自己,所以要想靠神只能靠自己。他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带我去山上采药,并给我讲解各种草药的名称用途和功效。

那时秀清的父亲常说,我的脑筋很灵,将来很适合做郎中。

秀清的父亲是三年前走的。那是一个秋天,山坡上的竹林已经泛起暗绿的颜色。一天上午,乡苏维埃政府来了一个人,请秀清的父亲立刻跟他去乡上。秀清的父亲问什么事。来人说当然是看病的事,有人受了伤。于是秀清的父亲就连忙带上我跟着一起来到乡苏政府。原来是从部队上转来一个伤员,据说还是一个团长。这个团长伤势很重,一个肩膀被炸开了花,看上去血肉模糊,里面的筋骨都已露出来。乡苏政府的干部问秀清的父亲,是否有把握为他疗伤。秀清的父亲先是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他虽然伤得很重,但没有伤及筋骨,应该有把握。他这样说罢就让乡苏政府的人将这个团长抬回家来。秀清的父亲医治这种外伤是很有经验的。

他每天一早就带着我上山去采草药,回来之后将这些草药捣烂,然后小心地敖到这个团长的肩膀上。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团长肩上的伤竟然真的好起来,而且除去一些疤痕竟没留下任何残疾。这个团长非常感激,临回部队时一定要留下一些钱。秀清的父亲当然决不肯收。于是这个团长在谢过秀清的父亲之后,临上路时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还会回来找你的。当时秀清的父亲并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但这个团长走后没过多久,竟然真的又回来了。他这一次是骑着一匹高大的红色战马回来的,身边还带着一个小战士。当时秀清的父亲刚刚吃过早饭,正准备带我去山上采药。这个团长对秀清的父亲说,我这一次是专门来请你的。秀清的父亲听了感到奇怪,问,请我……干什么?

这个团长说,当然是请你到部队上去。

秀清的父亲越发奇怪,说去部队干什么。

这个团长这才对秀清的父亲说,现在部队缺医少药,战士们生病无法医治,更严重的是打仗时受了伤,经常由于不能及时得到救治而白白牺牲,因此非常需要秀清父亲这样的郎中。这个团长对秀清的父亲说,你不仅医术好,而且对山上的各种草药都很熟悉,如果你到部队来,战士们再生病或受伤不仅有人医治,也就不愁没有药品了。

秀清的父亲听了沉一下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参军?

这个团长点点头,说对,就是这个意思。

秀清的父亲低下头想了想说,这件事,我要考虑一下。

这个团长笑笑说,我来之前就想到你会这样说了,可以,你先考虑,我已经跟区苏政府的人打过招呼,你考虑好之后只要跟他们说一下,就会有人把你送去我那里。

这个团长这样说罢,就带着身边的小战士一起骑上马走了。秀清的父亲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两天,第三天早晨,他对我和秀清说,他已经考虑好了,决定到部队去。

就这样,秀清为他准备了一下,当天晚上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和秀清一起将他送过河去。秀清只说了一句话,她让父亲一到部队立刻就捎话回来。但是,秀清的父亲这一走就再也没有音信。曾经有人说,秀清的父亲是跟着那个团长的队伍去了湘西。但也有人说,他是在一次战斗中为了抢救一个伤员,被炮弹炸死了。可是秀清几次到区苏政府去打听父亲的情况,却都没有确切消息。区苏政府的人安慰秀清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到目前,区里还没有接到他阵亡的通知。

02

我的尸体被停放在河边的渡口。

这个渡口叫梅渡。由于这里只连着一条小路,所以平时在这个渡口过河的人很少。我当然知道秀清为什么要将我停放在这里。现在区苏维埃政府和乡苏维埃政府的工作都已转入地下,塘湾村也不再像过去,已经控制在敌人手里,在这种时候,我这样一个红军战士的尸体被运回村来,自然是不宜让村里太多人知道的。其实区苏政府的人一开始也考虑到这一点,建议将我就地掩埋。但乡苏政府的干部还想到另一层,他们对区苏政府的领导说,这一次战斗的地点离塘湾村很近,而且塘湾村不仅有很多人去部队,还有一些人仍在当地的游击队坚持战斗,所以,如果将这件事处理好,对这些人的家属也是一个安慰。也正因如此,我的尸体才被连夜送回来。当然,秀清将我的尸体停放在渡口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当初我临走时,曾亲口对她说过,如果有一天我牺牲了,而且尸体被送回来,一定要将我埋在这梅渡跟前,我想从早到晚陪伴秀清,看着她在这里为过往的路人撑船。

我想,秀清一定还记得我说过的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