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西藏生死线:艽野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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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收复工布

我们部队开驻牙披时,当地的僧俗,都沿途夹道欢迎,纷纷给部队进献哈达、酒食。西藏称呼酒叫“呛”。用特制的长筒盛好,系一根皮带常年背负在身上。藏人饮酒,尤其敬客人酒时,先要把酒浆倾倒手掌心里自己喝,再敬给客人,以示无毒。

平安驻扎牙披后,我就以“厦札远遁,番人无反抗意,请示招抚,以安人心”呈报入藏。得到高层允许后,我就专心从事和平安抚工作,部队也先后向曲巴、增巴、脚木宗推进。每到一个地方,就很恭敬正规地召集当地僧俗,晓之以汉藏一家的道理,并且进一步解释是他们的教主达赖喇嘛受了英国人口头嗾使,出兵反抗我们。今达赖本人已远走流亡,朝廷念及藏民生计,不再追究他们过去做过什么事,只是要求从现在开始,各人安居乐业,也别惊慌害怕。我另外又委派各小分队,定时下去巡视附近的村寨,抚问疾苦,能够帮助的,尽量帮助一些生病、生计无着的藏民。实在无力养活自己的,给予一定的钱财补贴。以前给部队供应柴草的夫役,照旧给钱,让他们供应。我自己,更是反复向手下士官强调部队的纪律,严禁官兵以任何理由擅闯民房及喇嘛寺。于是秩序很快好转,藏族人都很高兴,远近都来说我们这支军队好,相互争执着要向我们表达诚恳的好意。上级统帅(赵尔丰、联豫)也来电表扬我深识治体,把一个动乱的地方,整治得井井有条,叫人安心。前后用了两个月,工布境内藏兵暗探,已全部肃清。

工布位于江达西南面,纵横八百余里,东接波密,西南接野番。它最西面的阿冗噶伽,则为西藏王边觉夺吉的出生地,民情朴厚,气候温和,物产比起其他地方,丰富了很多。但是历年在达赖势力压迫之下,当地居民的生活,痛苦不堪。这一次愿意出兵,仍旧是迫于达赖的威望。自从我们部队进驻之后,人民的日常生活,变化活跃了很多,众人都庆幸于这样一种变化。

脚木宗(扎木镇),位于工布这地方的中心,田野肥沃,气候一年四季温暖和煦。附近的山上有大喇嘛寺一所,面积分布极壮阔,寺内居喇嘛三四百人。其住持的高僧呼图克图,是一名远近闻名,年高德重的宗教界名人,见面时态度和蔼可亲,自我去了工布那段日子,一直和我往来亲密。我也尝试着向他讨教有关西藏风土人情的问题,他的回答也总是娓娓可听,详细中肯。一天,他派人来喊我去赴宴并一起在柳树林里散步。果饼酒肴,放满了喝酒的桌子,中间还置一付火锅,以鱼翅、海参、鱿鱼、瑶柱、金钩、口蘑、粉条做火锅菜,再拌以肉圆鸡汤,再用腌酸青菜和酸汤调和,成火锅汤料,味道鲜美绝伦,即使我在内地生活多年,也从未吃过如此美味,不知道这名喇嘛是如何办到的。自那以后,我从西藏再回到内地,也已经有二十五年了,我时常会回想到工布脚木宗树林中这一顿欢宴,对中午桌上那一道火锅的味道,怀念不已。我也曾尝试着模仿当时大喇嘛的配料、做法,虽然弄不到当年那样的原汁原味了,可是吃到我做的那只火锅的朋友,无不啧啧称鲜,可见人的嘴巴对于菜味道,还是会有同样的喜好。

有一天,我也设宴请呼图克图游柳树林,并且约了全营军官作陪,把帐篷四个,设在野树林里,每帐专为大喇嘛设一席。呼图克图很高兴的样子,接受我的邀请。酒过三巡,众人喝得更欢了,纷纷猜拳以助兴,一时间帐篷内人声鼎沸,宾客不分,相互狂呼大叫起来。呼图克图的随从喇嘛在外面听见这古怪响声,吓了一跳,偷偷从帐篷外草地爬进来看,一看,则酒席各处都是挥来舞去的拳头,以为已经开始斗殴打架,立即惊慌失措,奔回其他喇嘛身边,告诉他们“大喇嘛性命危在旦夕,赶快去救命!”于是大家来不及细问,一哄而随他去那四顶帐篷处,到了那里,却见猜拳喝呼声音更加吵闹,那些喇嘛们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耳朵里只听见“猜拳!猜拳!”的叫喊。其中一个喇嘛,甚至为了这个而一时飞奔狂跑到拉萨城街上,去问别人“猜拳”是什么意思的,听人回答后,又路途漫漫跑回来告诉别的喇嘛,大家才一笑而散。我和呼图克图,也为这件事情笑得一时直不起腰来。

我到脚木宗,呆了半个月,又奉命去窝冗噶伽,去查抄西藏王边觉夺吉的家产。我率领部队开赴那里,走了四天山路才到。那地方也是崇山峻岭,小溪回环,居民寥落,极目之处,都是一片的荒凉。我们的营部设在第巴家,房屋虽宽畅,家俱布置却极其简陋,和脚木宗、牙披那边的相比,则差得远了。调查结果,藏王家产计有房子庄园三十多处,每个庄园有牛羊数百或千头,仓库里也有各种贮存的米粮若干。我就分派有关人员清理登记,前后竟费时两个月,才弄结束。窝冗噶伽地方上,计有藏王旧宅数栋。我也就派了几个人去留守,自己亲自打开锁,一一检查。楼上有古代的弓箭,古时士兵的盔甲胸铠,各种铜器、磁器很多,上面都积了一寸厚的灰尘,全是几百年前的古物啊!我又在暗黑的光线中,找见一大堆磁碗,高椿碟子,身旁陪同的第巴说:“这是唐朝的碗。“我虽没有专门的识别古物的知识,但那些碗拿在手上的感觉,个个莹洁细润,确实不可能像是近代的物品!我在贮满古物的那间屋子里呆了很久,忽然又想起来厦札出亡之前,曾携带甘珠尔经一部,秘密藏匿于这地方附近的一间密室里,这部经文,才是真正的全西藏的宝贝啊!我连忙问身边的第巴。他说:“是的。现在确实藏在这里某处,你只要传讯某某头目来,责令缴出,不要说是我告诉你,行吗?”以后,我就照他的话责办这件事,果然追问到了伟大的甘珠尔经书下落。经书全文分成一百零八卷。每卷一千页厚;经书长二尺六寸,宽八寸。书中经文全部用西藏赤金粉写成,底面封四,用薄板嵌护。板面是宽五寸,长二尺的长方形框,中间嵌有一寸大小的金佛三个,框缘缀以珊瑚珠宝一百多颗,框内部四周环以碧洗的玛瑙和红蓝宝石多颗,嵌成精美的花纹图饰。三尊金佛周身,全部用极大的钻石环绕,每一金佛各三十六颗。佛像头部圆光中,嵌的是金光圆润的珍珠,直径约三分左右。框面又以五色锦缎交互掩盖。真是绝对的稀世宝物啊!随行的张司书张子青,竭力怂恿我赶紧取掉经文周围各种珠宝之后,再奉书呈报。我却是因为知道这部经文的非同小可,如此宝贵,早已经闻名遐迩的东西,如果一旦你做手脚,上交之后,必定会有藏人提出质询。一旦再追查下来,岂是我的一颗凡俗脑袋所能担当的?因而坚决拒绝了这类想念。但我又恐怕左右会有人动歪脑筋,严辞命令将经书藏归原处,等日后议定再说。在随后的岁月里,我因为离开江达时十分仓促,亦不能绕道经过那地方了。好在物各有主,世上的东西,并不是你想拿走就可以拿走的,就算冒死拿了,除了损害自己的名声,犯了造物之忌之外,又会有什么好处呢?

那地方荒远幽僻,差不多相等于世外桃源了。我到那里半个月时间,可以说是事简身闲。有空就读读书,以消寂寞。白天漫长,人容易困倦,幸亏有第巴和当地几个朋友,常来串门,虽然方言的差别很大,但身边总有人会翻译,我也就慢慢地听懂了一部分的藏语,时间久了,彼此也就更加熟悉。第巴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豆蔻初开,长得盈盈玉立,特别逗人欢喜。我们部队有一名叫谭鸿勋的排长,向她求婚,第巴欣然答应了,结婚的那天,鼓乐喧闹,十几名藏族的少女,全部穿戴一新,陪新娘一路到夫家的门上,一时间群芳争艳,欢声笑语满屋。新娘子却落落大方,毫无羞涩忸怩之态,随即由新娘父亲——第巴带头做笑谑的游戏,娱乐众宾客。看他得意忘我的样子,你怎么也想不到他原来还是今晚那位新郎的岳父大人呢。这一天,大家欢闹到次日黎明,各自才酒足饭饱,恋恋不舍散去。

部队抵达工布之后,随军携带的粮米逐渐减少。我手下那些官兵,每天只好多吃些糌粑,我也慢慢学会了吃这种正宗西藏的食物。我驻扎在窝冗噶伽时,也有一段时间,米吃完了,只好终日以面食代之。很快我们的任务完成后,又接到新的命令,要我们移师德摩。第巴听说部队快要开拔,就置办酒席,为我们送行。桌上的菜肴大多仿汉人的口味和做法,也还算可口。可是,到宴席快结束时,里面厨房竟替每人盛来一碗米饭!虽说看上去颜色发黄,米粒粗粝,也让在场的人大吃了一惊,大家纷纷询问:“这些米从哪里弄来?”第巴笑着说是问山里的野人买来的。我在这之前,一直知道藏南一带的山里,野人很多,习性犷悍,可仍不禁产生了好奇心,第巴说:“从脚木宗到这里,一路上都是大山。大山后面再往前走,六七天可到一个叫犭各貐的地方,再朝前行走,就开始到那些野人的地盘了。那地方多种旱稻,产量还算多。我一直认识熟悉的几个野番也一直到工布来做点生意。我半个月前就已经托了他们买些大米,今天刚好送到。”我本来一直以为有野人的地方,一般离部队所走的路很远。现在听了这一席话,不禁大喜,就向第巴表示很想绕道到有野番部落的地方,了解一下那里的情况,以增加绝域之见闻。第巴说:“这很容易,你只要从这里出发走五天,就向南上大山,山下大片的旷野,一定会碰见那些野番。”我听到这情况很是兴奋。几天之后,我就带了小部分士兵出发,走了六天,真的找到了大山背后那片人迹罕至的旷野。第二天,我们和两个野人碰上,并且互相在一起熟悉了。二人都是三十几岁的样子,都披头散发、赤脚、没衣裳,上身着一件稀奇古怪的领褂,腰部以下用二幅裙子一样的布前后遮着,仔细一看,原来是竹子编成的裙子。手里举长长的烟筒,像西方人抽吸雪茄烟的烟管,管筒盛野生的大黄叶,看见人来了就盘膝坐在地上。没有礼貌,样子朴实谨慎,未脱山野之气。问他们来西藏做什么,回答是编制竹器藤器,并且拿出手跟前的成品给我们看,式样也全部古朴可爱。我又问他们的家离这地方有多远,答曰六日。问他们到野番族群居地需要几天?就用手指指天空而嘴里不知嘟咕了些什么;又说即使从他们老家那地方走到野人住的地方,也至少需要二十来天。我一时想不出再问他们什么,就叫他们回去休息,晚上再到我们宿营的地方来,我还有话要问他们。

黄昏之后,我又派人叫那两名野番来,问他们当地的出产情况,他们告诉我说,出产的东西很多,除了旱稻竹藤之外,另外还能出产肉桂、麝香、鹿茸、野莲。因我的那位翻译说野番人的语言不是太熟,只好早早放他们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又找到一位熟悉野番语言的人,做我们的翻译。于是喊人马上把那两名野番叫来,反复问他们一些生活起居情况,这才开始慢慢熟悉起来。据翻译讲,他们的聚居地那边都是崇山峻岭,很少有平原。人呢,都还生活在原始的状态,没有政府社会观念。没宗教,没有文字。用木头构筑一些窝棚为家,上面覆一层树皮,以蔽风雨;把粗大的毛竹截开、留节,做吃饭烧饭的器皿。毛竹的一端放稻米,另一端塞进抓获来的野虫做菜肴,用泥巴封住两端,浇水烘熟,等饭熟了倒出来,用手抓食。编竹藤做衣裳,主要为了遮住身子,不是为了御寒挡风。民风多野蛮质朴,个个安居乐俗,不用任何货币。他们因为住在深山里,都没有道路通达的概念,平时大家往来,全是攀藤附葛,跟猴子一样跃腾上下,腾云驾雾。遇到陡峭的悬崖,也就是结藤梯登临,从不绕越,那里也没有买卖用的市场。但每年生番、熟番都要到彼此交界的大山上去,交易一次。熟番用他们在工布等地市场所换来的铜、铁、磁器、瓦罐,换取野番人手里的鹿茸、麝、莲、桂;他们记帐的方式,是用符号,取巨竹剖开,用刀刺写符号在竹筒内,再缝起来,各人拿一端,到年底要算帐了,就拿竹筒片双方合起来,数里面的符号。谈了这么多,已经到了那一天的中午,我也感觉疲累了,就起身送那两位野番,以茶壶、小刀、磁碗、手珠、糖饼之类,做为酬谢礼物。野番人一时欢喜万分,起谢而退。我一开始到西藏来,以为藏族全都是野蛮的民族,到那一天,终于明白,藏族人里面的野人,和深山老林的野人,还是有很大的区别,有文明和野蛮之分的。

第二天,我又开始上路,带手下士兵赶赴德摩,四天后到达。

德摩,位于工布的最东端,居民二百多户,有大喇嘛寺一所。当地第巴的住宅非常华丽,足可以跟牙披营官的那幢漂亮大楼相媲美。那地方是一片宽阔的平原,屋宇错落,风景清幽。阡陌相连,物产富饶。第巴这个人也十分谨慎厚道,经常来看望我。在我居住一个多月那段时间里,我们交往得很好。我的工作,仍旧和在工布时大致差不多,一切以和平招抚为主,所以当地的僧侣对我也很好。空余时间,就让第巴带我进山打打猎。这地方的野兽,以熊为极贵重,自古以来,出产麝香、熊胆,是远销内地的珍品。

藏地多獐麝。我本来有意试着跟一些本地的藏人到深山老林去捕猎,所以慢慢也就知道了秘密的取麝方法。獐这种动物,一般长三二尺,样子很像鹿而没有角,毛色灰褐。每天春夏两个季节,动不动就会侧卧山中,肚脐张开气味很是腥臭,虫子蚂蚁飞围过来,就吸收进去,再慢慢张开。时间长了,脐眼已满,就变成了麝。麝里面最昂贵的一种,称为“蛇头香”,这可是稀世珍品,麝中之宝啊!其实就是蛇闻见腥臭之后自己爬附在獐脐上,獐衔咬住它的头远走,这样一个多月后,蛇的身子已腐脱,蛇头却仍含肚脐中,久而成麝,重量起码一两朝上。其它一般的麝香重不过三五钱。打猎过程中,獐跑起来迅捷如飞,任何世界上的猎犬都追赶不上它;但是獐有一个问题,每次飞奔稍远,它就忽然停立,频频回过头来,所以仍给予有经验的猎人以轻易捕获的机会。一般西藏的猎人捕获一头獐后,立即取下脐眼部位挂在房梁顶上,等数十天之后就晾干,再掘一个土窑,把它放进去,以生树叶包裹住,再覆一层薄土,用火焐烘,去掉其中的腥汗,之后就有一阵异香扑鼻,芬芳可用了,我自从跟大部队出打箭炉边境,一路上藏人赠送的麝香,不下数十枚。到达工布以后,赠送的麝香就更多了。平常日子,我又是托人多方收买,到这时候,身边总计已藏麝香二百多枚,重一百一十三两。

有一天,当地的第巴带着他的舅舅加瓜彭措来见我。彭措现在的职务是一个叫贡觉的地方营官,六十多岁年纪,看上去仍是一副伟岸大丈夫的气派,而且样子很和蔼。一见面,他就情绪激昂,声泪俱下跟我讲诉藏王历年来虐待他们这些地方小官的情形,并且说:“今天见了汉人长官的威仪,真有一种脱离水深火热的苦海的欢喜啊。”我无话可说,只好竭力加以抚慰。彭措就诚恳邀约:“这地方离我在的贡觉并不远,虽然只有几间草房子,总算还容得下客人的膝盖,你不嫌弃的话,去尝尝我老伴烧的菜,好吗?”我十分高兴答应了。第二天,我们就动身,带了第巴和营部几个军官,走了十几里路,过一条小河,河宽数丈,有一艘渡河的船,船有二丈多长度,宽约三尺,是劈开滚圆的大树剜削成船形,没有丝毫木匠加工,完全是一付太古时代遗物的样子,过渡时非常平稳。又往前二里多路,就到了彭营官家。却原来是一幢富丽堂皇的巨宅。彭措夫妇迎接我们到村子外面,总共有六十几个人,一见我们到了,纷纷呈献自己家里做的果饼点心。彭错笑得格外开怀:“家里小孩欢喜唱歌跳舞,弄得还算可以,怎么样,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平时在部队老是忙行军打仗,恐怕很少有这份空闲心吧?”说罢引我们进一个很大的大厅,顿时就有艳妆女子十几个,舞袖一撩,翩然而至。唱的歌声,也抑扬动听。历时半小时才表演结束,彭错再约我去园子里比赛射箭。我们走出去时,空地上已经预备好了很多弓箭,弓箭的制作,当然比不得内地的手艺,看上去粗笨不堪。我呢?在家时世代都喜好这些古时的弓矢,不过,打仗用了火枪之后,祖上传下来的箭术就好比广陵散了,想不到在西藏这样子的地方,竟能和它重逢,真是一种意外的惊喜。于是就带手下人在那里比射一番,十分尽兴。射箭结束后,彭错又牵来良马十几匹,说:“这地方男男女女,大多能骑烈马,拨地上物,请你来参观。”又带我到河边上,一望出去,只见前方平原数里,细草如毡,草地每隔三四十步,立一根球竿,竿高尺许。那些骑马的女子,头发全用丝带束住了,袒露右臂,骑在马上,疾弛如飞,骑到一根立竿的地方,就轻盈低伏,伸手拨竿。这样的马上游戏,以拨竿的多少定决输赢。我注意到其中一名女子,年纪大约是十五六岁,相貌虽不算最娇好,但是身手敏捷矫健,十分抢眼。我看见她附身马背上,一口气连拔了五根,其余的男女骑手,不过拔一二根而已。众人都为刚才那样精彩的骑术和表演热烈鼓掌。最后,彭错带我回到住地。我才静下心来,有闲遐参观他楼上所设的大经堂。堂前放置着一尊庄严简朴的佛像,周围的陈设,全部高贵雅洁,只是佛像前有一只略显歪斜的圆碗,碗上还装饰着金花,感觉和其他陈设不相称,怀着奇怪的念头,我问了这只碗的来由,回答竟是这只不同寻常的碗,是用人的天灵头盖骨加工制成。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扭过头去,不想再多看它一眼。旁边又有人告诉我,在西藏,各地喇嘛寺里,都有同样的一只碗,做敬畏神灵的器皿……。我还是不能理解这件事情。参观结束,坐下来赴宴,首先端上桌的是面食,大家边吃边称赞起刚才比试骑术时西藏的女孩子们过人的体力。我也顺着话头,盛夸那名连拔五竿的骑马女子,即使是训练过的男人,也不一定有她那样非凡、干净利落的本领。听到这里,彭错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他告诉我:“你所称赞的那名女骑手,是我的侄女西原。”

我顿了顿,仍是赞不绝口,第巴却也在一旁微笑:“长官如果中意的话,送给你做小妾如何?”

众人皆大笑。我也随大家一笑而已,紧接着一一入席,端上桌的菜肴都很丰盛。都由彭错夫人亲手在厨房里烧出来,味道很好。我是喝酒素来不行,那一天,却也破例喝了不少。最后端上来一盆腌酸青菜鲜鱼汤,格外鲜美无比。我已很长时间里吃东西只跟牛羊腥腻的内容打交道,就算顿顿都有名贵的宣威火腿,也早就厌倦了,所以,喝到这样别出心裁的鱼汤,真所谓,一餐之惠,毕生难忘!彭错的夫人在一旁看见我那么爱喝那盆汤,竟然另外叫人装了一孟盆,吩咐我带回去,宴席结束告辞,彭错夫妇俩都出来送我们,一直到河对岸。回到先前的营地,天已经是薄暮时分。

工布这一带,原来的民风,就很纯朴。我来了之后,政策上尽量沟通安抚,很快人心大定。汉族人和藏族人之间的感情,也融洽多了。藏族地方的一些官员,例如庙里住的喇嘛,不时到我的营地走动,借故考风问俗,也都在说我们军队到这地方后带来的种种好处。惟一的缺憾就是离工布不远的一个叫波密的地方,那里的民族生性强悍而残忍,经常借做生意的名义,来工布地方上窥探情况,肯定是什么时候想要乘虚入境,到这一带来劫掠财富。历史上,凡接近波密那个地方的周边一些市镇,如工布、硕板多到拉里一带,常受到这种忽如天降的灾祸。工布地方受害最深。政府也屡次用兵出征,想要一举征服,只因波密地方地势实在复杂险要,兵势顽强,一时没有结果,这样子拖下来,周边地区,只要哪里的防御警惕性稍一疏忽,就要遭荼毒。附近的人民百姓,听说是波密人打过来,全都畏之如虎狼,谈者色变。了解到了这一情况,从全局上我就更加清楚了自己所要做的事情。我本来的想法是,既然大军入藏以后,达赖厦扎,相继率手下出逃到印度大吉岭,投奔英国人,西藏的事情,也就天下太平了,应该乘借这股东风,仿照四川康定一带治理的条例,拟出个治安平定章程来,甚至让西藏变成内地所属一个省份。把如何建省、军队、交通、农业、教育、矿务等六件大事,一条条列出章程来,幸亏我这些想法,没有弄成文字上报。现在到了工布,听了这些僧侣的谈话,才知道西藏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容易,因为就算波密一个地方出没无常的强盗,也足以值得大家当成一个强悍的对手来考虑。这样的情况如果长期不改变,必定要祸及其他地方。这样想想,我就主意定了,就集中全部的精力,去研究波密这个地方的一切情况,得知它的地理方位,是在工布的东首,有两条道路可以进去,一条是由冬九(今东久)到鲁朗;另一条路由白马岗进觉拉沟,都是在工布境内。波密的地势,可以说又是一个万山丛沓的偏远之地,一切粮食果蔬,都绝少出产,民性赤贫而强悍,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有一天,我早晨起来想,到附近的喇嘛寺游玩,半路上正好碰见第巴,诡秘地笑着说:“彭错听见你一直讲西原好,早就想把他侄女儿送给你,做个佣人也好。西原自己也很乐意,连到你这里来的衣服和行李也准备好了。今天彭错夫妇俩打算亲自送女儿过来,你不会因为这好像是西藏土人的陋习而拒不接受吧?”我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过了片刻,才知道是自己一句话的戏言,竟缔造了这样一个结果,因路上人多,不便细谈,就约第巴到喇嘛寺里面再说。见了那里面的高僧呼图克图,忍不住就当了第巴的面把西原的事情说给他听。呼图克图听罢大笑:“哎呀,这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让我来做证婚人,怎么样?早就听说这女孩身手矫健,比一般男人来得厉害,给军人做内当家,不是好像给猛虎添翅膀吗?”我知道这件事基本已既成事实,也就大方点,笑着答应了。第巴就先告辞,剩下来的时间,我就和呼图克图聊天,听他讲了很多各种各样西藏古代神话,忽然第巴又神色仓惶,走进来说:“波密的野匪几百人,昨天已经窜到觉拉沟一带!”我连忙详细询问,并马上辞别呼图克图,回军营传令,亲自带两队的士兵出发,疾驰而去。追了三十多里,到第巴说的那个什么沟的地方,一看,那里竟已经被波密的野匪连夜抄掳劫掠一空,天亮时已饱载而去。那一带的人民已经逃窜四散,只有一位老人战战兢兢来见我,说那些野匪早已沿大河撤退。我想了想,觉得野匪们逃走还不算远,没准快马加鞭能追得上,就命令一个向导带我们向前追赶,哪知道老人谈虎色变,一个劲地劝说我们不要追赶。我因为前方地势不明,想了想,也很难真的追上,就打消先前的主意,率队回自己的营地。这段时间里,第巴和彭错夫妇,已经送西原到了我住的地方。范玉昆、张子青等同事全聚集在那里,等我回来庆贺。彭措夫妇,从人群后面领西原出来见我,只见西原靓衣明眸,楚楚可人。我一时见了,心里一阵欢喜怜爱。既然来了这么多贵宾客人,又有子青等同事帮我料理,军营在那天晚上,也破天荒成了庆贺婚礼的宴会大厅,每个人都忙着上灯、搬开桌椅、倒酒、烧菜,不一会儿,众人纷纷入席,畅饮起这天作之合的喜酒来。我们那一桌上,是子青约第巴俩人猜拳,差不多每次,第巴都输掉,实在喝不动了,子青却非要一杯一杯让他喝。大家才吃到一半,第巴就颓然醉倒,成了一团烂泥模样。于是彭措夫妇也起身告辞,一副尽情尽兴的样子,扶第巴先回去了。

第二天,我想起败兴而返的觉拉沟事件,心里仍觉得恼火。想想要去招抚或征胜这样一批世居深山的老野人,实在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因而下命令叫第巴再找几个熟悉觉拉沟地方情况的人来,并详细作了了解。又过了一天,来了一名老人,说的话,也语焉不详。我一再让他帮我物色一个人,能够替我携带文书到波密去。那老头说:“有一个叫鲁朗结巴的人,和波密冬九的营官以前熟悉的,可带你的命令去。”我反复询问了很长时间,并赐给老人酒菜,酒过三巡,老人像是有了醉意,我就再问他:“你已这么大的岁数,又是这么多年生活在波密,难道对那些野人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这时候,老人才开始有从容的回答:

“我二十年前,曾经一度跟随达赖喇嘛到波密去,可是走了没多远,就中途返回了。”

“为什么呢?”

“因为尊敬的达赖教主,是前去朝拜活佛,所以我也跟着去的。”

我很惊异:“西藏不是只有一个达赖活佛吗?哪里有活佛还要朝拜另一个活佛的?”

老人说:“我一开始也很是惊异,因为达赖每十二年必亲自去朝拜一次,所以后来也相信了。”

“那——活佛究竟在哪里呢?”

“这里面的活佛,离我们这里有一万八千里远,是哪个国家,在哪个具体的地方,我就不知道了。但是走的路我还有点知道的,是从白马岗进入野人山地,要在里面走好几个月,才能到达。那地方是遍地荷莲、气候温煦,树木扶疏、山水明秀、奇花异草、芬芳四溢。那活佛高居莲花蕊中,那莲花开起来,大得里面可以住人。白天花开,人坐在里面,夜里花合,人就睡在花里,地上泥土,用手捻一下就成了糌粑。树木花草枝叶上的露水,喝下去都是玉液琼浆。任何人只要诚心诚意到那里,都可以立地成佛的。”

老人说完了,仍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我看了,不禁哈哈大笑。又问他:“老先生你自己有没有到过那里呢?”“没有没有,我只跑到白马岗,就返回来了。”我听他讲的那些都荒谬不可信,也不想再听,就让他回去了。

第二天,到喇嘛寺。我就把昨天老头讲的那些讲给呼图克图。他说:“这些全是波密地方上的人故意神说神话的,为了更加方便他们神出鬼没出外抢劫。8年前,波密那边也有人造出这种传说,轰动了整个工布,于是到野人山方向朝拜活佛的人相望于道,越来越多。其中有带很多钱财,全家同行的;也有不顾家中老幼,父母妻子,只身一人前往的;也有挟老携幼,牵牛羊上路的,只要一进波密境内,就全被抢劫一空。至于他们说达赖喇嘛朝圣佛祖,这倒确有其事。每隔三年,派一名高僧前往。每十二年,达赖自己亲自去一趟。我还记得是五年前,达赖一行有二百多个人,前去朝佛,经过我们这里,后来走到波密和野人山交界地方,就被野匪们阻拦住了。因为历年的朝圣,经过野人山时已经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行者必定赠送野匪们很多的铜铁磁瓦器皿,做礼物,名叫‘买路钱’,例有规定,不增不减,可是达赖经过的那一次,他们却认为赠品数量不够,互相争吵起来。一个野匪的头目出来说:‘我有以前的成案,可作资证。’就背出一个老野人来,扔在达赖跟前仔细一看,那老野人年纪至少有一百多岁了,头发牙齿却仍旧像儿童。他走到达赖的跟前,把一百年来每次路过的赠品一一背诵数目给大家听。达赖带来的一群人,竟无言以对,只好停在山里,把野匪们说的缺少的部分补足,才得以放行通过。”

我说:“达赖这样的活佛,竟也朝圣别的活佛,实在是咄咄怪事!”

呼图克图也唯唯诺诺,不能够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