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琼?阿诺德隔着柜台和我对视时,我看到她的神情里带着讨好的样子,说是讨好还算是轻的。我只能尽可能地把这当作一个女人对她丈夫的兄长所表现的那种欢迎方式,不过真要这么做也难,看到她使我刹那间心跳加速,就像我们俩被隔开之前的那样。而这正是在过去五年里一直让我难以从容应对的事情。
“你好,琼。”我故意使语气显得随意一些。
“克利夫?阿诺德,有什么吩咐?又有活儿吗,要熨裤子吗?” 她大声说道。
“我是带了点活儿来,”我把一件发皱的睡袍放到柜台上,“洗洗再熨熨……”
她点了点头。
我又说:“等下,还有一件,不过这件不一样。伸出手,闭上眼睛,我给你—样东西,保证你会高兴的。”
她大笑起来。这是当年我们经常玩的那种游戏,只不过这次变了个花样而已。那时,我和汤姆还是脸上长满雀斑的小孩子,而她则是一个有着一双修长双腿的姑娘,她父亲——格雷沙姆就是洗衣店的店主。
那时她总是把她的一头乌黑的秀发扎成长辫子,还戴着牙套。光凭这些先前的记忆,我根本认不出眼前的这个姑娘。不过我不必费这个劲。我眼看着她从一个小女孩长成这样一个亭亭玉立、仪态万方、有着褐色皮肤的美人。她现在朝我微笑着,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温柔。
她照我说的那样闭上眼睛,伸出双手。她这样使她看上去像个小姑娘。一双大眼睛闭着,纤巧的手指正伸着要接那份惊喜。
我从口袋里拿出假释委员会发的那个信封,把它递到她手上。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信封里抽出那份葱皮纸复印件并一扫而过,但我却没能读懂那双睁大的眼睛里包含着的情感。
“汤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话了,声音里有一丝哽塞,“他——他要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说:“这份决定刚刚出来,我急忙拿过来给你。我走了点儿后门,让汤姆早点获释。早期三他就可以回家了。”
她抬头看着我,那双黑眼睛里的内容可以说是一目了然。眼泪充盈着她的眼睛。
“克利夫,我是多么的高兴,这么久……不过现在过去了——对我们俩来说。” 她淡淡地说。
我纠正道:“是对我们三个来说,部分过去了,不是全部。还没……琼,你会对他好的,是吧?”
那双漆黑的双眼瞪大了:“对他好?哦——哦,那是当然,克利夫。”
我点点头。我想这一点必须要得到她的保证:“琼,毕竟他做那件事是为了你。我并不是说是你叫他去干的,或者想让他那么做。但你确实是他最难以割舍的,是他一生的至爱。在他也还是孩子时,他的心就完全被你占据了。他要不是那么不顾一切地带你去这儿去那儿,给你买这买那,他本来可以不动不属于他的任何钱。”
那双黑眼睛低下去看着柜台,遮在长长的睫毛下,她低声说道:“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接着说道:“琼,你和我,我们造成了他的不幸啊,一开始就这样注定了。现在我们得补偿他。”
听到这里,她的眼睛又睁大了一点儿:“给他补偿?啊,是的,我想也是这样。可我们呢,克利夫,我们受的罪谁给我们补偿?我,整日在这儿受累,有干不完的活儿,哪儿也不能去。我的衣服也是穿了一年又一年……你呢,也让汤姆的事儿拖累,在政治上摸爬滚打,个人的前程也给耽误了……你也实在不容易啊,克利夫。”
我摇摇头说:“我还算好,他的事儿给我拼搏的动力,让我做事情有目标,也没失去什么。”
那双漆黑的眼睛慢慢抬起来:“你说什么也没失去?”琼?阿诺德轻声地问,“克利夫,真的什么也没失去吗?”
我久久地看着她,有点儿粗声粗气地说:“什么也没失去。”然后转身离开。
我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这是一辆灰色的轿车,门上赫然印着“地方检察官”的字样。
我很清楚,在监狱待上五年会让一个男人变成什么模样。尽管这一类事我见过多次,但当这个人是我的同胞兄弟时,情况便不一样了,我还缺乏准备……
他走进监狱长办公室,面容苍白,缩在他们给他的一件廉价并极不合身的衣服里面。金丝眼镜后面是他那双褐色的眼睛,神情忧郁,透着只有久处牢笼的人才有的那种难以言说的目光,看不出他有多么高兴,也看不出他有多么得向往自由,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跟监狱长道了别,然后对我说:“你好,克利夫。”此外再没说别的什么。我们沉默着走出了办公室,向我的车子走去。
我十分想对他说些话,说些热情、温暖、鼓舞人心的话,可这时我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在等他先开门说话。可他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褐色的眼睛里空洞无神,一双薄嘴唇动也不动。我一边开着车,一边在想着谜一般令人难以猜测的汤姆。这个谜只有我,或许还有琼,才能破解。
我没有为已经发生的事责备他,我怎么能呢?他就是在寸步不离地跟着我长大的,是我的影子。他穿我穿过的衣服;上学也跟着我,但成绩却总不如我好;也不像我那样讨人喜欢,因为认识我们的人总爱把我们俩做比较。
我那时总是咋咋呼呼,一点不老实,扮演的总是山大王的角色。他喜欢的则是音乐、艺术、数学。他视力不好,参加不了什么体育活动。因为年龄比我小,他跟我们那一帮孩子玩不到一起。这样,他越来越孤僻,整日待在家里读他的书。
“你为什么不能多像克利夫一些?”人们总会这样说他,而这时的他眼中会有愤怒沮丧的泪水。
现在想起来,当初我们俩都爱上琼也是在所难免的。在我们的童年时代,琼就是我们那个街区最标致的小姑娘。到了上中学时,她仍是最漂亮的姑娘。在学生阶段,我们俩在琼面前平分秋色。她会今晚跟我去跳舞,明天又跟他去看电影。
后来在毕业一年左右,我看上去似乎是要成为赢方了。在追女孩的事情上也是我领先,这肯定让汤姆发疯,结果我们打了一架。那天晚上她跟我一块儿出去而没有赴他的约会,他认为是我故意叫她那么做的。平常对付他是没有多大问题的,可这回他怒火中烧,力气陡然增加许多。
他抓住我的一只脚使劲拧着,直到最后骨头“啪”的一声折断。打那以后我那只脚踝就再也没有彻底恢复,我不得已在脚踝上绑上带子。这就是为什么我进不了陆军或海军的原因。
此后不久我把大部分晚上的时间都放在家里学习法律,我的零用钱都花在课程和教材上了。汤姆在一家银行工作,这使他晚上没事可干,可花的钱也明显多了。但对琼来说没有什么能让她满足……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早晨。他走进来,目光闪烁地告诉我她和他私奔了。他们在她父亲留给她的那幢小房子里住,从洗衣店走过去转过街角便是。可住了还不足两个星期,这时正赶上值州检查人员突然来他的银行造访。于是一切都大白于天下,原来他将部分别人的存款装进他自己的腰包,又造假账,这样他便有更多的钱花在琼身上。我用尽所有方法,试图将这件事放在法庭外解决——比如如数退还款项,或者为他承担责任,但都无济于事。银行总裁态度强硬:“我们得时不时挖出一个贪污犯让他曝光,以警戒他人。”他如是说。
就这样汤姆被送进了监狱。我花了五年时间,其中后三年还是作为地区检察官,四处奔波才使他获得假释。
想到这儿,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气氛了,我清了清喉咙,轻声说道:“琼也想来的,汤姆,可是,哦,她在店里走不开。这年月找个帮手挺难。不过我现在就载你回去,她会在家等你。她会给你做好你最喜欢的菜,我肯定不会猜错的。”
这时他转过那双忧郁的褐色眼睛看着我,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我最害怕的东西——对我的怨恨丝毫不减。
“你一直跟她相处得不错,是吧,克利夫?”他说,嘴唇微微前突,“肯定不错吧,我不在的这五年。别担心——我清楚得很,在给我的信里,她所写的可都是你的事儿啊。”
他略作停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引用琼的信里的片段,说起来简直倒背如流:
“改革派要推选克利夫竞争地方检察官一职,汤姆,我一直为他的竞选出力……斗争漫长而艰巨,但我们胜利了,汤姆。法院的那帮家伙还想把你扯进去,真是一群肮脏的到处咬人的狗杂种,最后还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选民们忘不了克利夫为你做的那场精彩绝伦、才华洋溢的辩护……”
“汤姆,克利夫今年秋天还要去竞选国会议员。上次他几乎成功了,不说你也知道怎么回事儿。这回他可能成功——我知道他会的……他今天还过来一趟,还在为你争取呢,他不停地在找那些假释委员会的成员们。你有一个像克利夫这样的兄长为你打拼真是幸运啊……”
我紧盯着公路,尽力不去听也不张嘴。我说什么才能让他理解呢?说我关照琼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说我心里想如果琼需要帮助的话,他会愿意由我而不是某个外人来照顾她?他会相信这些吗?
他又开口说话了,语言尖酸、刻薄,像是兴师问罪:“是啊,你在琼的身上可真没少下工夫,克利夫。我真惊讶你怎么不趁我在监狱时怂恿她跟我离婚啊,对,那样在选民面前就不好卖乖了,是不是?因为这个你才这样卖力地要把我弄出来。我就知道事情不会太久。”
我把车开到路边然后停了下来。我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连手指关节都发白了。我转头直瞪着他的眼睛,久久地、严厉地:“汤姆,咱们得把几件事说清楚。”我压低嗓门,“琼嫁给了你,这本身就斩断了我对她可能还有的任何情愫,我原来认为她只是拴住我们俩,然后决定我们俩中间哪个最有可能带给她她想要的东西——良辰美景,锦衣美食……”
“我错了。琼本人也证明了这一点,她嫁给你是因为她爱你,汤姆。她不停地在劳动,自食其力,要等你回来照顾她;她从没出去过一次,而她有的是机会。这个你很清楚。”
“你怀疑我,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我理解这一点。可想到你居然会怀疑琼,而她却为你一直在支撑着……我真为你感到羞愧!”
他双眼不安地移开,开始低下头去,苍白的脸上微微发红。直到接近城区我们俩谁也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