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西藏生死线:艽野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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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成都至察木多

我们援藏部队的出发计划,经过很长时间多方面的筹备,可以说周密详细,十分完备,但却想不到一踏上征途,没走几日,就障碍横生,弄出来很多事情和意外,尤其部队上征集的士兵马夫逃亡一事,沿途简直不断,最是让我头疼。各种行李装备屡经遗失不说,帮着打杂的役差人数也愈来愈少,虽然一路上我们向途经村落的居民许以重金,却仍旧雇佣不到必备的人员,不仅这样,部队经过的那些崇山峻岭里的山民,远远望见大队人马过来,就立即逃避一空。有一天,我们到了一个叫三营殿的地方,不知为什么,那一天从各小队逃走的役差特别多,身边士兵们受这股逃亡风的影响,军心大乱,纪律废驰,到晚上好不容易全体将士找地方休息下来,不禁想起从前读的唐诗里应征出塞的诗句。其中的苍凉悲壮,非亲身经历像我现在这样,根本不能理解诗人当时的情感辛酸和言词的迫切。

从成都出来,走四天路到雅州(今雅安),一路风景和内地旷野上的相仿佛。但是,雅州出去,天气忽然变得狰狞,山岭陡峭,层染叠翠,部队走的都是一般人视若天险的山腰悬崖上的羊肠小道,险同剑阁,小路的荒无人烟,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部队沿途遇见的人烟,越来越稀落。这时候正是七月流火的盛夏天气,过路者即使身上只穿单衣衫,仍汗流浃背;更别提队伍上那些一路上背着装备,在崎岖山道屡屡叫苦不迭的普通士兵了。记得经过雅州时,因为当地的海拔高,气候竟凉似深秋,我手下官兵和我自己都还穿着夹袄夹裤。可是队伍愈往前,愈往西面,身上都要裹上件西藏人特有的毪子了。过一个叫大相的地方,越过那里的山岭,周围全是重峰叠嶂,高峻极天。人到了那样的山道,竟可以远远俯视脚下的白云。那座行军所越过的著名大相岭,相传为三国时的诸葛武侯所开凿,故有此山名。有一个叫虎耳崖的地方,陡壁悬崖,危坡一线,格外叫人心惊胆悬;从那里的山脊俯视底下的河水,如一条飞舞轻盈的白练,清碧异常。山脊上道路宽不及三尺,两旁山壁如刀削,似乎留有盘古开天劈地时骇目的印迹。我当时的坐骑,一路上乘来,原先是从成都购得的良马;到了虎耳崖,过山脊时,我也清晰地感受到传自马身体内的惊惧颤栗,它不停地扭头、出汗,到道路稍平缓的空地,已是遍身汗流,无论我怎么用鞭子抽打,也不肯再往前一步,我想内地来的再好的马,到了虎耳崖这样的地方,也就走到了它所能承受的动物天性胆魄的尽头。部队又一路颠簸,向西走了六天,到泸定桥。这地方是由四川入藏必经之路,也是大渡河著名的下流处。只见河宽约七十余丈,下临千古不变之洪流,渊深数百丈,奔腾澎湃,声震山谷。夹岸居民仅六七百户。桥以指头粗的铁链条七根,凌空悬拉,架设而成,铁链上覆薄薄的木板,人走在上面,会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从阴曹地府般的泸定桥那里,又走了二天,到达打箭炉(今康定)。

我们部队登大相岭时,传说登山人再多,彼此都不能相互交头接耳说话。否则此地的山神会降冰雹以示惩罚,所以过山岭,全军队列黑压压一片,却出奇地平静,鸦雀无声,这一场面十分滑稽。我们竭尽全力上到山顶。见山顶上有当年带兵过此山的清果亲王留下的摩崖题碑诗,诗碑的上半部已常年为雪掩盖。我就弯下腰去,用鞭的柄把拨开碑上积雪,上书:

“奉旨抚西戎,

冬登丞相岭。

古人名不朽,

千载如此永。”

此时此景,因为对先人景仰,又觉得诗里的喟叹很符合当时众人长途跋涉的心境,所以我们几个在山顶上的军官,相视会心地一笑,就朗声念起诗碑上的碑文。周围有齐声唱和的人,一念十,十念百,整个蜒蜒在山顶上的军官士兵们,都大声念唱起来 ,不料这样响遏行云的声音,竟使传说中的天气真的陡变,一时间阴云四起,拳头粗的冰雹从四面八方落下来,打得队伍四散狼狈,急奔下山,后面来不及登顶和下山的官兵,都为冰雹所伤。不一会儿,浓雾又从不知名的远方渗透而来。笼罩住山头,阴寒凝聚,天地为之动容。这虽然是自然界可以解释的一种物理现象,也是我们出使西域以来所遇见的第一件奇事。

打箭炉,川藏线上著名的交通枢纽,也是川藏交界处地域最后位于四川境内的大型集镇。相传三国时的诸葛亮,带兵南征,派遣其手下大将郭达做先遣部队,到这地方设炉造箭,所以有了今天这个地名。这地方三面环山,天气经常是阴云浓雾,一会儿又狂风怒吼,冷冽异常。远远暸望那些山顶上的积雪,终年不化的。连盛夏最热的三伏天,这里的人也要穿着棉衣,以防不测的寒流。部队在打箭炉住下来,休养几天,官兵们模样都很滑稽,一个个内着皮袄,外面裹着毪子大衣。各人还是被冻得不时簌簌地发抖。逢到这样的鬼地方,我也只好跟自己苦笑,内地冬天的寒冷,是由户外天气造成,平时人要是生疟病发寒热,寒是由内出。惟独这塞外之寒,是生自内外不分的肌肤,冷得莫名其妙,也冷得叫人不可思议。

一进打箭炉城,几乎在第一秒钟,就可以看见身穿奇装异服的和尚喇嘛,填街塞巷,满世界都是。听当地人介绍,全城现有喇嘛寺12所,出家的喇嘛二千余人,居民种族也十分复杂,四川人、云南人、陕南陕西人、土家族人、回人,也有英法各国的传教士多名。当地的土人一般比较迷信喇嘛教,家里如果有三个男人,必以其中两名奉献给至高无上的佛祖,到庙里做喇嘛。也有很多人家,全家人都去做喇嘛的,所以在打箭炉城,喇嘛组成的宗教群体据有最大社会势力,能支配一切。普通人一旦身为喇嘛,其身价就有点像内地的科举,考取了秀才状元一般。所以这里的人都以积贮功德修炼成为喇嘛为一生的荣耀。

康藏一带,气候酷寒,田地生产,只有一点点稞麦,所以当地的僧侣平民平素多以一种名为糌粑的食物为粮,佐以著名的酥油茶。有钱人有时也会吃点肉食火腿。以大麦粉做面食的很少。那种糌粑的做法,已经很古老了。先是以青稞炒熟磨成细粉,调和酥茶。再用手指捏拿送入口中。酥茶,以红茶在火锅里熬到十分浓,倒入长竹筒内,过滤掉茶叶渣,再伴上酥油和少许的食盐,用圆头长棍上下搅拌,使之水乳交融,然后再盛进考究的铜壶里,置壶到火上煎煮。待到进食吃糌粑时,用这特制的茶水润喉,平常也用它做日常的饮料。一般当地的藏民,都嗜此若命。每次饮茶,一饮就是十余盏。我初到当地时,坐下来喝这种酥油茶,觉得茶味腥臭刺鼻,十分难闻。正好一起去的年轻军官和我打赌,说是每人要喝下去一碗为数,一碗喝不完的,罚其如数。当了众人的面,我只好硬着头皮,勉强小呷一口,立即觉得胸闷气膈,难以下咽,只好认输作罚,不敢再试了。

藏民男子个个宽袍大袖,腰系丝带,头戴呢帽,或裹绒巾,脚上穿毪子长靴。女子穿长衫、毪裙,系腰带,头戴八柱,颈项围珠串。

喇嘛的衣裳服饰,因阶级而异。上等贵人个个内着衬衣,外缠红黄哔叽披单,帽子呈桃形,靴为红呢制,手拿佛珠,成天口诵佛号。下面的人,都粗呢披单,交缚上身。藏民们住的宅房,全是几层高的楼房。上中层住人,最下面一层往往用于圈养牲畜,屋顶扁平,有时顶上覆泥土,室内和墙壁都彩绘古代山水人物。如果那建筑物为一喇嘛寺,则楼高有十几层,外观看上去金碧辉煌,壮丽华贵。

我们的部队从四川成都出发时,正好是当时的达赖喇嘛由北京返回藏地,途中,得到西藏王格伦密报:“英兵已退,川军大至,恐不利,宜制止之。”达赖当时的情况,真是左右为难,因为他既已经向清朝政府明确求援,又不便反复,所以密令格伦立即派出藏兵数万人扼守住川藏路要地。当时的川边大臣赵尔丰,早已预见到此种阴谋,装作不知道,只是自己率兵由北道进剿德格叛匪;另一方面,密令钟颖所率的川军(我们的部队为其一支)从北面秘密跟进,全军会师于昌都。

全体部队集中在打箭炉待命,约休息了一周,钟颖统领才从后面慢慢赶上来。又准备了三天,开始出发。从打箭炉城出关,慢慢就到了四川省最偏远的边境,从这里进入西藏的大道,自古以来,必经过巴塘、里塘(今理塘)、昌都、恩达、硕板多、丹达、拉里、江达,最后接近拉萨——这样的一条路线,就是举世著名的川藏大路,沿途各站地都有政府的驻扎人员,被称为康藏南路驿传大道。我所在的军队,奉令改由北道出关,行军一日,由折多塘北向,经过长春坝、霍尔章谷、甘孜、曾科、岗拖,到昌都,或者绕岗拖去往类乌齐、三十九族,再到拉里,这一行军路线,为北路。道路异常荒僻,有时要经过的大片旷野,往往一二天里,渺无人烟。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完全作好了准备,在藏地境域行军,驮运装备全是要人性命的苦差事。全军哪怕向前动一动,都需要精良的马匹和牛车无数。在那样高寒的旷野,崎岖的山路,驮运装备的马匹,又需二三天里换一次,所以没有马匹,即不能向前移一步。马匹在那时,已经不再唤作军马,而唤作“乌拉”。所有的弹药粮草、行李乘骑加起来,全军每一个营以下单位,就需要各匹牛马二千余头,而这些牛和马的来源,也全部取自沿途经过地的藏民。老天保佑我们行军的开始几天,牛和马的数量尚算充足。可是,接踵而来的一个矛盾是,这样长途的行军,所需经验谋略,决不是那些内地带来的夫役所能够胜任的,即使他们有力气,更何况行军到打箭炉前段,这样的内地差役们,已从各军中逃亡掉大半。而且,内地来的马匹,一旦进入藏地,亦有种种不适和惊惧,几乎每每不堪用途。赵尔丰将军以陆军初次进藏,情形不熟,生怕忽遇意外的阻击,乌拉的数目不够用,将严重影响我军行进,所以终日审势度时,十分小心;在当时的情形下,兵分两路,派我所在部队走北面的路线,也完全是为了安全计。

从打箭炉拨营出发的当天,部队就在崎岖的山道上忽遇雨雪交作的坏天气,寒风刺骨,全体官兵和所驮牛车马匹混杂合力前行。这条路上虽然听说过有驿站,但路况奇恶,差不多有一半全是蜿蜒向上的山间小径,砂砾遍地,人畜都无处躲藏,站立不稳,与此同时,山野空旷处风雪肆虐,吹打得人眼睛睁不开不说,连呼吸都感到困难。那荒地上的山路,时登时降,人一会儿要应付脚下滑倒的危险,一会儿又气喘咻咻。沿途也看不到任何有活人居住的村落。好不容易,各人挣扎了一天,到一个叫折多塘的地方宿营,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天黑路滑,长蛇一样的大部队仍在蜿蜒蠕动,零落而至。士兵喧呼声与牛马嘶鸣声,夹杂风雪呼吼,直至夜半才渐渐平息。官兵们个个缩头缩颈,面无人色,且躺倒下来,仍战栗不止,不胜其凄楚焉——我则是到达宿营处后,倒头便睡。

第二天,号令一响,部队又往前开拨。

由折多塘经长春坝、道坞、霍尔章谷,再到甘孜一带,沿途倒是渐有村落人家。居民一般数十户或数百户不等。途中亦有小村落及偏僻喇嘛寺。这一段路程,我们走了二十多天,也许是上苍开眼,一路上都是少有的晴天,道路全都是沿山体的腹地,或紧贴着山沟缓慢前行,似乎比较平缓。当我走得舒服惬意时,我有时还会想起刚出打箭炉城,那第一天的恶劣天气,官兵们真是饱尝了风雪之苦,当时每名官兵心里头都在嘀咕,前方山道,一定会有比这种地方更苦的境遇!想不到,第二天一早,天气竟一路放晴,风清日暖、细草如茵,让随军的官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走过的地方,有时两面的高山峰峦直矗,山巅积雪,横如匹练,丝绸一样闪闪发亮。有时出岫白云,与摩天积雪,共为一色。大家纷纷凝眸远望这瑰丽的雪山风景,兴奋异常,几近忘掉塞外行军之奇苦。

我当时担任部队的督队官,每天起床最早,必须在黎明之前完成统筹,率领或通知各部队藏人向导和各营监营官,乘马先走。一天,我记得快要走到长春坝时,忽然眼前一亮,只见前方天空湛蓝,风和日丽,极目远处,平原草地一望无边,许多的藏民正在草原山谷深处,在他们世代栖居的家园里扬鞭策马,疾驰如飞。我的眼前是如此优美异常,宛如仙境的群马奔逐图。我那时的马术尚欠精当,却一时热血沸腾,策马追赶上去,哪知道我人身重腿轻,左右颠簸几下,差点跌落在地。勉强把自己的坐骑,在霞光中勒住,慢步跑回宿营地,已经是汗流浃背,两条腿疼得不能再走路了。

一天,部队到了道坞,眼看天色尚早,就叫了另外一名年轻军官,闲步走到近郊。那里有十几户居民的房子,散落在远处疏疏密密的树林里。暮色中,周围的草美而细,风景如画。树林外面,一道长长的沟渠,宽四五尺,有潺潺的清流,水中游动的鱼类很多,个长得肥大,在我们的脚跟前往来游跃。我们无法经受住这样野趣盎然的诱惑,况且大家几天来,也正苦于吃不到好的有味道的菜肴,所以俩人跃入清澈奇寒的河中,把那些肥鱼捉了来拿回营地,做了一回鱼宴。事后,我总觉得疑惑重重,因为散居林间的那些人家,全部看不到有谁家门前,张有鱼网罟箩,怪不得河里的鱼会繁殖得这样密集。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应该有一个原因,找来一名藏族的通事一问,才知道藏人死后,不用棺材,只用一层薄土盖上,再请来当地的喇嘛,来为死者诵经超度。在这一过程里又用刀割碎尸体,到指定的旷野地点抛掷,以饲雕鸟。这样的葬仪形式,称为天葬。另外还有一种,死者尸体以火焚之,为火葬。一般底层的、地位低贱贫困的死者,则是把尸体投扔进河流,任鱼鳌食之,叫水葬。所以在西藏境内,几乎看不见藏民吃鱼。我听了以后,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霍尔章谷(今为炉霍县),只有居民百来户,已经改掉了原先土著民的生活习俗,归驸文明社会。政府常年设理事官在这地方,汉族人口也不少。我们部队出关之后,沿途终日看见的,都是红脸膛。衣袄襟带往左面斜挂的藏民,平常的饮食,也全是糌粑酥油之类。睁眼看去,四周又多是荒山野岭之地,根本看不到任何在自己家乡吃惯了的蔬菜水果。每天行军疲劳,有时竟连一顿像样的饱饭也吃不到。从打箭炉出发,原来是计划要多带些食品米粮的,可是,我们军中有一个十分讨厌的管事者,叫林修梅,竟竭力阻止我们,不允许大家多带粮食,以至于半路上粮食发生短缺,众人食不甘味,至以为苦。直到部队开进霍尔章谷,大家才看见了和内地相似的货物市场,一时间众情激奋,立即派人去购得肥猪一头,鱿鱼数斤,切碎,豆豉炒之,除当晚饱餐的那部分外,再分两桶盛好了,放在马背上带走。那名叫林修梅的军官看见了,嘴里仍喋喋不休,多有烦言,大家对他的抱怨,干脆也爱理不理。以后每天用餐,大家坐下来,分吃那些猪肉份料,林修梅却显得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起劲,抢食也最多,我也由此从他骨子里看到了他灵魂的卑劣馋酸。

途中,我们时常能看到牛马成群、悠然恬静的牧场景像,我们也没怎么特别注意。直到部队在霍尔章谷换乌拉,弄了整整一天,尚未全部换齐。半夜,官兵熟睡正酣,忽然听得四面八方人声及牛马喧嚣,赶忙起身看,原来是当地的藏民们给部队送乌拉牛马来了。放眼望去,宛如大片蠕动的旷野,漫山遍野而来,数目不少于一千匹。我不由得坐在那里发愁,等到明天早晨把所有这些牛马替换掉,驮装捆绑,不知要弄到什么时候?等到天亮起来一看,外面的藏民们全都一人手中挟抱一匹骆驼,放置行李到它们背上。每匹骆驼体重超百斤,藏民们弄来,竟能举重若轻。到下午一点左右,两千多匹骆驼和粮食弹药竟然都全部捆载完毕,其身手之敏捷,汉人根本不可能做到。要不是我在现场亲眼看见,我也不可能会相信。不禁对生活在高原绝地的这些藏民们的体格,深感羡慕。难怪唐朝的时候,中国的北方屡有侵患,当时中国有郭子仪和马璘那样赫赫威望的一代名将,都不敢轻易和北方的蛮族言战,能议和的,尽量坐下来议和呢。

每当傍晚宿营的时候,牛马总要拥挤到草坪中间,那些随行的藏民们卸起装备来,动作更为神速。骆驼、牛二千多头,不到一小时,即全部悉数卸完。藏民一声吆喝,骆驼牛马立即四散,满山满谷,到处龁青。到了天黑,仍旧是那些藏民,站到旷野上呼哨一声,但见山头群牛攒动,争先恐后,全部自动回到宿营的地方,根本不需要任何麻烦的要人去驱赶!藏民们也就是就地打一根木桩。用惯常的长绳子一系,那些牛马亦纷纷自行排列成若干行。长绳中再系无数短绳,拴在牛蹄上。牛倚绳,或立或卧,秩序井然。我记忆特别深的是有一晚上,半夜起来小便,见帐篷外面风雪交加。看不见原先位置上的一头牛,我非常诧异,急忙找来卫兵询问,经他用手指点,才知道那么千百匹牛,统统躺卧雪中,酣然无事,大雪已将牛的身躯盖没,走近去看,像是旷野上有无数雪堆,隐约起伏,要不是其中有几匹牛在积雪堆里转侧蠕动,根本想不到那些其实都是热血的动物啊!

甘孜、曾科、麦宿、岗拖一带,地势开始陡峭,满世界峰峦横亘、冰雪弥漫。部队每次从山的腹腰处经过,山水泻冰,天空竟有冻结了的万丈瀑布直直地垂落,宽度达十数丈。人马通过,必须先派人用铁镐凿地敷土,才方能够勉强保持身子的平衡。山谷底下,远远看过去,那些夏日里奔腾不息的溪流,也全部凝结成了冰。部队辎重一干人,牛马数千,负重踏冰而过,冰面的破裂声,吱嘎不休,隔开十数公里地,也能够听见。这时的季节,已近深秋,天气每一天都在加深严寒,每一天行军的路上,也必遇大雪纷飞,朔风怒吼。每一天行走途中的人马牲畜,皆灿若银装。我骑坐马背上,不禁脱口吟出一行诗来:

“冰敲马蹄铃声细,

雪压枪头剑气寒。”

这样的句子,全是写实而已,也从另一侧面,记录了途中艰辛,所经历着的触目惊心。

从麦宿再向西(雅龙江),河深水急,茫茫雪野,根本看不见任何渡船的影子,没有人烟,没有桥梁。这么大部队的士兵过河,只好用临时做起的皮划船。船用山野谷地寻觅来的野藤做船体,以牛革为船壳,做成一椭圆形半只香瓜的形状,放到水里,倒也轻捷如飞燕。那一群群宛转在波涛之上,蓬头垢面的士兵,一时间倒也似真似幻,做了回凌波仙子。波浪耸起时好像登山,波浪下落时又好像快堕落到深谷,就这样颠来荡去,在那样一个绝无人迹的苦寒之地,千军万马,竟也一点一点挪过了这旷世急流。我隔了河岸站在滩上看,不禁惊出一阵又一阵的冷汗!幸亏这一条河流河面并不算太宽,波澜较小,大一点的皮船,可载重四百斤,小一点的也能载上二百多斤。凡所乘的小船,均以一张牛皮革扎起,大的船多用两张。其结缝处要船上乘客时时用酥油涂上去,以防浸漏。全部队过渡用,一列先渡辎重,然后再返过来,渡载官兵。船小人多,每过一次河,竟要延用上几天!这样我的那一营人马,竟足足渡了三天。沿途河流又多,花在渡河上的天数,多得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藏地的牛马都会游水。每次要过河时,先放一头牛下水,系在对岸,再放任别的牛和马入水,根本不用吆喝驱赶,牛马自己就望对岸那头牛站立的地方群集而去了。

我在渡岗拖河(金沙江)时,夜宿河岸边好几天,看见深山里数十只野鸡成群,飞行地面。我一有空,就约了同伴带枪进山,每天都能击落数头,到江边洗净,把鸡肉切成小块,拌上胡豆酱爆炒,那味道鲜美异常,远不是家乡一般的禽类肉味所能及了。

事实上,在西藏这样的高原旷地行军,苦的倒不一定是走路艰难,依我之见,最苦的是凌晨起床太早。部队到了甘孜以后,沿途能见到的居民越来越少。赵尔丰将军所定的路程,又至少还在一百二十里以上。不是一天两天所能到达。而且地僻荒远,根本看不见任何驿站的影子。没有驿站,就意味着不可能会有休息好的官兵来帮你准备燃料粮食。一切都要在荒山野岭里,自行动手。自己动手,每天起床必要趁早,况且各人行军,都是自己带帐篷,到处架设,出发时撤卸。部队到了西藏之后,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刮风下雪的。一旦半夜里,雪积满了帐篷顶。第二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撤帐去雪。燃起一堆火把潮湿的篷布烘干,否则那些篷布就沉重无比,根本无法驼载。最苦的事情,是天将亮未亮之际,帐篷已卸,雪风削面。人刹那间没入茫茫寒流中。如鹄立旷野,不为别的,就为尽量耐心地等帐篷烘干去湿,再弄上驼牛的背上,前后大概要花去一个半小时之久。这段时间,各人都手脚僵冻,战栗呻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来助你取暖——那怕一点点微小的温暖……这样的痛苦难忍,决不是寻常人的语言可以形容的。这样我们在路上走了五十多天,终于到达预定的目的地之一——昌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