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是中外知名的学者。知名,这名确是实之宾,与有些人,舍正路而不由,也就真像是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不同。可是这实,我不想说,也不能说,因为他会的太多,而且既精且深,我等于站在墙外,自然就不能瞥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不过退一步,不求美,不求富,我也不是毫无所见。就算是概貌吧,大致有三个方面。一是语言,他通很多,母语即汉语之外,世上通行的英、法、德之类也可不在话下,他还通早已作古的梵语和吐火罗语。另一个方面可以算做重点,是研究、翻译有关印度的经典著作。这方面,他用力最多,贡献最大。说大,还有个理由,是这类必须有为学术而献身的精神始能从事的工作,很少人肯做,也很少人能做。还有一个方面是他兴趣广泛,有时也从象牙之塔里出来,走向十字街头,就是说,也写杂文,甚至抒发幽情的散文。
方面这样广,造诣这样高,成就这样大,我这里是想说闲话,只好躲开沉重的,另找点轻松的。这轻松的是自从我们成为不远的邻居之后我的见闻。北京大学校园(雅称为燕园)内东北部有六座职工宿舍楼,结构一样,四层,两个楼门,先为黄色,1976年地震后修整变为白色。五座在湖的东部,由南向北排列;一座单干,在湖的北部偏西。我女儿住东部由北向南的第二座,我自70年代中期到那里寄居。其时老北大时期即任数学系教授的申又枨先生住湖北部那座楼,我们有来往。
地震以后不久,申先生因病逝世,申夫人迁走,房子空出,大约是80年代早期,季先生迁来。我晨起沿湖滨散步,必经季先生之门,所以就成为相当近的邻居。可是我不敢为识荆而登门,因为我据以推断的是常情,依常情,如季先生名之高,实之重,也许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吧?就是经过同事兼老友蔡君的解释,我还是没有胆量登门。蔡君也是山东人,与季先生是中学同学,每次来看我,总要到季先生家坐一会儿。我本来可以随着蔡君去拜访,仍是常情作祟,有意而终于未能一鼓作气。蔡君才也高,而举止则慢条斯理,关于季先生,他只说中学时期,英语已经很好。这就使我想到天之生材,如季先生,努力由己,资质和机遇,总当归诸天吧?
结识之前,有关季先生的见闻,虽然不多,也有值得说说的。用评论性的话总而言之,不过两个字,是“朴厚”。在北京大学这个圈子里,他是名教授,还有几项煊赫的头衔,副校长、系主任、研究所所长,可是看装束,像是远远配不上,一身旧中山服,布鞋,如果是在路上走,手里提的经常是个圆筒形上端缀两条带的旧书包。青年时期,他是很长时期住在外国的,为什么不穿西服?也许没有西服。老北大,在外国得博士学位的胡适之也不穿西服,可是长袍的料子、样式以及颜色总是讲究的,能与人以潇洒、高逸的印象。季先生不然,是朴实之外,什么也没有。
语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季夫人也是这样,都市住了多年,还是全身乡里气。为人也是充满古风,远近邻舍都称为季奶奶,人缘最好,也是因为总是以忠厚待人。与季夫人为伴,家里还有个老年妇女,据说是季先生的婶母,想是因为无依无靠吧,就在季先生家生活并安度晚年了。总之,单是观察季先生的家(包括家内之人),我们的印象会是,陈旧,简直没有一点现代气息。室内也是这样,或说更是这样,墙,地,以及家具,陈设,都像是上个世纪平民之家的。唯一的不同是书太多,学校照顾,给他两个单元,靠东一个单元装书,总不少于三间吧,架上,案上,都满了,只好扩张,把阳台封上,改为书库,书架都是上触顶棚的,我隔着玻璃向里望望,又满了。
大概是80年代前期,不记得由谁介绍,在季先生家门口,我们成为相识。以后,我清晨散步,路过他家门口,如果赶上他在门口,就打个招呼,或者说几句闲话。打招呼用和尚的合十礼,也许因为,都觉得对方同佛学有些关系。闲话也是走熟路。消极的是不沾学问的边,原因,我想少一半是他研究的那些太专,说,怕听者不懂,至少是没兴趣;多一半仍是来于朴厚,讲学问,掉书袋,有炫学之嫌,不愿意。再说积极一面,谈的话题经常是猫。季先生家养三只猫,一对白色波斯猫和一只灰白相间的本地猫。据说,季先生的生活习惯是早睡早起,清晨四时起床就开始工作。到天大明的时候,他有时到门外站一会儿,一对波斯猫总是跟着,并围着两腿转,表示亲热。看来季先生很喜欢这一对,不只一次向我介绍,波斯猫,两只眼,有的颜色一样,有的颜色不一样,他家这两只,有一只,两眼的颜色就不一样。起初,我以为季先生到门外,是因为爱猫,怕被偷,所以“放风”的时候看着。后来有不少次,我看见猫出来,季先生却没有跟着。猫恋人,我招招手,就也向我走来,常常是满身土,因为刚在土地上打几个滚。我这才明白,原来季先生并没有在猫身上费过多的心思。
他的事业是学问,扩大些说,是为文化;热心传授,也是为社会上野成分的减少和文成分的增加。所有这方面的情况,要由门内人作为专题介绍。我无此能力,只好根据我的一点点见闻,说说他的为人,仍是有关朴厚的。先说一件由闻而来的,是某一次开学。新生来校,带着行李在校门下车,想去干什么,行李没有人照看,恰好季先生在附近,白发,苍老,衣着陈旧,他推断必是老工友,就招呼一下,说:“老同志,给我看一会儿!”季先生说“好”,就给他看着。直到开学典礼,季先生讲话,他才知道认错了。季先生就是这样,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超过一般人,所以不论什么人,有所求,只要他能做并且不违理的,他都慨然应允,而且立刻就办。
举一次使我深受感动的事为证。是不久前,人民大学出版社印了几个人的小品,其中有季先生和我的。我有个熟小书店,是一个学生的儿子经营的,为了捧我之场,凡是我的拙作,他都进一些货。爱屋及乌,这次的系列小品,他每种都进一些货。旧潮,先秦诸子,直到《文选》李善注,因为其时没有刻印技术,也就没有“签名本”之说。有刻印技术之后,晚到袁枚的《随园诗话》,顾太清的《东海渔歌》,也还是没有签名本之说。现在是旧潮换为新潮,书有所谓签名本,由书店角度看利于卖,由读者角度看利于收藏。于是而有签名之举,大举是作者亮相,到书店门口签;小举是作者仍隐于蜗居,各色人等(其中有书商)叩门求签。
我熟识的小书店当然要从众,于是登我门,求签毕,希望我代他们,登季先生之门求签。求我代劳,是因为在他们眼里,季先生名位太高,他们不敢。我拿着书,大约有十本吧,去了,让来人在门外等着。叩门,一个当小保姆的年轻姑娘打开门,我抢先说:“季先生在家吗?”小保姆的反应使我始则吃惊,继则感佩。先说反应,是口说“进来吧”,带着我往较远一间走,到大敞的门,用手指,同时说:“不就在这里吗!”这话表明,我已经走到季先生面前。季先生立着,正同对面坐在床沿的季夫人说什么。再说为什么吃惊,是居仆位的这样侍候有高名位的一家之主,距离世间的常礼太远。说到常礼,我想到一些旧事。只说两件,一闻一见。先说闻,是有关司马光的轶事:
司马温公有一仆,每呼君实(司马光字君实)秀才(称家中年轻人),苏子瞻教之称君实相公。公闻,讯之,曰:“苏学士教我。”公叹曰:“我有一仆,被苏子瞻教坏了。”(《宋人轶事汇编》引《东山谈苑》)
再说见,是50年代前期,我同叶恭绰老先生有些交往。叶在民国年间是政界要人,晚年京华息影,还保留一些官派,例如我去找,叩门,应门的是个老仆人,照例问:“您怎么称呼?”通名以后,不说在家不在家,只说“我给您看看”。问过之后,再到门口,才说“您请进”。这常礼由主人的名位和矜持来,而季先生,显然是都不要,所以使我由小保姆的直截了当不由得想到司马温公的高风,也就不能不感而佩之。言归正传,是见到季先生,说明来意,他毫不思索就说:“这是好事。那屋有笔,到那里签吧。”所谓那屋,是东面那个书库。有笔的桌上也堆满书,勉强挤一点地方,就一本一本写,一面写一面说:“卖我们的书,这可得谢谢。”签完,我说不再耽搁,因为书店的人在门外等着。季先生像是一惊,随着就跑出来,握住来人的手,连声说谢谢。来人念过师范大学历史系,见过一些教授,没见过向求人的人致谢的教授,一时弄得莫知所措,嘴里咕噜了两句什么,抱起书跑了。
以上说的都是季先生朴厚的一面。朴厚与有深情有密切关系,所以他也常常写抒情的小文。不久前看到一篇,题目以及刊于何处都记不清了。但内容还记得,是写住在他楼西一个平房小院的一对老夫妇。男的姓赵;女的德国人,长身驼背,前些年常出来,路上遇见谁必说一声“你好”。夫妇都爱花木,窗前有茂密的竹林,竹林外的湖滨和东墙外都辟成小园,种各种花草。大约是一年以前,男的得病先走了。女的身体也不好,很少出来,总是晚秋吧,季先生看见她采花子儿,问她,知道是不愿意挫伤死去的老伴的心愿,仍想维持小园的繁茂。这种心情引起季先生的深情,所以写这篇文章,表示赞叹。与季先生的学术成就相比,这是世人较少注意的一面,但至少我以为,分量却并不轻,因为,就是治学的冷静,其大力也要由情热来。
这样,季先生就以一身而具有三种难能:一是学问精深;二是为人朴厚,三是有深情。三种难能之中,我以为,最难能的还是朴厚,因为,在我见过的诸多知名学者(包括已作古的)中,像他这样的就难于找到第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