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仓央嘉措遇见纳兰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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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短别更长别】

尘寰中的故事,总是这样,清新中有晦暗,宁静中有喧杂,明丽中有风雨,翩跹中有寂冷。一切都在明暗交替、悲喜变化中,一段一段被刻成回忆,交给远去的东风。再回首,已是一轮明月照着当时,却再也无法听到葡萄架下的那些私语!

有微风就有狂风,有细雨就有冷雨,有轻云就有乌云,有圆月就有缺月。我们不能只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或者说,上天不会只把美好的东西捧给我们,它在给我们一杯水的时候,却早已给那个水杯一道深深的裂痕,而你却只看到水的澄净与清凉。当水杯突然裂开,你惊愕得目瞪口呆,而上天,却在默默地微笑。它默默地,不动声色,它从来都是这样,对于人间的一切,安排得巧妙而绝情,它从来都是这样绝情。

纳兰得到了一个让他无比兴奋的消息,妻子有了身孕。他们这两个如冰如玉的人,在繁芜冷寂的人世间,终于种出了一朵花,可以想象,那必是一朵丽质的、绝美的花,在他们心与心围成的花园里,静静地生长着,等待绽放。

纳兰真的太欢喜了,我们甚至看不到他脸上与生俱来的那一丝忧郁了。看他这样,卢氏也非常高兴,她想要的,就是看到纳兰没有悲伤,没有忧愁。而此时的纳兰,所有的快乐都因她而起,都因他们生命的结晶而起,她岂能不开心!

他们对坐着,凝望。这一刻,他们,三个生命,就是全世界,就是所有的喜悦与快乐。当纳兰将卢氏拥入怀里,他知道,他拥着的,是世间一切的美好。

可惜这样的相拥还是太短暂了。康熙帝又下旨了,他命纳兰随军出征。多么令人扫兴的事情!

纳兰明白,自己只是一粒尘埃,风吹到哪里,他就得飞到哪里,作为侍卫,他必须听从皇帝的一切安排,命运迫使他不能守在妻子身边,静待那个小生命来到人世。他知道,这时候的妻子有多么需要他,可是他有什么办法?纵有千万个不舍,千万种离愁别绪,他也要策马扬尘,走向远方。他是纳兰,他注定要一次次从欢乐掉入悲愁,从云烟掉入泥淖。

离别!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离别。紧紧地拥抱着,一声声的叮咛伴着泪水。

“我一定在孩子出生前赶回来!”纳兰承诺道。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这次随军出征到底何时得归,就像他不知道命运给他安排了多少伤心事一样!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头,教他珍重护风流。端的为谁添病也,更为谁羞?

密意未曾休,密愿难酬。珠帘四卷月当楼。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

——《浪淘沙》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

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

——《鹧鸪天?离恨》

纳兰曾经想过,自己也能策马疆场,书写一段碧血丹心的故事。而当他走向战场,却深深地被震撼了。那些刀光剑影,那些鼓角争鸣,以及那些被遗落在尘埃里的卑微生命,都沉重地敲击着他那颗晶莹剔透的心。他不属于战争,他的血液里虽然仍有满洲人的英勇,却没有因掠夺生命而产生的快意。

从来都是孤冢葬英雄。任你纵横人世间,到头来不过是一抔土,一片黄沙。千年之后,或许仍有人知道你的名字,那又如何?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而那些往事却落了尘,渐行渐远。

纳兰的思绪飘得很远,当他从遥远的思绪回到现实,看着眼前的一切,实在不是自己那颗心所喜欢面对的。他拾起了文字,在战马的呼啸与硝烟的弥漫里,他自有他的清净世界,那便是词:

五夜光寒,照来积雪平于栈。西风何限,自起披衣看。

对此茫茫,不觉成长叹。何时旦,晓星欲散,飞起平沙雁。

——《点绛唇?黄花城早望》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如梦令》

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

极天关塞云中,人随雁落西风。唤取红襟翠袖,莫教泪洒英雄。

——《清平乐?弹琴峡题壁》

纳兰急切地等待着战争结束,因为他知道,远方,自己的孩子快要降生了。他无比纠结,多希望上天赐给他一双翅膀,飞回到明府花园。可是上天赐给人们的经常不是他们想要的。此时的纳兰,眼中仍然是号角声、厮杀声、哭喊声,仍然是一个个生命,从喧嚣走向寂静。

战争终于结束了,纳兰马不停蹄地追星追月,他告诉自己:必须赶在孩子出生前,回到妻子身边。他知道,只有自己在身边,妻子才能安心,他是她的城堡。

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赶上。他赶上的是一个噩耗。

孩子保住了,而他的妻子卢氏,却因为难产永远地离开了人间。

生命有时候脆弱得像泡沫,一碰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纳兰不敢相信,可是他不得不相信。那个曾经娇俏雅静的身影,如今冰冷地躺在那里,他走过去,看着她的脸,仍是那样秀美,却被苍白笼罩着。苍白,此刻的心,纳兰的世界,也是这种颜色。

无言。纳兰心如死灰,他就在妻子的身边,伫立了很久很久,像雕像一般,没有一点儿表情,甚至没有泪水。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反而流不出泪水。我们知道,他的泪水早已在心底流成了河,流成了江海。

我们实在不知道,宿命为何要这样蹂躏这样一个生命!他是那样的诗性,那样的悲冷,却要在这样惨淡的人世从悲冷走向更深的悲冷。他只是一个柔软的生命,为何让他遭遇这样的狂风暴雨?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山花子》

【伤心画不成】

生命,就是不经意间掉落在人间的种子,在大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不经意间,天空暗淡了;不经意间,大地昏昧了;不经意间,人间荒芜了。太多的不经意,让我们防不胜防。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有彩虹还是雷电在等待我们。我们能做的,只是守着方寸之间的心,静待一切的风雨飘零。

一瞬间,从白天到黑夜;一瞬间,从沧海到桑田。真的,只是一瞬间。

就那么一瞬间,纳兰从四月天的明丽世界,落入了寒冬的凄凉荒原。他心无所依。

他在窗口,在小径,在池边,在所有他和妻子曾出现的地方,掀开那些绚丽的回忆,他忍不住回忆,也只有回忆,能让他找到些许温暖,他的心太凉了。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临江仙》

那时候,他们在红烛下凝望对方,她巧笑倩兮;那时候,他们在月光下弹琴赋诗,她如玉如风;那时候,他们在春风里谈笑风生,她婉约如诗;那时候,他们在斜阳里静静相依,她静美如画……那时候,他们在一起,天和地,春与秋,都是梦,都是诗,都是他们手牵手的温热与快乐。那时候,风轻云淡,鸟语花香;那时候,碧天如水,月也多情……

纳兰,这个情思细腻的词人,这一缕深情凄切的精魂,一次次飞回到当初携手的水榭楼台,一次次地让自己沦陷在那时候云天下的依偎中。

他以为,精诚所至,就能金石为开,就能让自己沉睡的妻子醒过来,再回到那些绚丽的从前。可是他的一切念想与回忆,都化做最深的悲凉,一点一滴留在心底,成为他心内无限的伤痕,永远也无法抚平。他的心早已伤痕累累,可这次的伤痕,太宽广,太幽深,以至于他陷进去找不到出口。

纳兰落入一个黑暗的深渊。那些美丽却苍白的回忆,只能让他整个人整个生命一次次地陷落在空寂里。他想沉沉睡去,不再想了。梦里,妻子依然清丽动人,为他烹茶置酒,为他研墨弹琴,浅浅一个笑,勾着黄昏的月色。她依然是那样静婉娴雅,一颦一笑,都如春水一般流入纳兰的心扉,给他孤寂的心以滋润、涤荡。

梦境再动人,也有醒转的时候。纳兰不愿意醒转,可是他身处红尘,仍然必须在那一片寂寞的人间独自前行。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减字木兰花?新月》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虞美人》

纳兰,他不需要富贵,不需要功名,不需要荣宠,什么都不需要,他只要一份真挚的爱情,执子之手,白头偕老。他只要守着心爱的人,一弯月,一杯茶,一首词,一帘风。如果可以,他宁愿和妻子结庐乡野,种花种地种宁静;他宁愿和妻子携着手远走天涯,在最远的旅程中编织最甜蜜的日日夜夜。如果可以,他只愿将一束山花送给温婉的妻子,看她娇俏的笑。

可是,这“如果”太悲凉。就像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时光每天都在流逝,初见时的欢欣喜悦,初见时的迷恋沉醉,经不住一场风暴,一次浪潮。世间一切的美景,都是那样柔软、纤细,经不起风吹雨打。而这世界,这人间,又偏偏这般坚硬、冰冷。

如果,也就是窗口的风,怎么都抓不住;如果就是枝头的叶,到了时节总会落。当幸福被碾碎在时光里,留下一怀的悲凉,无处言说!此刻的纳兰,希望思绪冻结,可是一转念就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转头就是那张恬静的笑脸。

依旧只有文字,徘徊在他的身边,趁他的心带着微温,走到他的笔端,倾泻而下,成为词句,成为流觞,成为纳兰心底细密的雨丝和悲伤。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

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虞美人》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青衫湿遍》

他喝醉了!从来没有这样长醉过,一连几天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但即使是这样,迷离之间,他的眼前仍是妻子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

而当他从那场酒醉中抽身出来的时候,却进入了另一个难熬的境况。寒疾,这两个字对纳兰来说就是噩梦,此时,他不得不再次跌入这场噩梦,身体和灵魂,一起陷入无边的冰凉。

就算是在塞外患病时,他也没这样绝望过。那时候,至少还知道,有个人在远方等待着他的归来,至少还能从窗口的风中听到妻子远方的问候。而此时,他的眼前虽然有不少人在嘘寒问暖,却少了那个他最想要的人。她在另一个世界里独自飘荡,她已经无法给病床上的悲伤之人一丝慰藉!

他们,隔了一道门,叫生死。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临江仙?寒柳》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

病痛使人清醒,也使人麻木。纳兰是清醒的,他希望是麻木的,他希望自己的一切思维停止,可是他又不舍得忘却,那些良辰美景历历在目,他宁愿在回忆中痛苦,也不愿放弃任何属于他和她的过去。

这就是纳兰,明知道想得越多悲伤也就越多,却还是忍不住去想。不悲伤、不凄凉便不是纳兰!所以我们才这样怜爱他。

【佛前的青莲】

紫陌红尘,是一道藩篱,无数的生灵在这里,编织着无数的爱恨情仇、悲喜浮沉。每一个生命,无论身在高山还是河流,无论高贵的还是卑微的,无论壮美的还是清淡的,都必然要面对风雨,面对一切的聚散离合。

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就看我们能否放下。所谓生离死别,其实不过是浩渺苍天下的一些小插曲,就像一朵花的绽放与凋谢,一片叶的吐绿和飘零。只是我们永远做不到那样淡然,我们永远逃不出那道藩篱,因为,我们在人世寻寻觅觅着。

人间的每一次相遇,都是缘分,每一次相别,也便是缘分的终结。放下,就依旧是灿然的晴天;执著,就会陷在悲伤里。

纳兰,他的心思,他的性情那样纯净自然,就好像山间潺潺的山泉,未经尘俗的喧嚣。面对每一次的别离,他的心仿佛都会凋零一次。

悲伤、寒疾、苦痛的人生将纳兰逼到了岁月的深海边。他走不过去,只好回头。回头是岸?在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剧痛后,渐渐康复的纳兰,似乎听到这么一句。至少在某一瞬间,他听得很仔细,那个声音在云端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和心中。

从悲伤中回头?从寂寞中回头?当他回头的时候,他看到了几本经书:《法华经》《楞伽经》《大悲咒》。从小他就熟读这些经书,却总是参不透其中的深意,总是在应该放下的时候执著,在应该淡然的时候澎湃。每一次,他都陷在悲愁中无法自拔,就算终于出来,却也是心伤一片,无法弥补。

“至少,我们一起有过那么多的幸福!”也许,这就是解开心结的办法。不是如果,而是至少。若只有半杯牛奶,不要叹息只剩下半杯,而应该欣喜至少还有半杯,就算没有了牛奶,还可以欣赏那个杯子。

他似乎回忆起来,在表妹入宫以后,他也用同样的理由安慰自己。生命中有过那些美好,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就算是相守到百年,最后还是要归于尘土,又何需让自己陷落在无谓的愁绪里。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望江南》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忆江南》

在很长的时间里,纳兰总是捧着一本《楞伽经》,他沉浸在深邃的佛理中。那是治疗他伤口的良药,是抚慰他心灵的云和月。那是一片澄净的世界,不同于以往他所沉醉于其中的世界,这片世界里有淡然,有宁静,有菩提的叶,有超然的精神。他像是一个孩子,在其中漫步,几乎忘了回家的路。

他字号“楞伽山人”,便是希望自己放下悲情,在佛前静静坐着,忘了人世的云烟。后来,岭南诗人梁佩兰在给他的哀诗中写道:“佛说楞伽好,年来自署名。几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经常在佛经里沉浸着,纳兰也变得平静、淡然了许多。

一个多情种,一个惆怅客。当那双明净的眼睛凝视在佛的空性里,当那颗敏感的心徘徊在佛的微光下,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本就是佛前的一朵莲花,在清凉的水中悠然自得。来这人世,体悟一回,便即归去。

无论如何,在佛的清静世界里,纳兰走出了妻子离世的阴霾。他又感受到了阳光、山水、云月。他感觉到了生命仍是温热的,性灵仍是鲜活的。

一个人,经历过生离死别,就能变得通达。而他,不仅经历了死别,还经历了佛海的漂荡。他没有大彻大悟,却真的从悲伤中腾出身来了。

前面仍然是一个繁华的世界!他仍然是明府花园的贵公子!仍然是那个才比子建的纳兰!

当然,他还是康熙皇帝的侍卫。经历了佛学的浸染,纳兰真的变了许多。他似乎能够坦然接受这个职位了,虽然他仍然对功名利禄没有兴趣,却不像从前一样厌恶那种被人置于棋盘之上,没有任何自由的感觉了。

每个人其实都是棋子,皇帝也是,上天把他摆在皇帝的位置上,他就没得选择,只能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来回走动,却始终走不出那片天地。其实,他比平常人更没有自由。

此时的纳兰,除了在康熙帝身边,做好他的本职工作,还不能闲着。作为明珠的长子,在妻子离世之后,明珠夫妇早已聒噪着要给他续弦了,虽然无奈,却也不得不遵循他们的意思。

另外,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便是营救吴兆骞的事。他和顾贞观约定了五年之期,以他的个性,无论如何必须在五年之内让吴兆骞安然地从宁古塔回来。过去的几年时间里,他已经多次向父亲明珠提起此事,却总是被明珠搪塞过去,毕竟吴兆骞是在顺治年间就被押送到宁古塔的,此时正值康熙盛世,明珠这个皇帝面前的红人,何等聪明,岂能随便插手这么一件棘手的事情?

这次,纳兰再次向父亲提起这件事,并且加上一个砝码:如果父亲不能帮他办好这件事,他就不续弦,并且辞掉侍卫的职位!

纳兰明珠,他对纳兰容若的希望,无非是一方面要为纳兰家族添丁,另一方面要走出一条光辉大道,为纳兰家族增光。纳兰之所以以那样的砝码来“要挟”,就是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知道父亲想要什么。虽然就算父亲设法把吴兆骞营救出来,他也不会一心一意地走功名之路,但他必须这么说。因为,他对顾贞观许诺过。一诺千金,是他的性格;对朋友的托付全力以赴,也是他的性格。

纳兰,悲伤如他,纯真如他,深情如他,淡泊如他,我们如何能不喜欢!

【续弦的无奈】

伤痛、离别、纠结、困顿,种种的生活曲调,经历过,从中跋涉出来,然后重振精神,走向另一段或苦涩或甜蜜,或悠长或短促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我们生于世间,就如草木一般,不得不经历春夏秋冬的变化。有时候,无论我们多么不情愿,很多事情还是要做。我们只是微尘,只是细叶。

虽然从佛经中缓步走出的纳兰,心灵宁静了许多,但是那些早已刻在心底的巨大伤痕,却时不时地渗出鲜血,让他疼上一阵子。他的心仍然是细腻而敏感的,他的情仍然是纯净而深挚的,只是,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他的情无处投递,无所依归。

转眼间,妻子卢氏去世已经三载。这是多么漫长的三载,他的心一次次在回忆中痛得无以复加,虽然后来在佛前安宁了一些,可是每每想起那个娴静的身影,悲伤还是会涌上心头。三年来,他已经为她写过很多的词,他知道,她喜欢他的词,而他,最喜欢为她写词。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回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戏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沁园春》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唯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

——《于中好?七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悠悠荡荡的三年啊,漫长却也短暂。殊不知,过不得两个三年,纳兰自己也会成为云端的一缕魂,只把那悲伤、落寞的词章留在人间。

有时候,他希望能有个人走进他心里,但是一转念,又怕走进来一个陌生人,惊扰了对妻子的思念。父母一次次地提起给他续弦的事,他总是支吾,对于他的性格,明珠夫妇自然也了解,便不好太勉强他。

现在,三年过去了。纳兰再无理由推脱。他终于答应明珠,续娶了官氏。官氏是满清八大贵族的第一望族——瓜尔佳氏的后人。其曾祖父费英东,是努尔哈赤最为倚重的五大臣之一,作战勇猛,为清朝开国元勋。其祖父图赖,父亲朴尔普,都被封为一等公。出身于这样一个大贵族家庭的官氏,浑身充满了贵气和豪气,而这,是纳兰不喜欢的。纳兰喜欢的是表妹和妻子那样温婉、雅静的女子。

以纳兰的性情,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那就不可能对官氏这个骄蛮的女子倾心相待。这样一个女子,在他生命中就算存在一百年,也只是一个过客,是一朵遍山都可以看到的野花,纳兰绝不可能把满怀的深情投放在她那里。

毫无疑问,对官氏来说,这场婚姻也是个悲剧。想必她也不会很喜欢纳兰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词客,她一定也是被当做官场交际的牺牲品嫁到了明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哀,无论高贵还是平庸,只是无法言说罢了。

总之,官氏其人,明媒正娶地进了宰相府,却冷落地度过了若干年。她不能给纳兰温暖,纳兰也不能给她温暖,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可能也相敬如宾,却绝对不会相濡以沫。

他们,也许根本就不该相逢,但就是这么两个人,却还是在人间相逢了,命运的安排,经常让人啼笑皆非,却又无可奈何。

后来,纳兰又纳妾颜氏。那时候的纳兰,在经历了与官氏那段相对无言的生活以后,仍然只能借着对妻子的回忆来温暖自己。他偶尔也想起那个在宫中凄凄切切的表妹。只是,他对其他女子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似乎没有人能够再给他心底需要的暖,没有人能够读懂他词句里的悲凉和清冷。

所以,他就像是一个麻木了的人,默默接受了纳妾的事实。

纳兰何尝不想有个温婉如玉的女子,靠近他,聆听他;他何尝不想把那一腔的情思,留给某个值得爱的女子。他知道无人能取代妻子,但至少,有个人伴着,度过每一个黄昏、黎明,看每一次的月圆、每一次的花开,也能给寂寥的心些许安慰。

颜氏自然没有卢氏和表妹那样娴雅清幽,可也是个秀美安恬的人,可她仍不能打开纳兰的心扉。那尘封了许久的心门,始终紧闭着,只有秋风能从门缝里吹进去,吹出心底的凉。

不过颜氏毕竟还是给了纳兰一些温暖,与很多寻常人家的女子相比,她算是一个佳人了。纳兰对她虽然不能倾心相爱,却也疼惜有加,她是个贤惠的女子,纳兰的心是那样柔软,他不会伤害这样一个女子。偶尔,他也会给她一个肩膀;偶尔,他也会为她写词;偶尔,他们也在一起谈笑。可是纳兰知道,颜氏不是他心灵的钥匙。纳兰,依旧在月下黄昏,怀念着妻子,惆怅、悲伤: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铲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鬓云松令》

有一个人,能解开纳兰的心锁,但此时,她还在江南,在如梦如歌的水乡,寂寞地等待着一个纯真、多情而才华横溢之人,走进她的世界。

日子一天天过着,就像门前的流水,不管你是快乐还是忧愁,不管你是气冲霄汉还是低回波折,日子都像一颗颗珍珠落在大地上,捡起来是一天,错过了也是一天。

纳兰,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度过了若干年,看上去平淡,却是在惆怅中平淡,在平淡中悲凉。他总是忍不住回忆,看着窗边的月亮,却也只能叹息:多情对月说相逢,却无奈,人间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