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当生产队长,为了让我打消“离家远行”的念头,他采用了种种惩罚我的手段:罚我去参加挑河——冬天在刺骨的河底冰水里挑泥垒江坝。我至今记得1975年的那个冬天,我有三个月是在长江边的堤坝上度过的。白天与壮劳力们一起挑泥筑坝,在那风雨交加的天气里必须干完分配的任务。民兵队员们一个比一个疯狂,零下几度的冰冷刺骨的江水和呼啸的寒风挡不住他们的“哎哟”声……我只能跟着大伙儿前进,即使根根肋骨在发出痛苦的响声,也必须坚持到收工的最后时刻。惟有可能属于自由的是晚上独自伏在稻草堆里偷偷哭泣——至今想起少年时代年复一年参加的那些“学大寨”的农田水利工程建设时,我都会浑身筋骨发痛……我们属于那个年代的青春殉葬者。
也是在这年底,我逃脱了父亲的权力控制,争取到了一个当兵的机会,结果我赢了,成了一名当时青年人都羡慕的人民解放军战士。父亲无法阻止我离家的理想,但我知道他在等待继续惩罚儿子的机会——他从骨子里认为我不应该离开苏州老家。“出去好啥的·”他时常瓮声瓮气地冲我说这样的话。他认为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我一直公开嘲讽他那是落后的“农民意识”。
“你懂个屁!”对这,父亲特别愤怒。
1976年初,我离开家乡,也离开了父亲,开始了属于我自己的人生旅程。而这一走,就是30多年。在这30多年里,父亲和老家苏州成了我生命中时近时远的另一种关系。过去我一直以为在与父亲的争执中我是胜利者,他是失败者;而对故乡苏州,我以为自己也不再因离别它而感到有什么失落与牵挂——我觉得我的事业和人生在走向另一个美丽的天堂……
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结论是:与父亲的争执,他是最后的胜利者,我则是甘心俯首称臣的失败者。与老家苏州的关系,更不用说,一句话:我永远是她的儿子,我的生命离不开她的怀抱。
这种质的变化,缘于父亲的离去和我对故乡的重新认识。
作为父亲的儿子,我应该算得上是一个有点出息的人。1980年我就因在军队从事新闻报道“成绩突出”而从湘西山区的一个驻军工程兵团,直接调到北京某兵种总部,从此成了北京市民。后来也多次动员过父母搬到北京居住,可是父亲一直不答应,也不说原因,甚至有些顽固。北京多好,挨着天安门!老家的亲戚朋友都这么对我父亲说,可他“顽固不化”,“死,也要死在苏州这块地上。”他总这么说。
父亲是2004年底被发现患了绝症的。这也是我离开他30多年后第一次有十天时间天天跟他在一起的唯一的一段难忘的日子。父亲在上海某医院做化疗,我作为陪护伴着他,天天与他朝夕相处。那些天里,我们父子俩形影不离,除了不提“死亡”二字,其他什么都说——看得出,父亲极不愿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身为儿子的我总是有意找些开心的话题来逗开他的愁眉。
有一天夜晚,我躺在陪护床上,把父子之间的“积怨”给揭开了——
“爸,其实我长这么大,你对我一直够狠的。”我说。
父亲瞪大眼,瞅着我:“是吗·”
“可不是。你为了不让我离开家,不让我离开苏州,你一直用手中的小权惩罚我,让我小时候吃了不少苦……”
对我的数落,父亲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意,说:“你还挺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