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中行散文:人生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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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桑 榆 自 语 (1)

我老了,虽然服老,却没有《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那样的修养,“心固可使如死灰”,或者说,其寝仍梦,其觉有忧。有所思,有所苦,这合起来可以名为远于道的心理状态。究竟是什么状态?言不尽意,难说。少半由于有人约写,多半出于自愿化恍兮惚兮为半明半暗,所以决定知难而不退,拿笔试试。心理状态很杂,想化很难写为较易写,要:一、排个由近于理想移向近于实际的次序;二、尽量少泛论而不避亮自己的(即使是不怎么冠冕的)色相。内容不少,效浮世损人必列十大罪状之颦,也分十节,以小标题表示重点说某一方面。称为“自语”,也只是表示不必装扮并可以不求人洗耳恭听而已。

一、吾谁与归

稍知中国文献的人都清楚,这题目来自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在一篇的末尾,前面还有半句,是“微斯人”。说微斯人,是已经有了斯人;我则只取后半句,是并没有斯人。有没有,差别很大。盖斯人者,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说轻些是有抱负,说重些是有信仰。这抱负非范仲淹自创,而是自古以来不少仁人志士所共有。《孟子·离娄下》篇说:“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

”这道是自信为有道理的生活之道,如果有追根问柢的兴趣或癖好,还可以学新风,选用进口货,那是边沁主义,其私淑弟子小穆勒也认为可以依从的,具体说是:所谓生活的价值,应该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这论断,作为人生哲学的一个信条,知方面问题不少,行方面问题也不少。但是人类有个或天赋或历练而来的大本领,是跳过(甚至视而不见)问题而活得称心如意。于是而某人舍己命救人命,我们赞扬不已,某人拾金不昧,我们也赞扬不已。我呢,所患是常识与哲理常常不能合一的什么症,以拾金不昧为例,依常识,我也觉得不坏,因为拾者积了德,失者得了财。但这只是常识。不幸是哲理常来捣乱,比如它插进来问:“德和财的究竟价值是什么?”至少是我,茫然了。这是说,我还不能抓住边沁主义而就安身立命。

说起安身立命,我昔年也曾幻想过。其时还是中年,胆大包天,并有春光易逝,绮梦难偿之痛,于是借用“苦闷的象征”的理论,也想立伟大之言,写小说。已定长篇两部,前者为《中年》,写人在自然定命下的无可奈何;后者为《皈》,写终于知道应该如何,或最好如何,有了归宿。明眼的读者当然可以看出,写无可奈何是有案可查;至于归宿,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后来终于没有动笔,说句狂妄的话,不是主观没有能力,是客观只许车同轨、书同文,而不许说无可奈何,以及不同于教义的归宿。我是常人,与其他常人一模一样,舍不得安全和生命,于是在保命与“苦闷的象征”之间,我为保命而扔掉象征,这是说,终于没有拿笔。这也好,不然,《中年》完稿以后,面对《皈》,我就会更加无可奈何了吧?

更加无可奈何,是因为找不到心的归宿,即不能心安理得。说心,说理,表明问题或困难不是来自柴米油盐,如想当年那样,“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正面说,现在是有饭吃能饱,有衣穿能暖;可是仍有问题,或更大的问题,是吃饱了,穿暖了,想知道何所为,穷思冥索,而竟不能知道是何所为。有时还想得更多,因而就扩张,直到爱因斯坦所说有限而无边的宇宙。它在动,在变,能够永在吗?即使能,究竟有什么意义?

缩小到己身当然就更是这样,由身方面看,再说一遍,我同其他常人一样,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烤鸭比吃糠秕下咽快,穿羽绒服感到比老羊皮分量轻,以至也,至少是有时,目看时装表演的扭而旋转,耳听昔日梅兰芳、今日毛阿敏的委曲悠扬;不幸是又有别,人家是吃了穿了,看了听了,身心舒适之外,还盼下一次,我则觉得,至多不过尔尔,少呢,那就会大糟其糕,而是心中暗忖,年华逝水,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思?显然,是连时装模特,直到梅兰芳和毛阿敏,也答不上来究竟有什么意思。我有时想,人类,或说人生,就是这样,都在吃、穿、看、听等等,用旧话说是都在饮食男女,而不知道,也不问,是什么意思。

不知,也不问,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至少在老庄眼里,是造诣高的人物。我则因为择术不慎,早已堕落而不能高攀,到老年就更甚。情况是身从众而心不能从众,比如见到大家所谓有意思的,领带男士和高跟女士蜂拥而上,我也许尾随其后,或破费或不破费,捞点什么。事过,这诸多男士和女士的所得,大概是“得其所哉”吧?我则力不能及,所以还要加一把劲,心里说:“应该不问有什么意思而相信确是有意思。此之谓‘自欺’,不能自欺,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自欺或者可以算做执著的一种(散漫的)形式,但其根柢是彷徨。彷徨是无所归依,所以或自问或人问,我的老年心境如何,我只能答,是“吾谁与归”。但一日阎王老爷不来请就还得活下去,如何变无所归依为有所归依?语云,得病乱投医,以下就用各种处方试试。

二、入 世

入世是和尚从印度经由西域带进来的附产物,因为没有“出世间”就谈不到入世。中国传统的生活之道,由性质(不是由数量)方面可以分为两大类,进和退,或热和冷。这主要是就对利禄的态度说的,以水边垂钓的人为例,姜太公代表热的一群,一旦得有权势者赏识,就扔掉钓竿去帮忙;严子陵代表冷的少数,被征入洛,与高高在上者共同过夜,不在乎,以至客星犯了帝座,其后还是南返,又拿起钓竿,去钓他的鱼。有入官场的机会而不入,虽然数目不多,也是古已有之,如传说的巢父、许由之流。所有这类人物,传统的称呼是隐士,只是不肯做官而不是出世间,因为同一切常人一样,还可以娶妻生子,吃肉喝酒。这样说,本节的小标题就有庞大或模棱的缺点,因为除理想的出世间之外,任何形式的生活,高如发号施令,低如长街乞讨,都是入世。可是一时又想不出另一个既具体又合适的。不得已,只好借用古人常用的解题之法,是所谓入世,不过是顺应时风,用近视之眼看看左近,尽己力之所能及,尾随同群的人之后,人家怎么走,自己紧跟着而已。

题解了,自己看看,所指也还是不够明确。只好继续解,或边述说边解。由时风说起。如人人所眼见耳闻,现在的时风,就最重大的价值观念说,成为单一的,是,钱是一切。这一切中包容很多,如有钱是荣誉,从而阔绰,享乐,以至浪费,也是荣誉。人总是以荣为荣,因而趋之,以辱为辱,因而避之的,于是而弄钱(新潮语曰“发”)成为指导行为的唯一原则,即只要能发,就可以无所不为。有人会说,这也是来自“天命之谓性”,因为人总是趋乐避苦的,而乐,至少是常人的,绝大部分不能不以有钱为条件。所以就是人心古的时候,俗话也说:“人敬有钱的,狗咬挎篮的。”这样说,拜金主义有继承性,并非新创。

我也承认有继承性,但也要承认,这继承并非“无改于父之道”。改是变原来的非单一为单一。所谓非单一,以人为例,古代原宪与子贡对比,一贫一富,大量的书呆子都是高抬原宪而小看子贡。还可以以文为例,六朝有人肯写《高士传》,所谓高士,几乎都是清寒的;至于现在,昔年颂扬高士的笔,有不少变为努力为企业家立传了,因为据说,这会有大的两利。利者,至少在这里,是钱的别称,总之,还是上面说过的话,是为了弄钱,可以无所不为。这样,本节前面说顺应时风,莫非我也要舍掉刺绣文而去倚市门吗?不是。原因不单单是我清高,不屑,而是:一、无此能力,虽欲改行而不得;二、所求有限,深信钱超过某限度反而会成为负担。所以前面说顺应时风,后面紧跟着还说看看左近云云。

原话看看左近之后,还有尾随同群的人等等,是想尽量把范围缩小,以便如果自己真就有所欲,也伸手可及,不至于兴望洋之叹。这引“子曰”来助威,就是“君子思不出其位”。但看看左近同群的人,顺应时风的行事,限于以钱取乐、可有可无的,也太多了。为篇幅所限,也怕话絮烦听者会打瞌睡,想只说三项,都是司空见惯而行之者甚感兴趣的,仅仅算做一隅之例。其一可以名为内装修。内,我这里用,包括两种意义:一大,是住房之内;二、位未必小而体积小,是内人之内。这内装修也是古已有之,但确是于今而大烈。还记得当年,迁入新居之前,办法有简繁两种:简只是扫帚一把,顶棚一,墙四面,地一片,过一遍,了事;繁是清扫后兼以粉刷,以求看着净而且白。现在不同了,即如新房交工,净和白自然都不成问题,可是依时风,你问已拿到钥匙的人何时迁入,必答:“内部还没装修。

”这所谓装修,据说小举是用什么花花绿绿的材料贴片,大举是还要换地的水泥为木条。小举所费数千,大举过万。但不如此则不合时风,也就不足以显示住室主人的讲究。这讲究能够换来亲友的赞叹,主要还是主人因赞叹而收获的心满意足。夫心满意足,“吾谁与归”之对立面也,依理或为利,我应该立即起而效尤。不幸是这时候哲理又来捣乱,以致心里又想,这又有什么意思?算了吧!算了,合于佛门的好事不如无之道,而且省了钱。可是所失甚大,是不能如热心装修者之在贴片或木条上安身立命。内装修的另一桩,旧所谓荆钗,变为手指之上,颈项之围,都金光闪闪,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且不说费钱,另外还有两个理由是:老随来不美,不会因为金光一闪就变为美,一也;腹中墨水不多,由金光闪闪一反衬,就会像是更少得可怜,二也。所以不如以汉朝的桓少君为师,还是卸掉珠光宝气,去推曳鹿车的好。总而言之,用内装修之法以求心安理得,在我是不能生效;而也就是为了“世说新语”的所谓“效益”,我虽然有意入世,也就碍难从众了。

于是转移到其二,由上文顺流而下,我名之为外装修,即各种形式的游历或旅游。说各种,表明一言难尽,只好举大类之例以明之。曰有远近。远是国外,如罗马、纽约之类。何以不远到南极、北极?因为太冷,不舒服。也可以是国内山水,山如泰山、黄山,水如三峡、西湖,都可以。以上称为远,因为要乘飞机或火车。改为乘公共汽车,甚至骑自行车或步行,如家住北京之登长城、入故宫,等等,都是近。旅游,还有一个大类,因为与钱有血肉联系,更不能不着重说说,是费由谁出。据说,依时风,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由公家出,所谓公费旅游是也。这且不管,反正游就可以开阔眼界,充实心胸,也就可以取得心满意足,夸而大之,无妨说是也就换来安身立命,纵使是非永久的。可惜这个入世之道,我也碍难从众。责任应该全部由自身负。因为:第一,是自己已经没有东奔西跑的精力。这还是其小焉者,另有大的两种。其一应该排行第二,是多少年来一直认为,听景胜过看景,及至看到,会感到不过尔尔。其二应该排行第三,是对于楼太高,饭太贵,人太挤,我一直有些怕,夫战战兢兢,离安身立命就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