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中行散文:生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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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常言道甚解

1995年3月3日晚,看电视,听北京新闻,荧屏上一个中而趋老的妇女昔日(户口)曾农转非,今日自动复原,非转农。此新事惊动记者,来访问,这位妇女说了不少话,我记不住,又访问乡的什么书记,问为什么非还有愿意转农的,这位书记答:“这没什么奇怪,哪儿钱多上哪儿。”这斩钉截铁的断语使我想得很多,并引来一些感慨。秀才人情,拿起笔,想一反陶渊明之道,求甚解。

“哪儿钱多上哪儿”是常言说的常情,还有什么问题吗?我的想法,不求甚解就没有问题,因为这说的是实况,不假;求甚解呢,就不同了,因为限于实况,还会有例外,如果竟没有例外,还会引来未必可意的后果。这缠夹来于世间是复杂的,钱之外,还有孟子推重的“义”,孔子叹为难得闻的“道”(用今语说是精神生活的理想境界)。用道德的尺度衡量,当做而做是合于义,这合于义的行为未必是钱多的,所以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道,多歧,为简而明,可以举个共同点,消极是不愧于屋漏,积极是心安理得,瞑目之前结毕生之账,感到无憾,这更不是钱多能够换来的。总之,钱多可以满足多种欲望,却不是无条件的好。

有不少文献足征的行事可证。古今都有,厚古,举古的;为篇幅所限,男女各举一位,维新,重女,先说女的:

楚老莱子之妻也。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葭墙蓬室,木床蓍席。衣缊食菽,垦山播种。人或言之楚王,曰:“老莱,贤士也。”王欲聘以璧帛,恐不来。楚王驾至老莱之门,老莱方织畚。王曰:“寡人愚陋,独守宗庙,愿先生幸临之。”老莱子曰:“诺。”王去,其妻戴(头顶)畚莱、挟薪樵而来,曰:“何车迹之众也?”老莱子曰:“楚王欲使吾守国之政。”妻曰:“许之乎?”曰:“然。”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钺。今先生食人酒肉,授(受)人官禄,为人所制也,能免于患乎?妾不能为人所制!”投其畚莱而去。老莱子曰:“子还,吾为子更虑。”(妻)遂行不顾。至江南而止,曰:“鸟兽之解毛,可绩而衣之;据(当做捃)其遗粒,足以食也。”老莱子乃随其妻而居之。(《列女传》卷二《楚老莱妻》)

这是于钱多与不为人所制(清朝官场话所谓奴才)之间,宁不要钱多。再说男的: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拿起来看看)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扔下)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世说新语·德行》)

这是碰到黄金也不理睬,即不求钱多。何以故?是觉得世间有些事物比钱多更有价值。什么事物?枚举,甚至指实,都不容易,但可以总而言之,是“人之所以异乎禽兽者几希”的那点。“几希”,品格、学问、理想以至诗情画意等等,可以使不能离开饮食男女的人生不停止于饮食男女,而是求向上,尽量多得一些超过饮食男女的。

哪儿钱多上哪儿就未必是这样。推想那位书记说这句话,心目中的情况是农村小家小户的,比如户口是非农业的,每月收入有限,且不说食无鱼,出无车,买个低档家用电器也困难,复原,转为农,收入增加,不只家用电器问题解决了,而且可以食有鱼,出有车,这样,就是老莱子妻、管宁,也会随着今代的妇女非转农吧?如此这般,非转农成为“应然”,哪儿钱多上哪儿也就成为“应然”。问题来自,作为一个指导行动的原则,哪儿钱多上哪儿会,或说必致,顺流而下,化生一些新的现象,如果也竟成为“应然”,甚至视为“应然”,则上面提及的“几希”,求向上,就岌岌乎危哉了。

这是故意耸人听闻吗?非也。我们无妨想想这哪儿钱多上哪儿的顺流而下。比喻为阶梯,由以上的“应然”下降一级,我们称为“选”,意思是两种生活方式都可行,就选了钱多的一种。可是钱少的一种也许不是处处都不可取,比如也可能包括较多的几希,落选,这几希就所余无几甚至没有了,合算吗?我看是未必合算。典型的例是近年的作家下海,合于哪儿钱多上哪儿的原则,可是结果呢,可能钱袋鼓了,而文稿袋却空了,总是所失太多了吧?值得三思的是还要顺流而下,那就由“选”而过渡到“求”,即想尽办法,求“发”。

卖书不如卖时装,就关了书店,开时装店;卖时装不如经营房地产,就放弃时装,奔向房地产,等等。也许真就发了,检查钱袋,几万变为几十万,以至几百万、几千万,人民币变为美元,如何打发呢?通常是享受的升,升,升。还会想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至少是“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吗?既然已经精于打算盘,为什么不算算这方面的得失呢?不幸是这顺流之流还要往下流,那就成为为钱多而不惜损人,“无所不为”。用广告吹牛吹上天,制造各种伪劣,偷,骗,抢,用各种权换大钱小钱,等等,正如我们张目可见、侧耳可闻的,真是五花八门,数不清,说不尽。至此,我们就不得不问问,哪儿钱多上哪儿,我们就真应该把它看做指路南针吗?

遗憾的是,就世风说,我们已经用它为指路南针,而很少有人问应该不应该这样。依据水之性,顺流是很难止住的,将流向何处呢?想起来真是既可悲,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