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同不少老年人一样,不免有青壮年没有甚至不理解的感触。有感触是“情动于中”,照《毛诗序》的想法,随着来的还有“而形于言”。言,偏于零碎的用口,偏于成套的用笔。古人云,“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化大道理为现前事,是写下来,何时有兴趣算旧账,就可以一五一十重复一遍。这里也想重复一遍,走上心头的也许不很少吧,而一时捉住的是两处。一处简捷明快,是若干年前所填《贺新郎》词里的一句,“白发冯唐真老矣”。另一处絮絮叨叨,说来就话长了。是两年以前吧,电视播了短连续剧《人到老年》,因为主角中有熟人韩善续,又表现的主旨是老年人的无着落之苦,于我心有戚戚焉,所以就占用一些睡眠时间,看了一部分。不全面可以显示全面,觉得剧编得不坏,能够透过浮面,触及人生问题;演得也好,自然,像实人实事。这意思曾向有关的人说,他们希望我写出来。其后就真写了,刊于《人民日报》。我认为分量重的话是以下几句:
老之感到无着落,原因是,先则天弃之,其后才是人弃之。天弃,表现万端,人弃也表现万端,可以用一斑窥全豹法,举作《白头吟》的卓文君为证,眉如远山,肤如凝脂,曾经如此,可是时过境迁,好汉提当年勇又有何用!不幸也是天命,好汉总不甘心扔掉当年勇,枯寂的老朽总不甘心离开当年的热闹。这就造成天与天的不协调,人与人的不协调。
天不要了,而己身的“天命之谓性”却梦想回天;人不要了,而己身的梦想却希望还有人不弃。回天,谈何容易!比如头童齿豁恢复为红颜翠鬓,自然做不到。所以可能的安慰只能来于人。但这又是谈何容易,所以只好谦退,安于得一点点善意,甚至一点点世俗的和气。但世间事不少例外,比如限于我的经历,就曾不只一次,所受竟远远超过善意。这样的稀有一时使我感奋,更多的是震惊,应该如何对待?常是震惊使我莫知所措,及至心情恢复平定,想到应如何对待的时候,早已事过境迁。而感奋之情却像是有增无减,其后随着来的必是悔恨,悔恨又一次“失落”。如何补救呢?也只能写下来,以求不忘有这样的失落而已。
值得记下来的有两次,以时间先后为序,先说前一次。是1986年或1987年,旧历中秋节前的两三天,我预购由北京往天津的慢车票。这句话包含的事不少,需要略加解释。在中秋节前,是因为老友齐君中秋节生日,我携老伴每年秋天到天津看看亲友,此时前往就可以一箭双雕。预购,是因为同往的还有杨君,约定某次车发车前半小时在车站见面,怕万一至时票难买,计划不能实现。慢车,是因为短途,多费时间无几,可以避免车上拥挤。总之是想得不坏,然后是照预想的实行。不记得听谁说,可以到西直门售票处去买,于是坐车往西直门。到了,排队,慢慢前移,好容易到售票口,一问,才知道这里不卖。问哪里卖,说“到东单看看”。东单,比永定门车站近便,心中一喜,于是乘兴而往。又是到了,排上队。队很长,前面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士,衣着朴素,风度清雅。
他看看我,总是出于惜老怜贫之情吧,问我买到哪里的票。我告诉他,兼说了西直门碰钉子的事。他听了,稍微沉吟一下,说:“您先排着,我去看看。”说着,他走往售票厅的南端。那里墙上有各种表,他仰头看,想是想弄清楚这里是不是卖预售的天津慢车票。看了一会儿,大概终于没弄清楚,他走回来,却并不到原地插队,而挤向售票口。多人排队,跳到前面挤,是大难事。可是他终于成功了,回来告诉我,是这里还是不卖,只能到永定门车站去买。临别,他还问我是否知道坐哪路车,并说:“那里准卖,就不必急了。”我心里很不平静,细看看他,想说点什么,又一时想不好说什么,只费力地挤出两个字,“谢谢”,无可奈何地走了。及至上了车,被这位的超常的善意赶跑了的灵机才溜回来,我这才领悟,像这样罕遇的人,我应该同他结为忘年交。办法很简单,不过交换一下姓名、住址而已。不幸是心情感奋时灵机就泯灭,以致应该取得并珍重储存的竟成为失落。
再说最近的一次,乘公共汽车时的所遇。是1993年6月15日,星期二,照我的生活日程表,早晨七时半左右走出家门,由北京大学站乘332路汽车,到白石桥站换111路电车,入城。332路车由颐和园来,一般是到北京大学站就有人满之患。这一次是半满,即站着的人不太多,可以不费力而前后走动。我由前门上车,见后面人较少,就慢慢后移。移到接近中间那个圆盘,车已经过民族学院,再停车就是白石桥站。我一阵心不在焉,见后面路上无人,就想移到中门。不想刚走一两步,车忽然往我的左方一扭动,我的身体就往右方倒下去。右方有坐着的人,我靠在他身上。就在这一刹那,坐在左方的一位女士飞跑过来,用两手圈住我的左臂,把我拉起来。然后她指着她的座位,让我坐。我说我前面就下,不坐了,就走往中门。大概到长河附近吧,觉得有个人也走到中门,站在我身旁。无意中一看,竟仍是她。面目文雅和善,穿一身朴素的单衣,约莫三十多岁。
我们都没说话,我想,不过是碰巧同站下,浮萍流水,走出车门,也就各自东西了。不久车到站,车门开了,万没想到,她还是伸出两手圈住我的右臂,扶我下车。我感激之情变为急迫,用辩解的口气说:“我腿脚还可以,不用这样吧。”她没说什么,可是下车后还不松手,又扶着我走上边道,前行,走下边道,进了车场,才放开手。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只能费力挤出两个字,“谢谢”,甚至没有多目送她,就奔上停在站内的111路电车。还是同上次一样,及至开了车,灵机溜回来,才如大梦初醒,觉得应该向她表示非同一般的谢意。自然是醒后想,也不是没有办法,因为提包里恰好带一本新出版的《张中行小品》。比如分手之前这样说:“恕我冒昧,耽搁你一两分钟。我想送你一本拙作,以表示谢意,可以吗?”如果她肯接受,我愿意写上她的名字,以期我和她都记住,这惜老怜贫的善意,至少在我的心里,是比任何浮名和显位都珍贵的。然而可惜,这如意算盘只存于事后的遐想,至于实际,所得仍是两个字,失落。
失落是不幸,而又无法补偿,所以是痛苦的。痛苦,能够说说也许好一些吧?当然,如果天赐好风,这说说的声音能够吹入他和她之耳,从而这深藏于心的谢意就有了归宿,那就再好也没有了。这显然又是遐想。于是我所能做的,所能有的,也只是写这篇小文,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