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仓央嘉措遇见纳兰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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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醉卧凡尘夜未央

【放浪形骸何妨】

莫怪活佛仓央嘉措,

风流浪荡;

他想要的,

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一棵草,想要发芽的时候,坚硬的土地是挡不住的。仓央嘉措不止是一棵草,他是树,是河流,是光芒。在逼仄的布达拉宫里,他的心灵是空洞的、冷寂的。他呼吸不到清澈明净的空气,感觉不到生命跳动的旋律,却嗅到了枯萎的气息。

生命是一场寂寞的狂欢。

此时的仓央嘉措,在孤寂的布达拉宫,看着天上明晰的星辰,曾经,他在母亲的怀抱里认真地为那些星辰起名;曾经他和仁增旺姆依偎在一起,盼望着那样有星辰做伴的夜晚永不结束。可是现在,陪伴他的也只有这些精灵,还有那弯同样落寞的月亮。偶尔飞到窗口的鸟,带不来半点远方的消息。

十八岁的仓央嘉措,除了那个宝座,除了六世达赖喇嘛的称号,以及每天面对着的佛,几乎失去了一切。给了他一切的父母不在了,善良深情的仁增旺姆不在了,他的手里抓着现时的风,却抓不住门隅的一棵青草。

这就是宿命!我们可以说,成佛,是需要经历千般磨难、万般苦痛的,可他是仓央嘉措,那一丝乱世的清风,那一片荒芜里的翠绿,我们何忍让他置身在那样颠沛流离的生命河流里?

他的孤寂在一天天地成长,这样的孤寂不仅来自于失去亲人、爱人的痛苦,还有来自第巴桑杰嘉措的压制。他永远只是桑杰嘉措的一颗棋子,即使坐在万人敬仰的宝座上,也仍旧是一颗棋子,桑杰嘉措的政治野心,不会因为他而丧失分毫。

仓央嘉措想到了一个词:傀儡。其实他早就想到了,以他的智慧,这并不难想到。只是他一直有个美好的愿望,希望能有一天,成为真正的活佛,为黎民造福。

当这样的愿望越来越渺茫,仓央嘉措的心越来越冷,他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这样的怀疑,更让他对布达拉宫这座雄伟豪华的宫殿,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之情。

“改变!”他的心里不断闪过这个念头。改变自己,改变现状。或者,干脆让自己回到红尘,去山岳、河流、风雨中放肆歌唱,自由奔走。

他太渴望那样的自在了!

尽管,那样的自由生活,可能让他背上最深的骂名。至少,不用让自己的灵魂在黑暗的囚笼中日渐萎缩。

终于有一天,出现在侍从面前的仓央嘉措,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蓄起了头发,脱去了僧袍袈裟,换上长袍,系上腰带,穿上高筒牛皮靴,甚至戴上了松耳宝石。

这还是仓央嘉措吗?他身边的那些侍从,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个人,实在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们的活佛。

因为是长时间思想斗争后做的决定,所以这一次,仓央嘉措态度强硬,尽管那些侍从都是第巴桑杰嘉措的人,他还是拿出六世活佛的威严,正色地警告侍从们,不许将他日后所做的一切外泄。这一天,仓央嘉措从布达拉宫隐秘的侧门偷偷地出了宫。

于是,在拉萨街头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人:宕桑汪波。

也许,那是一条不归之路;也许,那才是一条通向佛心必经的路。

【世间最美情郎】

不管怎么样,仓央嘉措从布达拉宫的森严和麻木中走出来了,走在了拉萨的街头,走在人间的气息里。这时的他,是诗人,是情种;是云,是雨,是明媚的阳光。

拉萨,静静地安放在天空下,天空如初洗一般湛蓝无恙,云朵就在不远处的山头欣喜地瞅着这一自由的生命。虽然这才是他第一次独自走在拉萨的街上,但那些熟悉他也被他熟悉的自然界的生灵们,都如约出现在他的周遭,它们知道,这个生命是诗的生命,它们愿意听它每一次呼吸带来的每一丝爱恋。

仓央嘉措,不管未来的路如何,此刻,你身处在万丈红尘里,你有权利用所有的爱意和诗情解读这个繁华的世界。

诗。爱。这样的字眼,属于年轻的仓央嘉措,属于永恒的仓央嘉措。

住进布达拉宫,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

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他就是仓央嘉措,布达拉宫不属于他,至少在那时候不属于,他更加不属于那个死寂冰冷的宫殿,他渴望的自由在那里找寻不到,他心中充斥着的性情无以释放,于是,他走出来了,他是宕桑汪波。但我们相信,他仍是拥有诗性、激情、爱意、自由的仓央嘉措。他是雪域最大的王,他也是世间最美的情郎。不论在哪儿,不论以什么身份出现,他都是我们钟爱着的仓央嘉措。他是梦,是不变的情怀。

布达拉宫座下红山脚下有一座园林叫做龙王潭。龙王潭依山而建,布局灵活,于是四周的围墙是不规则的,十分奇巧。龙王潭内的潭水坑形成于五世达赖喇嘛洛桑嘉措重建布达拉宫时,因当时修建宫殿需从山脚大量取土,于是形成了巨大的潭水坑。至于龙王潭这整座园林则初建于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时期。

龙王潭的潭水中有一座孤岛,岛上筑有楼阁。连接孤岛和陆地的是一座五孔石拱桥。岛上及潭水四周林木葱茏,碧色蜿蜒。

他是仓央嘉措,他行走于人间,便如一阵清风扑面而过,令每一个遇见他的人心旷神怡。再者,他是自由的种子,有自由活络的性情,所以,不过数日,拉萨城的很多青年男女就认识了这个模样俊朗、气宇不凡的年轻人。

既然暂时放下了布达拉宫里的一切,他就完全属于他自己。他邀集了拉萨城里他新结识的男女聚于龙王潭,唱歌、跳舞、饮酒。

生命的狂欢!在孤寂中走出的生命,尤其需要这样的狂欢。

当然,必须庆幸,在那样疯狂的欢乐里,没有人怀疑仓央嘉措的身份,他是宕桑汪波,他是诗人,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想到,这个恣肆玩乐的年轻人,竟是曾经端坐在布达拉宫宝座上,万人膜拜的六世达赖活佛。

在那高高的东方山顶,

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

美丽少女的脸庞,

浮现在我心上。

仓央嘉措的生命里,出现了另外一个女子。她叫达娃卓玛。

她,与仓央嘉措心里、梦里常出现的仁增旺姆神似。她,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在仓央嘉措的眼里,她是三月的细雨,六月的清荷。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太白这样的吟唱,那天的仓央嘉措,何尝不是这般?将整个身体、灵魂镶嵌在歌舞里、浓酒中。

只是,他未曾想到,一壶酒饮罢,竟会有一次让生命再现光华的邂逅。

在那些狂欢的人群中,仓央嘉措在片刻的凝思中,却听到了一阵悠扬清婉的歌声。循声而去,只一眼,就仿佛看到了前生与他有过约定的女子,那一次凛然而去的凝望,忘却了凡尘的虚妄,只有那个人,只有那秀美清丽的轮廓,只有那回荡在心门上的歌声,很清晰,很迷人。

而人群中的她,终于也发现了仓央嘉措。这个俊逸而忧郁的男子,似乎早已在她梦里旋绕过无数遍。于是,转头一看的瞬间,她就像看到了久违的月亮。

皓齿人儿含笑,

向满座瞧了一遍。

眼珠娇滴滴一转,

却注视我少年的脸。

露着皓齿儿微笑,

把少年魂灵钩去了。

是不是真心爱慕?

请发个誓儿才好!

她是达娃卓玛。他是仓央嘉措。前生、此生,他们都必然相见,相见于繁华之地,相见于彼此的寂寥和惆怅里。

不论未来如何,他们毕竟相遇了。穿过多少人寰的纷扰,才迎来的相遇!他们的世界,他们灵魂的家园,不再只有星月,不再只有无形的风。

我来了,来赴你今生之约。

可是,第二天,仓央嘉措邀集拉萨城青年男女欢宴的消息传入了桑杰嘉措的耳中。于是,仓央嘉措再一次被陷在布达拉宫明亮的幽暗里。

【相逢何须归去】

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仓央嘉措没有见到达娃卓玛,不是不想见,是没有机会。虽然他们才只见了一次面,在月光下面对面地凝视过对方,但那样深情的凝视却早已将彼此铭刻在心里。情深之人,也因此更伤心。

茫茫人海,倘若就此见不到,那么,那晚的相逢未免太过悲冷。

仓央嘉措毕竟是活佛,桑杰嘉措再专横,也不能完全把他锁起来。但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找机会故伎重施而已。

他再一次出现在拉萨街头,一样的喧嚷,一样的人海。

在拉萨城里有一条街,叫做八廓街,也叫八角街。这条街位于拉萨市的旧城区,是拉萨最著名的转经道和商业中心,相对完整地保存了拉萨古城的传统面貌和居住方式。八廓街的原街道只是单一围绕大昭寺的转经道,被藏民称为“圣路”,后来逐渐扩展为围绕大昭寺周围的大片旧式老街区。

在今天八廓街的东南角,有一排黄房子,那便是知名的玛吉阿米酒馆。八廓街的建筑大都是白色的,只有玛吉阿米酒馆是一栋涂满黄色颜料的两层小楼。如今,它已成为一个颇具文艺气质的酒吧。虽然内里陈设与别的酒馆差别不大,但它的墙壁四周贴满了旅人的绘画和摄影作品。也有别致的陈列架,摆放了许多当地的手工艺品。精致的书架上方有卡夫卡和艾略特等人的外版图书。

对于仓央嘉措而言,玛吉阿米酒馆有着更非凡的意义。

白色睡莲的光辉,照亮整个世界。

格萨尔莲花果实,正在悄悄成熟。

只有我鹦鹉哥哥,悄然来到你身旁。

那天,他从布达拉宫出来,兴冲冲地走了很久,将整个生命投放在广阔的自然中,无比清爽。傍晚时分,他很不经意地走进了玛吉阿米酒馆。他只是想要休憩片刻。可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他的心神被雕刻在那里。

因为,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些天一直在思念的姑娘。

达娃卓玛,她像在神的指引下,出现在玛吉阿米酒馆,出现在仓央嘉措的面前。

四目相对,说不出的惊喜。

这个世界,其实大得很有限。

其实,如达娃卓玛这样的女子,自会有很多人倾慕,但是那些俗世的男子,只把爱情当做一时的玩品,怎会了解这个清澈透明的女子,内心深处掩藏着的对爱情无上的尊崇,他们又怎会入她的眼?

而仓央嘉措,当他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对面同样看着他的人儿,达娃卓玛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内心,那颗未被世俗熏染,依旧保持来时清透的心。他那样澄净,那样落拓地端坐在她的面前,她相信,她的爱情之路不再荒芜。

而他,心中一直渴望有一个如玉如荷的女子,从尘埃里轻轻缓缓地走出来,走向他早已布置好的云端,为他的诗性生命,筑一所风中的房子,珍藏他们的纯粹爱情。

他们,就这样,从人海中走向彼此,从龙王潭到玛吉阿米酒馆,从相逢到相逢,很自然,很宁静地,走入了对方的心底,再也出不来。

如此,相守着,一起经历彼此的人生,多好!

只是,仓央嘉措心里很清楚,如果此事被第巴桑杰嘉措知晓,他们的爱情就势必很快画上句号,所以,他必须谨慎地保护他们之间难得的爱情。

从此,他们只能在夜里,在星月的安详眼光里,偷偷地相会,尽管他们希望能够日夜不分。

于是,我们知道,自从在玛吉阿米酒馆重逢达娃卓玛以后,仓央嘉措更喜欢写诗了。或许,他一直都在写,但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他的诗句,大多很明显地带着被爱情浸润过的痕迹。

是的,爱情的甜或苦,分与合,甜蜜与忧伤,都会给诗歌、诗性一片宽阔的、自由的土壤和雨水。仓央嘉措本就是用纯然眼神欣赏世界的人,他一直没有失去过诗性,只是布达拉宫的宫墙把他压抑到角落里,连最钟爱的诗句也难得从胸口溢出。

不管他从布达拉宫出来,要遭受怎样的俗世冷眼,我们爱他,因为他是他。

心中爱慕的人儿,

若能够百年偕老,

不亚于从大海里面,

采来了奇珍异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么令人痴狂的语句。仓央嘉措也有过这般梦想,他何尝不想彻底脱掉僧衣,做个平凡人,爱着,也被爱着,写诗,也被诗歌融化。

可是他心里明白,这一切都很难。

【风波从未停止】

三百多年前的西藏,纷乱、动荡,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仓央嘉措是在茫然中走上活佛的宝座,走上那段颠簸历史的。但既然已经走进去了,他就无力拔出脚来,实际上,他已经踏得很深,除了性灵中永远不会退色的纯粹性,他的整个生命都陷了进去。

不管他在布达拉宫里的那几年多么寂静,他都能从寂静中听到战乱的马蹄声、惨烈的厮杀声。生命,在历史的缝隙里掠夺着对方的生命和尊严。

公元1700年,驻守西藏的蒙古和硕特部首领丹增达赖汗去世,更加剧了西藏政局的动荡不宁。1701年,蒙古和硕特部首领的位置由拉藏王子继任,他便是后来的拉藏汗。

拉藏汗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有着清晰的头脑和凶狠的作风。在他继承父王丹增达赖汗的职位后,一心想取代格鲁派在西藏的政治影响,独揽大权。于是,他上台后便想方设法插手格鲁派事务,甚至提议拥戴新的达赖喇嘛。

而第巴桑杰嘉措同样有着庞大的政治理想,同样渴望独掌西藏大局。如此,他与拉藏汗之间,便很自然地形成一种难以调和的对抗局面。只是,在一切都还是未知数的时候,尚无法摊牌,毕竟,他们都是政治界的精英,即使有多大的理想和不满,也会以最温和的外表来掩饰。

当然,对于这样的政治纷争,百姓早已习以为常,他们丰富的想象力会为这样的争斗,编织更多的故事。于是,男女情爱、争风吃醋的传说,就出现在拉藏汗和桑杰嘉措之间。

据说,很多年前,拉藏王子和桑杰嘉措同时爱上了一个女子。那时的桑杰嘉措,风度翩翩,年少有为,遇到那个美丽无瑕的女子,两人便自然地生出了爱慕之情。他们不断出现在拉萨街头,羡煞旁人。

只是这样的爱来得太快,太突然。就像世间很多突袭而来的情感,看上去火热剧烈,却经不住时间的磨洗。那时候,五世达赖喇嘛洛桑嘉措正要提拔桑杰嘉措为西藏的摄政王第巴,本来就具有政治野心的桑杰嘉措,此时选择了离开那个女子。

那女子一气之下就嫁给了暗恋她多年的拉藏王子。本来,或许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和一个爱自己的人相守,可能更为简单容易。可是拉藏王子性情暴虐,心胸狭窄,当他听说这个女子是被桑杰嘉措抛弃的,如烈火焚心,从此对桑杰嘉措怀恨在心,再不释怀。

如此,桑杰嘉措与拉藏汗之间的争斗,似乎有个更让人遐想的解释。我们只知道,他们之间,渐渐地水火不容了。

仓央嘉措和达娃卓玛,在每夜的相见相守中,不断累积着他们那一生、那一轮回的爱情誓言。他们多么希望,每一个夜晚都能停止在他们相对的柔和视线里,或者,就停止在他们一起摘落的星辰的眼睛里。

可是那晚,当仓央嘉措兴冲冲地想要出去赴约时,他被侍从强硬的声音叫住了。拉藏汗的继位仪式,作为六世达赖喇嘛的他是必须参加的。此时的他,虽然心里急切地想要见到八廓街那间小屋里等待他的达娃卓玛,但他很清楚,他是活佛,有些事情是逃不脱、躲不开的。

渡船虽没情肠,

马头却向后看。

那负心的人儿去了,

却不回头看我一眼。

对于在那个小屋翘首等待着仓央嘉措的达娃卓玛来说,久久见不到那个他,心里有多失落是可想而知的。三百年后,我们似乎依然能看见那个小屋的窗口,那个清瘦的身影,对着月亮,苦苦等候,默默惆怅。情深的人,虽然知道对方不能赴约必有其原因,但心内却总会空荡荡地无所依存。

那是一场盛大的继任仪式。拉藏王子,这个让那段历史震颤的人物,在那场仪式后,成了拉藏汗,成了桑杰嘉措和仓央嘉措后来的噩梦。

但是在仓央嘉措的眼里,不论是桑杰嘉措还是拉藏汗,都只是历史风烟里的微尘,若干年以后就会被湮灭。他在仪式的纷乱程序中,想象着他的达娃卓玛,在心底一次次地叫着她的名字,偶尔象征性地完成作为六世达赖喇嘛必须完成的相关事宜。

在他心中,只有爱是永恒的,只有爱是不会被历史磨灭的。

他的心,从来都是这般纯粹,他的爱,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