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亲亲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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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亲爱的主持人 (2)

张小晨不认为“血爪”这个绰号有什么可耻,相反,他还有点儿喜欢这个名字。他告诉弟弟说,等他哪一天成功地在网上注册到一个QQ号,他就用“血爪”做网络名,吓死那些胆小的美眉们。

他得意洋洋对弟弟吹嘘:“知道吗?我有个叔叔是网管!”

弟弟老老实实问他:“网管是干什么的?”

他贪婪地咬了一口大拇指,把咬下来的一丁丁指甲在牙齿间咯嘣咯嘣地嚼着,神情有点不屑:“网管你都不懂啊?就是管理网络的老总呗!谁要是在网络上撒野骂人,不守规矩,网管就一脚踢过去,让他滚蛋,不准他再上网!”

弟弟先是“噢”了一声,然后又“哈”地一笑,说:“就是在电脑里劝架的人啊。”

张小晨非常恼火,为弟弟这样不当回事的神情。他“噗”地吐掉嘴巴里的指甲残渣,一把抓住弟弟的衣服:“你说,你们家有谁比网管更牛?”

弟弟本来不想跟他计较,真的是不想跟他计较,可是他的一只血迹斑驳的手抓到弟弟衣服上时,弟弟忽然觉得恶心,急于要打击一下对方的傲慢,就不顾一切地推出了舒一眉。

弟弟说:“我妈妈就比网管牛。”

“不可能。”张小晨一口咬定。

“她肯定比网管牛。”

“肯定不可能。”

“她是主持人。”弟弟像抛出一块巨石一样,突然地一下子,抛出这句掷地有声的话。

张小晨的手一下子松开了,自惭形秽地缩到背后,藏着,就好像稍不留神会被主持人发现,会把他拎到镜头前曝光。

“主主主持人啊!”他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

“我的妈妈,主持人。”弟弟又一次重复。

张小晨终于变得谦恭了,承认了主持人是一个比网管更“牛”的职业。网管躲在电脑里,虽然权限很大,可是不见天日,出了电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主持人就不同了,他们是明星,是大腕,头上罩着光环,嘴巴里吐着莲花,能让人哭,也会逗人笑,打一个喷嚏都可以惹得千千万万人咳嗽。

张小晨于是无比崇敬地岔开双腿,矮下身子,眼巴巴地盯住弟弟的眼睛:“赵安迪,你妈妈是主持什么节目的?”

你妈妈是主持什么节目的?

换一句话说,哪一个节目是她主持的?

这就像一只榔头从天而降,砸到了弟弟的头上,把他砸得头昏眼花。他嗫嚅地看着张小晨那两片张开又合上的嘴唇,回答不出这个问题。现编都编不出来。别的事情可以现编,这事不行,因为张小晨回家之后肯定要验证,要打开电视机,拿着遥控器,一遍一遍地搜索,翻天覆地地搜索。如果他发现了弟弟说谎,第二天一定要当做最大的新闻,向全班同学告知这个笑料。

没有人认为弟弟是对他的妈妈疏于了解,他们会幸灾乐祸地断定,赵安迪撒下了这世界上最大的一个谎言。还主持人呢,他妈妈也许就是个菜场卖菜的,从早到晚守着一堆青椒和萝卜。这个撒谎的赵安迪,爱虚荣的赵安迪,品行有问题的赵安迪。

弟弟放学之后没有立刻回家,他奔进离学校最近的冷饮店,一块钱打了个公用电话,打给外婆。

“外婆,告诉我,妈妈主持什么节目?”

外婆像是在看一个什么武侠电视剧,弟弟从电话里听到电子合成器发出的“飕飕”的飞镖声,还有演员中剑后倒地的惨叫。

“什么?你在说什么?”外婆耳朵有一点点背。她只好放下电话,走过去调小了电视声,回来再接着说。“乖孙儿,你问我什么?”

弟弟大声地,一字一句地:“我问你,妈妈主持什么节目?”

电话线对面的外婆又慌了。弟弟在电话里都能够感觉到她白了面孔、皱起鼻尖、说话哆哆嗦嗦的样子。

“你你怎么又问呢?我不是叫你别问吗?你这孩子……你不要问……”

“妈妈主持的节目什么时候播?哪个频道?”

“乖乖乖孙儿,别问好不好?外婆明天给你买一大袋果冻。”

“哪个频道?”弟弟愤怒地提高了声音,惹得店里的营业员都回头看他。

外婆却好笑地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低得像有人正在她的门外偷听、她却无论如何不想让别人听见一样:“不是频道,是声道,你妈妈在电台,不在电视台。”

弟弟砰地一声扔下电话,转身跑出店门。老板赶快拿起话筒,一边检查簧片有没有被扔坏,一边笑着骂:“小兔崽子,火烧屁股啦?”

写作业。吃饭。写作业。

作业很无聊:生字每个写二十遍。算术练习册十七到十八页。背英语单词。练毛笔字一张。作文一篇,不少于五百字。

每天如此。变化的只是作业内容,不是形式。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弟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枯燥和重复,他写作业写得心平气和,水到渠成。

晚饭同样地没有新意:西红柿鸡蛋汤,肉丝炒芹菜,豆瓣鱼。豆瓣鱼是外婆做好了放在冰箱里的,可是舒一眉回锅加热的时候,忘了略添一点水,结果一条鱼有半条粘在了锅底,剩下的半条盛在碗中,是一团看不出形状的鱼肉糊糊。鱼的内容少了,辣味丝毫不少,舒一眉浅尝一口,皱一皱眉头,再不肯碰。

弟弟很奇怪,在饭菜口味的问题上,外婆和舒一眉的斗争从来没有止息。外婆坚持要培养儿孙们吃辣,到最后接受她的改造、秉承了她的意趣的却是一个外姓旁人:她的大女婿,弟弟的大姨夫。

带浓重辣味的糊状物,收拾碗筷时被舒一眉毫不犹豫倒进了垃圾箱。弟弟很可惜。如果折算成钱,捐给希望工程,能买一学期的练习本。

晚上舒一眉独自坐在客厅里看新闻节目时,弟弟从自己房间走出来,蹭到了舒一眉旁边,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电视里的主持人。那是一个模样不太年轻的阿姨,嘴唇有一点厚,嘴角边长着一颗血珠儿样的痣。就是这颗红得可爱的痣,让她的面容变得生动和家常起来,变成电视节目中的一个温暖的存在。

“怎么不去写作业?”舒一眉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转头,似乎不愿意轻易漏掉节目中的任何一句问和答。

“妈妈……”弟弟嗫嚅地喊了一声。

舒一眉终于吃惊地抬起头,把目光转向一旁站着的弟弟。她很少听到儿子喊出这个特别的字,这使她觉得陌生,猝不及防,还有一点点惶惑。甚至她的脸孔都因此而微微地红热起来,有了一些紧张,不安,手足无措的戒备。

她抬头看着儿子,等他说出第二句话。她知道他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儿子很可怜,他长得单薄,内向,而且还敏感。他跟她之间始终陌生,温顺和客气得就像一个外人。舒一眉自责地想,是她的责任,她对儿子关心太少,没有把他当作贴心贴肺的亲人,骨肉,延续的生命。

“弟弟,你是要钱吗?”她不知道怎么的,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毫无道理的话。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恨不得能够当废品一样收回来。

可是说出口的话是无论如何收不回来的。舒一眉眼看着弟弟惶惑不安地站在那里,绞着一双手,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

“对不起。”舒一眉又说。“你应该回房间写作业去。要是想买什么东西,开一张条子,我帮你去买。”

舒一眉其实想说的是:你还小,不会给自己买东西,再说也费时间,时间要用来学习。

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冷冰冰的,硬梆梆的,像严格的上司对自己的下属。

可以这么说,舒一眉很沮丧,非常沮丧。她完全不知道如何跟一个十岁的男孩相处。人际关系真是个复杂透顶的东西,即便是自己的孩子,沟通也很困难。

弟弟垂着眼睛,默默地咬了咬嘴唇,转身,脚步拖沓地回他自己房间了。

他真不像个孩子,舒一眉有点心疼地想,他干吗总跟自己的妈妈隔得这么遥远?是谁教过他这么做的吗?他恨她吗?舒一眉很想走进弟弟的房间,看着他的眼睛,好好地问一问他。可是,上班的时间到了,她站起来,收拾提包里要用的东西,理一理头发,换衣服,换鞋,来不及再做她想做的事情。

第二天,弟弟一到学校就躲着张小晨,生怕对方就“主持人”的话题再问下去。他做贼心虚,心中有鬼,总觉得张小晨的那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在算计什么。上课的时候他紧盯住黑板,紧盯住老师,像个全神贯注不接受丝毫干扰的最认真的学生。下课铃一响,他的一条腿已经伸到了课桌外面,老师的一声“下课”才刚出口,他哧地一下子就窜出门去,在人头攒动的操场上左躲右闪,消失不见。

可是,张小晨却是个顽固到极点的家伙,他一旦盯住了弟弟,就像吸血的蚊虫盯住一块鲜肉一样,怎么都不肯放弃。

最后一节课时,弟弟依旧把他的眼睛粘在黑板上,严肃的表情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这时候,眼角的余光却发现一个白纸团儿骨碌碌地滚了过来,准确无误地停到他的手边。

“看一看。”张小晨将英语课本竖起来,挡在自己嘴巴前,说出这三个字。头没有转到弟弟这边,语气却是命令式的,很霸王的腔调。

弟弟故意地不答理他。如果说之前他跟张小晨相处还算不错的话,现在他已经决定把这个人从“好朋友”的范围里剔除出去了。

“一定要看!”张小晨简直就对弟弟的故作矜持感到恼火,他甚至用胳膊肘去捅弟弟的手臂,一下,又一下。

弟弟想,如果这时候他站起来,把纸团递给老师,向她报告同桌的劣行,结果会是怎么样呢?

然而弟弟没有这么做。他很不情愿地抓过那个纸团,一点点地打开,在揉皱的方格纸上辨认张小晨歪斜得像狂风吹过的字。

“我昨晚看了所有的电视,根本没有一个姓赵的女主持人。谎言,全部都是谎言!你承认了吧!!”

纸条的边沿上,靠近右下角的一个折痕处,淡淡地留着一点血迹,是张小晨把自己的指甲又咬得过狠了。

弟弟想了想,拿起原珠笔,把纸头反过来,不慌不忙地添了一行字,推回给了张小晨。

“对不起,我妈妈不姓赵,我是跟我爸爸姓的。”

张小晨当然看懂了这句话。天哪,好笑啊,他犯了一个这么无知的错误!是一年级的小屁孩儿才会犯的错误!赵安迪姓赵,他的妈妈怎么可能同样姓赵呢?

张小晨张口结舌地看着弟弟,那副狼狈的神情,就好像喉咙口里不小心咽下了一只绿头大苍蝇。

弟弟心里咯咯地笑着。他感觉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的笑,身后的陈秀儿,坐在最前面一排的小矮子姚明,戴一副粉红色眼镜、拿腔拿调读课文的英语老师沈媛媛……他们毫无疑问都听到他的笑了,因为他们忽然都转过头,目光吃惊而诧异,像看见一个天外来客一样地看着他。

可是事情并没有完。

放学的时候,弟弟一把抓起书包,迫不及待地想溜出校门。没等他下到第三层楼,张小晨冒着被值班老师处罚的危险,两腿岔开着骑坐在楼梯上,从顶层哧溜一下子滑下来,气急败坏地挡在弟弟面前。

“赵安迪,你耍我!我会跟你没完。”他怒气冲冲地啃了一口指甲,没有嚼,噗地吐在地上。

“我没有耍你。”弟弟用两只手抱着书包,平静地说。“我妈妈真的是主持人。”

“哪个台?哪个频道?”张小晨紧逼不放。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干吗不能告诉我?我们是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张小晨说得理直气壮,气吞山河。

刹那之间,像闪电从心里掠过去一样,弟弟被这两个严肃到极点的字深深地震撼了。在此之前弟弟对张小晨并没有太多太好的印象,他厌恶一个人把自己的手指啃出那种血迹斑驳的模样,那是一种陋习,看上去令人恶心。可是今天,从张小晨口中说出来“朋友”这两个字,使得弟弟有那么一点点热泪盈眶,他开始后悔自己过早地暴露了妈妈的秘密。太少太少的秘密,吊起了别人的胃口,却又不能让别人大大的满足,这实在是他赵安迪的不对。

“告诉我吧,赵安迪。”张小晨的口气几乎带了哀求。“我都跟我妈吹过这事了,我妈最爱看电视,她特羡慕那些能当主持人的人,她还说开家长会的时候要带相机来,跟你妈妈合影。”

弟弟木呆呆地看着张小晨的脸,心跳如鼓。如果这时候天上掉下来一块巨大的橡皮,他会毫不犹豫抢到手中,把昨天之前的一切统统抹去。

“赵安迪……”张小晨为了他的妈妈,几乎有一点低声下气了。

弟弟轻轻地叹一口气,不让对方再说下去。“好吧。”他承诺张小晨,“好吧,明天吧,明天我一定告诉你。”

张小晨还是没有死心,还想接着再问什么,弟弟已经头也不回地冲出楼梯口,慌慌张张逃出校门。

一个巨大的谎言,印在天空,摇摇晃晃。

可是,真的是谎言吗?外婆会对弟弟说谎吗?

弟弟又一次在冷饮店里给外婆打电话,嗯啊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他的目的:想要一个能够收听电台广播的收音机。

跟外婆要东西,弟弟还是第一次。讨要东西的那股难受劲儿,比拿刀子杀他还难过。可是,跟外婆开口总比跟舒一眉开口好一点,舒一眉虽然是他的妈妈,他在她面前总是胆怯,好像来到了她的身边,做她的儿子,是一份罪过。

外婆的狐疑显而易见:“你要那个东西干什么?家里的电视机不让你看吗?”

弟弟支吾着:“啊啊啊,不是不是啊……”

“那你干吗要收音机?现在的小孩子还听收音机?”

弟弟再也说不出理由,慌手慌脚挂了电话,狼狈地走出店门。

店主照例在后面武声武气抱怨:“轻点儿啊!磕坏电话算谁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