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中行散文:人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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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两位美学家

两位美学家,指朱光潜先生和宗白华先生。谈这两位,而且合在一起谈,是因为近些年,我住在北京大学的燕园之内,与这两位成为邻居,有时出来散步或买食物,就间或在路上遇见,这点点因缘引起一些感想,想说说。说因缘和感想,意思是躲开学问,那不好谈,因为太多,又难免玄远,难免枯燥。

由结邻说起。我1969年夏秋之际到明太祖龙兴之地的干校去接受改造,两年之后结业,妇唱夫随,也舍了城内三十余年的住所,到燕园的东北隅寄食。朱光潜先生住燕南园的西北隅,花神庙遗址之西,与我成为远邻。宗白华先生也住燕园的东北隅,从我们的南窗可以看见他的北窗,与我成为近邻。朱先生是我的老师,他的夫人奚今吾女士是我的同事,很熟,依常情,我可以常去串门,可是朱先生忙,不便去打扰,所以我与朱先生相见,经常是在西门内的外文楼附近。宗先生呢,因为是近邻,几乎朝朝夕夕都见到,也是在路上。

转而说远的因缘。知道宗白华先生,时间也许更靠前一些,记得中学国文课教材里选过他的《读书与自动的研究》等文章,我当然读过。知道朱光潜先生,是从读他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文艺心理学》《谈美》开始。其后,宗先生在我的知见中消失了。朱先生却一直清晰,因为上大学时期,记得还听过他讲课,大概是文学概论吧;毕业以后,杂览,有时也喜欢钻钻形而上,看看桑塔雅那等谈美的著作,自然就又想到朱先生和他的克罗齐。朱先生不是狭窄的美学家,他通晓多方面,并谈多方面,文笔也好,清明流利,我喜欢读。

我和朱先生都是北大旧人,大革命风刮起之后,依照什么什么规律,身忙心不安,自扫门前雪,我几乎把他忘了。没有忘干净,是因为他的夫人和我同在一地,有时,至少为了合礼,要询问一下他的情况。答复常是“还好”,“还”,意思是没有坏到不能活。干校结业,奚女士借了朱先生名高年老而且未被逐出北大的光,没费多少周折就回了北京,其后不久我到燕园寄食,因而就有了接近朱先生的机会。可是事实是没有接近,原因有二,都属于时宜性质。

以1976年的大地震为界,其前,朱先生先是住牛棚,扫厕所,放还之后,宜于闭门思过,如果门前常有客人来往,北京土话所谓显鼻子显眼,会给他增加麻烦,我不便去。其后,听奚女士说,大革命一开始,朱先生自知问题严重,其中之一当然是学术权威性质的反动,于是接受应该低头认罪的今训,把与文字有关的,文稿等等,都交了。其时风暴刚起,没有如何处理这类反动的规定,于是由当其事者依己见处理,而这位当其事者是,接收,打开外文楼某一间的门,都放入。风平浪静之后,当然是发还,据说是没失落什么。可以想到,朱先生,与一般书呆子一样,就继续钻进去,整理旧的,写新的,总而言之,是加倍忙起来。我懒散,但对于这类的勤却既钦佩又有些体会,所以还是不便去。

但究竟是同住在一个大墙圈之内,有时还是能够见到。有个时期,朱先生经常到外文楼去工作,累了,就到楼东门外的通路上,叼着烟斗散步。我遇见他几次,总是问安之后,谈几句闲话就作别。他因为年高,身体显得更矮了,头发全白,步履很慢,配上由烟斗不断上升的烟缕,总像是沉思的样子。衣服不破,但和人以及他的学问一样,古旧,一看就知道是多年前的。这楼门外的通道,北端是副食店和粮店,来买食物的人不少,把朱先生列在这样的人群里,沉思而不买米油盐,显得有些怪,幸而燕园之内,这样的怪物不罕见,所以追着细看并进而研究的好事者并不多。

以后,大概是因为行动越来越费力了吧,朱先生很少出门了。有一次,我见到奚今吾女士,问过朱先生情况之后,有预见之明,说请她转求朱先生给我写点什么。不久就写来,是丰子恺的一首五绝。字苍劲,颓唐中有些拙气,与《谈美》的轻灵婉约不是一路。我感到惭愧,竟不知道朱先生的书法也有相当深的造诣。

最后一次见到朱先生是1984年秋冬之际,祝叶圣陶先生90大寿,在北京西四同和居的宴会上,奚今吾女士随着照看他。看来他是很衰弱了,活动,尤其走路,很吃力。酒饭当中,可能由于小便失禁,朱先生要往厕所。厕所照例是男女授受不亲,奚女士不便进入,正在为难,一眼看见我,本之“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古训,让我陪同前往。我搀着他,觉得出来,他是一点自主的力量也没有了。我想到他的著作,他的心愿,以及生生灭灭的自然规律,不禁泛起一缕逝者如斯的怅惘。其后有一年多,我没见到奚女士,也就断了朱先生的消息。终于传来不幸的消息,他于1986年早春作古了。我赶往燕南园他的住所去吊唁,接待的人说,奚女士心脏病复发,遵医嘱,静养,不能见客。就这样,我在一张纸上写了几句话,算是把朱先生送走了。

宗白华先生比朱光潜先生高寿,我朝夕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80年代,他年岁超过80。我本来不认识他,常见我住处西侧的大路上有个衰朽老人,中等身材,略丰满,黑面白发,穿得很旧,有时很破,腋下夹着一根手杖而永远不用,走路有特点,是鞋底不离地,发出连续的擦擦声,面目和善,总是带着笑容看对面走来的人,问别人,知道是宗白华先生。后来才知道,我老伴同他相当熟,因为到东门外买食品常常遇见。我老伴不知道他是老牌的作家和美学家,所以向来以平等的态度对之。

宗先生当然也是这样,并且喜欢关照别人,例如有一次,我老伴买来较多的糕点,解释缘由,是宗先生劝她多买,说:“我尝过了,确是软,多买些吧!”宗先生也有老伴,大概身体很坏,春秋佳日,有时看见她在阳台上立一会儿,没见她走出过阳台。也许就是因此,采购的任务要由宗先生独自完成。采购,也许还有锻炼的用意,据我老伴说,宗先生买物,常常是到更远的海淀。我想,这样的步法,往海淀买物,需要很长时间且不说,一定难于应付裕如吧?有一次,可以证实我的推断并不错,是夏天,见他擦擦走回来,不知买了什么菜,大概是忘了带装的工具,急中生智,用伞代替,撑开。头向下,大面积小用,惹得不少路上人暗笑。我推想,他这样像是心不在焉,大概是在想他的美学问题。果然,其后,他的最后一本文章选集,《美学与意境》也出版了。我大致翻了翻,很佩服,觉得不愧是美学家,或再放大,哲学家,因为能够学与用沟通,于一粒芥子中看到须弥,摘取生命树上的花使之变成小诗。

也是1986年,但挨到年底,宗先生也作古了。不幸中之幸,与朱先生一样,也留下他的思想和心愿。我有时想到他们两位,顺流而下,不免想到美丑问题,以及另外两个,同样玄远但又切身,善恶问题和实虚问题。善恶问题和美丑问题,是人类,或扩大,说生命,独有的。实虚问题不是,没有生命照样会有此疑问,只是生命不知道罢了。我这样说,明眼人会看出,对于善恶和美丑,我是人本位的实利主义者,就是说,在这类看似神秘的事物中也没有什么神秘,拿起算盘,三七二十一,一退六二五,最后结账,所谓善,所谓美,不过是有利生之力的什么而已。但这里的问题很复杂,专说美丑,以利生为辨析的原则,理论即使可通,付诸实行也大难。生有多种,“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是;利就更难定,就一己说,有远近,有久暂,因而不免有正反,范围扩大到己以外就更是千头万绪,真是一言难尽。

只好避难就易,只说内外。朱先生和宗先生是美学家,毕生跟美打交道,应该说,知道什么是美,以及美之所以为美,可是看外表,尤其宗先生,像是离美很远,这是只顾内而忘了外。这样是否可取?又是很难说。只好且不评论,看看实际。据我所知,实际是有不少人,走的是相反的路,只顾外而忘了内。外是什么?多得很,时装,系列化妆品,然后是杂色灯光闪闪之下,诉诸目的跳,诉诸耳的唱,再然后就扩大到身外,只说门内,是组合家具,家用电器,等等。当然,发展科技,有了成果,增加些六根享受也是意中事。但杞人忧天,我只怕在这个领域内,也是内外不能兼顾,甚至互为消长,比如时装太时,系列化妆品太系列,因而看到芥子就不能想到须弥,有生命树上的花就不能使之变成小诗,那就所得太小,所失太多了。本于这样的杞忧,我总是希望,尤其迷恋时装和系列化妆品的人,无妨于装妆之余,也想想朱光潜先生和宗白华先生,如果有所会或有所悟,那就可以减少一点外而增加一点内,也就是可以接近比较实在的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