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唱,你就有意见了?你把那些狐朋狗友请回家来还让我侍候他们,我倒是一点都不能有意见。你“只准州官说话,不准百姓放屁。”你这是什么作风?洪慧芬理直气壮地说着。在外面唱歌唱戏,洪慧芬也长了不少见识。然而金虎生听见洪慧芬说这样的话,喉咙就响了起来。他说我什么作风了?叫你别唱难道错了,你不想想你都这么个老太婆了,还当自己是十八岁黄花闺女啊!
金虎生与洪慧芬你一句、我一句吵起来,吵到后来金虎生就拿起饭碗朝门口砸去。他们有很多年没有这么吵架了。洪慧芬说,好,你砸饭碗,你不要这个家了,我还要它做什么?我也会砸。洪慧芬拿起一把锅铲朝老头子砸去,老头子一闪身,气急败坏地又将一瓶脾酒砸了个稀巴烂。脾酒在地上冒着泡,洪慧芬气疯了。她想这个家她不要再呆下去了。她要走,走到小儿子金明家去。于是洪慧芬说走就走,当晚就搬去小儿子家住了。
小儿子金明与母亲最好。他还没有成家。母亲从前每个星期帮他打扫一次卫生。那天洪慧芬去,金明不在家,金明总是全国各地巡回演出。但每次演出回来,他总不忘给母亲带点什么。洪慧芬为此常说小儿子好,小儿子最孝顺。小儿子家的邻居也都是剧团的同事,住在这里就像住在一个音乐的世界里。音乐声此起彼伏,练唱的,拉琴的,吹号的,谁也不嫌谁吵闹。洪慧芬想住在这里多么好,与自己的兴趣很接近,就是去湖边公园远一点,要换三辆公共汽车才能到。洪慧芬想远就远一点,总比在老头子面前淘贼气好。
洪慧芬就这么心一硬,在小儿子家住下了。她一个人几乎都不用做饭,早上在湖边公园呆上大半天,回家的路上就进快餐店吃午饭,下午睡一觉,黄昏的时候又练唱。洪慧芬想生活在歌声和戏里多么好。都说人生如戏,应该是人生如寄。没有寄托的人生,该是多么的空空荡荡。洪慧芬这么想着,但心里也免不掉牵挂老头子。他想老头子凶,再凶剩他一个人就没处凶了。看他还有谁给他端茶端饭的?洪慧芬想就这么气气他,看他来不来向她道歉,请她回去?
然而洪慧芬是想错的。洪慧芬似乎还不大知道,十个男人九个花的世俗悝语的含义。她一直以为老头子向来是个不粘花惹草的男人,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仿佛他的思绪,在她的感觉里也都是那么没有邪念。而实际上老头子身边从来没有断过女人,只不过老头子老谋深算,那些女人与他都好不到半年,还没有到谈实质性问题时就散了。所以,那些女人都不会闹到家里来,而他也从不带她们逛商场。他是真刀实枪,说干就干的。当然他有柔情,也不赖帐,所以女人们也不找他的麻烦。这次他不知是疏忽了,亦或是故意气气洪慧芬。反正他趁洪慧芬不在家,就把女人带回家来了。
这个女人小老头子28岁,与金玲同年。老头子叫她茉莉花。茉莉花是老头子在酒吧里搭来的,是浙江丽水人,长得白白的,很丰满。老头子很喜欢她。她也温柔,多情,会发嗲。老头子一旦把她抱在怀里,便什么烦恼也没有了。那天下午他正拥她而眠,洪慧芬忽然地闯了进来。洪慧芬本意是来拿她自己的衣服,当然也是回家来看看老头子这些天都吃些什么。
洪慧芬一道一道门开进去,一进门凭着女人的直觉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洪慧芬先是看见一双陌生女人的皮鞋,再是看见一件陌生女人的衣服,接着她便一切都明白了。她的心颤抖了起来,拍打卧室门的双手是颤抖着的。她从没想到自己会被自己的卧室关在门外,而门里尽是老头子与别的女人。
老头子与那女人穿戴好了才开门。洪慧芬毕竟是小学教师出身,真让她遇上这种事情了,她也不哭抢骂地,也不上前去给那女人一巴掌。她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们,用很陌生的眼光看着老头子,然后再看看那女人。她想真是作孽啊,老头子都可以做她的爹。老头子凭着几张钞票,就把她睡了。这女人太可怜也太不值钱了。
后来洪慧芬望着他们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走了。老头子在后面喊:慧芬、慧芬。洪慧芬头也不回地走着,仿佛走在一条康庄大道上似的。但走着走着洪慧芬的眼泪,还是忍不住簌簌地落下来。她感到十分委屈。一辈子为老头子操劳,换回的尽是他心里没有了她。或者说,他老早就不爱她了。
洪慧芬回到小儿子的家里,放开喉咙哭了一场。但她打定注意不离婚。即使老头子提出与她离婚,她也坚决不离,除非法院判。洪慧芬想她不能几十年的心血,让这个狐狸精拿去。家里的钱没有她做后勤,光靠老头子是赚不回来的。洪慧芬想,她为这个家立下了汗马功劳,老头子没有理由亏待她。尽管她年老色衰,但这个狐狸精能有她的人格力量吗?能与老头子风雨同舟吗?老头子一定是一时糊涂了。洪慧芬想家丑不可外扬,只要老头子与那狐狸精断绝来往,她就算了。
老头子见洪慧芬不吵不闹地走了,心里有点慌了神。毕竟几十年夫妻一场,事情闹大了在儿女面前也不好交待。所以他立即塞了一把钞票给茉莉花,让她离开他。茉莉花见到厚厚的一叠钱,想想也值了与他相处的那几天,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当晚老头子来到洪慧芬在小儿子家的住处,老头子见洪慧芬不理他,便说千错万错是我错,我一时糊涂做错事了,男人总有做错事的时光,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吧!老头子从没有在洪慧芬面前这么诚恳道歉过,洪慧芬起先还摆摆架子,但见老头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跪了下来,洪慧芬心一软就跟着老头子回家去了。
洪慧芬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她最忌别人睡她的床。从前三个孩子在家里时,她连床沿边也不让他们坐的。所以她虽然跟着老头子回家来了,虽然也不再提老头子这件令她伤心的事,但她心里总归很难受。她想人老了不如年轻人那么想得开。心里的千秋结,只会越结越紧。当然洪慧芬表面上还像没事一样,除了老头子知道伤了她的心,其他人一概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洪慧芬没去湖边公园唱戏。第三天第四天,洪慧芬也没有去湖边公园唱戏。她的合作伙伴们就追上门来了。尤其是邻居李妈敲开门说,洪老师看着你几天没去,是不是病了?大家都想你,姐妹们呆一会儿都要来看你呢!李妈话音刚落,姐妹们已经嘻嘻哈哈走上楼梯来了。这些老年人童心未眠,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说着说着就唱了起来。洪慧芬也跟着唱了起来。她觉得倒是一唱解千愁,唱戏时的心情是好的。
第五天早上,洪慧芬又像从前一样喊着李妈一起去湖边公园唱戏了。几天不去,那些老观众老远就与她打招呼:嗨,你不来我们冷清着呢!洪慧芬听着心里感动,她想就为这句话她也要唱下去。于是洪慧芬开始化妆更衣,一会儿她就上场了。“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唱完了,她又唱“问紫娟……”她正唱得热火朝天时,金玲来了。金玲已经有近半年没有见到母亲了。她想上次与母亲闹别扭,母亲让她滚,她就滚了,没再回家去过;而母亲居然也没有给她一个电话,像是真正断绝了母女关系似的。反倒父亲给她过几个电话,说你母亲就这个脾气,人老了,只要不犯法,抛头露面做点事也没什么丢脸。年轻人还只想抛头露面成名呢!你母亲想在老头老太们中间成点小名,也未尝不可。金玲觉得父亲的观点也没错,但毕竟是自己母亲,这么疯疯傻傻地化着妆,穿着戏服在公园里表演,总归有失身份。于是金玲老早就想来现场看看,今天总算被她找到这地方了。
金玲远远地听到唱戏声,心里便“怦怦地”跳,她太怕遇上熟人了。她想要是遇上熟人看见母亲在这里出丑,那她的脸往哪里搁?不过她还是朝着唱戏的地方走过去,那地方有些围观的人。说实在,金玲还从没有看过母亲唱戏。于是她站到围观的人中间,这时候母亲还在唱贾宝玉的戏,金玲看得差一点“喷饭”。这倒不是母亲唱得不好,而是母亲的戏服与戏帽实在让她感到俗气。金玲看了一会儿就低下了头,这时候她的左肩被一个女人拍了一下,她转过身见是她的同事高丽丽。高丽丽惊讶地说,那唱戏的不就是你母亲吗?金玲脸倏地红了,像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她说,是呀,为了我老妈唱戏的事,我都与我老妈闹翻了。你看她这个样子多么俗气,让我们做小辈的脸面往哪里搁?高丽丽听后笑着说,这又不是什么脸面的事,老年人只要自己开心,没什么不好,唱戏总比搓麻将好吧!金玲没想到高丽丽会这么说,心里忽然开窍了一些。
洪慧芬先看见高丽丽,再看见自己的女儿金玲。她看见金玲来看她,心里很高兴。但穿着戏服,她又不好意思去喊金玲。她知道金玲不喜欢她这么抛头露面唱歌。她知道这半年她们母女断绝了来往,作为母亲她很不应该。于是她正想转过头回到后台去时,金玲忽然一声:“妈妈,让她感动得差点流泪。”
母女瞬间拥抱在一起了。
观众们对这意外的插曲,很感兴趣。目光齐刷刷地对准了这对母女。金玲没想到不想让母亲抛头露面的她,竟然自己也抛头露面了。而洪慧芬看到女儿与她亲亲热热,就说我这样唱戏很开心,你看我们这里的姐妹一个个都很开心的。这是我们的爱好,现在唱戏也成了我们的事业了。我们每天为观众免费演出,这需要一种精神力量的啊!洪慧芬滔滔不绝地与金玲说着,金玲不停地点头表示理解。这时高丽丽咔嚓咔嚓拍下了不少照片,高丽丽是体育记者,她想就此出卖一下同行,在报上刊登一篇文章。这天的晚报,一大版文章配着照片把洪慧芬与金玲这对母女刊登了出来。很要面子的金玲,这下让她母亲的演唱与她一起走进了千家万户。她想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自己怎么也就成了老年演出团的一则新闻了?
洪慧芬看到晚报高兴极了,她一个个给姐妹们电话。她说你们看我们表演团上报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宣传。我们该干得更好一些,争取到大型的演出活动中去演出。洪慧芬鼓动着姐妹们,姐妹们说好啊,上报多么好,我们还想上电视台呢!洪慧芬说这完全是可能的啊!只要我们有信心,能坚持,就能创出自己的特色,成为一个“青春永不老”的艺术团。洪慧芬说着,在电话里哈哈地笑起来。
金玲与母亲讲和了,心里也很高兴。她细想想,其实母亲她们这样唱来唱去,虽说是喜好,其实质是怕失落与孤独。从前老年人在家里含饴养孙,栽花莳草是很多人的选择,而如今大多数老年人不愿意带孙辈。他们要继续工作,发挥自己的才干与特长。说破来,他们还是想在社会上有一张脸面。就像她父亲虽然退休了,还干着一家公司的经理。别人抬头低头叫他金经理,他就很高兴,似乎他的面子保全了,不会被别人小看了。金玲想,男人是最容不得被别人小看的。她想她的哥哥金磊,弟弟金明不都是与父亲一样的个性,属于拼命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