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中行散文:人生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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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桑 榆 自 语 (4)

这样成的文,我自己看,还有两种难于高攀称为事业的缺点。一种是无计划,也就可见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志。以《禅外说禅》和《诗词读写丛话》两种拙作为例,费时费力不少,而说起写的缘由,前者不过是受老友玄翁的一激,后者不过是受上海拘翁的一促,激和促都是他力,也就是并非主动。这还是主题有定的,至于《负暄琐话》之类,就下降到篱下去闲谈,离“藏之名山”就更远了。另一种是所说都未必能够合于圣道,通于世风,此一己之私也,用新潮的算盘核计,会有什么社会效益吗?这后一种缺点来于旧习的不会作时文,其更深的来由也许竟是如苏东坡之一肚子不合时宜,夫装束的人面不入时,尚且没有人愿意看,况纸面上之文乎!

可是,有的评论来于恕道,有的评论来于世道,说我写成书,灾了梨枣,并引出一些读者口袋里的钱,正是事业方面有了成就。据说灶王老爷上天,好话多说,连玉皇大帝都听信,我乃匹夫编户之民,何必顽固不化,而不顺水推舟呢?也好,如果天假以年,我还要写,而执笔之时,竟至相信这就是自己的事业,其后随来的也许就是世风吹来的胜利、光荣之类吧?谢谢。

七、友 谊

人要活,可是活并不容易,所以希望,或说需要,从多方面得到帮助。多方面,其中重要的一方面是朋友。可以引旧话为证,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也可以引新话为证,是难办的事,拍拍肩膀,叫一声“哥们”,就会变成易办。正是友之时义大矣哉!但同是大,我的体会,程度又会因年龄的差异而有不同。记得一年以前吧,在电视上看《人到老年》连续剧,有些感触,也因为演老年之一的韩善续是熟人,就写了一篇评介。主要知见是同意剧的主旨,老年人都有难以消除的孤寂之感,可怜。写评介不能止于此,于是进一步,由天道兼人道下笔,说老年心境上的这种情况,是由于先是天弃之(身和心都下降),然后才是人弃之(轻而远之)。这样说,姑且假定衣食等物方面的条件都不成问题,老年的可怜仍是来于定命,命也,又有什么办法?

两条路。一条是认命,虽然如《庄子·大宗师》篇所设想,是无上妙法,可是由常人看就成为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之法是忍受。另一条路是至圣先师的“知其不可而为”,或更积极些,如荀子所想望,人定胜天。胜天也要有办法。办法像是同样不少,我想其中之一,或重要的之一,应该是于友谊中求安慰,求喜悦,甚至求心安理得。友谊有各种情况。如东汉的张劭和范式,是最上等的,其下由上中到下下,说也说不尽。专说以老年为本位,单从年龄方面着眼的,可以是忘年交的小友,也可以是年龄不相上下的老友。我的经验或偏见,如果容许挑选,那就还是要年龄不相上下,并且交往多年的。因为,且不说易于心心相印,只说记得经历的旧事多,翻翻旧账,哪怕其中有不少忆及会脸红的,说说,也会大有意思。

写到此,不由得想到老友之一的刘佛谛。可惜他在60年代后期,本性并不整饬而竟不能忍,过早地自动去见上帝了。列他为老友之(第)一,是因为他具有相交时间长、一同过过穷日子、谈得来、住得近几个条件。这样的一个人离我而去,当时的心情动荡,主要还是为他而悲痛,为世事而感慨。这是说,没有多从自己方面考虑。何以故?原因有主要的,是自己还不很老,也就还没有彰明较著的天弃之、人弃之的感觉。原因还有次要的,是自顾不暇,想别人的余力已经不再有。是将近二十年之后,我有了自顾之暇,虽然天弃之、人弃之的感觉还不很明显,孤寂之情(以及之实)却渐渐滋长。这使我不能不想到老友,尤其是不能再对面谈笑的他。这怀念之情写入《负暄琐话》的《刘佛谛》一篇,开头一段是这样:

周末总是很快地来到,昔日晚饭的欢娱已经多年不见了,可是忘却也难。对饮一两杯,佐以闲谈的朋友不过三两个,其中最使人怀念的是刘佛谛。

怀念属于望梅止渴一类,为了真能止渴,应该把目光移向健在的。这在80年代早期,写怀念刘佛谛文章的时候,也还有几位,可惜绝大部分不住在北京,不能像刘君那祥,差不多每逢周末,就推门而入。还有更可惜的,是这一些人之中,又有几位先我而去,于是到目前,借友情以破孤寂的希望就更加渺茫。天命如此,我还能做什么呢?也只是翻腾一些旧事,以表示曾经不孤寂而已。旧事不少,想只说两个人的:一远,是天津齐君,三年前逝世的;一近,是北京裴君,五年前逝世的。重点是说靠友情以破老年孤寂的难于如愿,所以多说近年。

齐君名璞,字蕴堂,长我一岁。同乡,所以20年代中期起就认识。他先在家乡教小学,其后一直在天津工作,我们交往不少。最后由中学退休。年趋古稀,一次骑车被人撞倒,骨受伤,其后走路就不能灵便。由他那方面说,病而不富,就更加思念老友。我当然理解这种心情,何况也多有这种心情,他的生辰是中秋节,所以成为惯例,我和老伴每年秋天到天津去看亲友,总是中秋节前一两天到,节日那天中午到他家,共酒共饭。见面时间不长,可是所得不少,是感到并没有被世间所有的人都忘掉。是他去世前一年的中秋节,我们同往年一样,又聚会。看得出来,他的健康情况明显下降,消瘦,咳嗽,精神不振。席散的时候,他说:“能不能春天也来一次?”我还没想好怎样答,他小声说,像是自言自语:“还见得着吗?”我大概把常态看得太牢固了,没有在意,而来年的初夏,离中秋节还有四个月左右,他果然等不及,就走了。

另一位是裴君,名庆昌,字世五,长我两岁。我们关系更近,因为:一、不只同乡,而且同村;二、同时上小学,在同一个课桌上念共和国教科书;三、由启蒙老师主盟,结为金兰兄弟;四、由30年代起,又相聚于北京,连续五十多年,住在一城之内,常常见面,直到送他到八宝山,几乎没有分离过。以下专说这第四的长相聚。他来北京比我早,是上中学。只念了二年,因为家境突降,必须自己谋生,改为在街头卖早点。在外城菜市口一带,与两位表兄住在一起,共吃而分别卖自己的豆浆、杏仁茶之类。他忙,下午备货,早晨挑担出去,所以聚会总是在他的住处,对着灯火共酒饭。酒总是白干,饭常是小米面窝头,家常菜一两品。可是觉得好吃。

更有意思的是裴君记性好,健谈,两三杯酒下咽,面红耳热,追述当年旧事,能使我暂时忘掉生活的坎坷,感到世间还有温暖。就像这样,连续几十年,一年聚会几十次,就使我们的友情不同于一般。怎么不同?难于说清楚。我认识人不算很少,自然也就间或有交往,交往中会感到善意,甚至亲切,可是与裴君相比,就像是远远不够。一般的友谊,比喻是花,与裴君的是家常饭,花可以没有,家常饭就不能离开。可是他终于先我而去,一年四季,晚上还是至时必来,我常常想到昔日的聚会,也就禁不住背诵《庄子·徐无鬼》篇的话:“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话归本题,“老者安之”,安,也靠友谊,可是这个处方不难,买到高效药却大不易。

八、为无益之事

这题目是从清代词人项莲生《忆云词》的序里借来的,说全了是“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这类意思,就我的记忆所及,西方的名人也说过。早的有莎士比亚,忘记哪一个剧本里有这样的话:“连乞丐身上也有几件没用的。”(我想插一句话,是项上有金链、指上多金环的女士闻之,可以更理直气壮矣。)晚的有罗素,曾著文(原为一篇,后即以之为一文集之书名),题目是In Praise of Idleness(商务印书馆有译本,名《赞闲》,其实“懒散”较“闲”义更近),歌颂懒散,不急功近利,而又不能身心如止水,也就难免为无益之事了。这里所谓益,可以大,指国计民生,可以小,指个人名利;显然,无益,就既无关于国计民生,又无关于己身名利。但习惯用法,也要无害。年轻人是不是需要这样呢?项莲生年未至不惑就死了,他所谓无益之事是填词,可见始作俑者是认为年轻人也需要的。

他需要,是遣有涯之生,如果他真有这种实感,像我这样年龄比他不只加倍的,就更宜于用他这个妙法,因为不只是遣有涯之生,而且是遣更有涯并深知必不能再有所作为之生。这是来日无几之实加上俗话所说老了不中用之实,如果不为无益之事,生活就该更少欢趣了吧?我要挣扎,死马当活马医,于是,算做自欺也好,就随机,碰到无益之事,只要是性之所近,为之就会换来或多或少欢趣的,就为。为了贴近题目完篇,有两个问题需要先说明一下。一是上文提到的涂涂抹抹,算不算无益之事。我想不算,因为算,推想必有人反驳,说那是事业,而且换来稿酬。抬杠与为无益之事的精神不合,以息事宁人为是。二是好事者会想知道,这无益之事,单说我乐于为之的,究竟有哪些。哎呀!这是大革命办法,让我交代。我怕,所以想避难就易,只说由现前抓到的三个,我孜孜为之,并直到目前还未感到烦腻的。依《颜氏家训·涉务》的精神排列,这三个是:集砚,刻闲章,诌打油诗。

由排头说起。我年轻时候误入歧途,由有禾草味的家乡出来,而通县师范,而北京大学,所近之地为课堂和图书馆,所近之人为老老少少书呆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渐渐,于各种学之外,还迷上法书。说法书,不说书法,因为书法要兼动手,如我敬重的启功先生就是,只迷法书,就可以君子动眼不动手。其后是由法书连类而及,也喜欢砚。喜欢,人之常情,如佳人,就愿意筑金屋藏之,砚也当准此。幸而砚比佳人体积小,且不食不动,没有金屋也可以藏,于是先是想买,继而真买。起初不辨佳劣,上当次数不少;借阮囊羞涩之助,损失不多。九折肱者成良医,渐渐也就能够辨质的佳劣,款识的真伪。眼力好转,但得佳砚,还要靠有多余之钱,天助之缘,所以总计半个世纪,所得,能够摆上桌面,让同好看看的,为数很少。

至于总数,由手头过的不算少,可是有些送了人,有些在大革命中扔掉,直到目前,才烦王玉书先生刻一半自慰半自吹的闲章,曰“半百砚田老农”。这半百中包括一些新得的歙砚,家住歙县的一位中年友人寄来的。由这条路收些新砚,也可以模仿时文八股,罗列意义多种。其一是旧而佳之砚已不可见,万一遇见也买不起。其二,新而佳的端砚,如出于老坑的,小则数千,大则逾万,也买不起。其三是没有和尚,秃子也未尝不可充数,此李笠翁之贫贱行乐法也。其四,何况寄来之砚,有眉子甚至金星等花样,做工也不坏,颇可以玩玩。其五,说起雕刻之工,是出于一女砚工之手,我求顾二娘不得,也乐得遇见今代顾二娘,于是求赵丽雅女士用《十三行》式闺秀小楷,书“新安杏珍女史造”几个字,寄去,其后寄砚,有的居然就刻上这样的款识。总之,我用这个为无益之事的办法,费精力不很多而所得不少。老年,“戒之在得”,是圣训,可是在这类事情上,还是为无益之事实惠,那就暂时不管圣训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