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西藏生死线:艽野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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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入青海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起床,忙乱了一阵就整队出发,等过桥的时候,那些四川籍的士兵开始明白怎么一回事,纷纷在桥边拥挤着,叩马相留。我反复向他们陈述不能够留在西藏的原因和苦衷,但没人要听,大家仍旧强留不已,一时间队形散乱,依依辞别。我不忍心再逗留下去,独自先朝前策马疾行,主要是害怕时间一长,又生出什么变故。一路上看那些熟悉的景物,心里顿时“格登”了一下!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往返留恋了,不禁回忆起在波密地区艰苦的战役,许许多多阵亡将士的遗骸都埋葬在那里,也许永远只能够魂羁异域,来不及运回内地,回到死者各自的故乡了。古诗里有“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句子。想来委实让人恻然心痛,泪潸潸而下……

这一夜,一百多号人宿营在凝多(今嘉黎县绒多乡?),清查人数,共官兵111人,全部一人一匹马,我乘的是一匹枣骝马。西原紧随在后,乘一头黑骡。另外我身边,还有一名马夫张敏,是汉父藏母所生,藏族人称呼这样的混血儿叫“采革娃”。另有一名藏族孩子,是被杀的波密土匪招降营管贡噪的儿子,这样加起来,统共115人,另有驼牛一百二十余头,分驼粮食行李。

到西藏两年,平时的薪俸收入,全部加起来,有藏币(每枚值银三钱三分)六千多元,全部分给手下士兵带着,主要也是顾虑到钱财多了,反而容易生出祸害。有上等的麝香170两,装满整整一背囊,命令勤务兵刘金声背在身上随行。刘金声,成都人,十七岁。在四川时就跟随我左右,当时还有点不肯到西藏来,所以能够相信他不会有其他念头,哪里想到在我走出江达的头几天,也就是宿营凝多的那一晚上,到了天黑,竟不看见他回营地,也弄不懂他是什么时候偷身从我们身边逃走的,以后张子青回了老家,说是这小子早已经死了。一开始是让西藏人知道了他背上带的宝物,一路追杀他,把刘金声杀死之后,抢走了那个包裹。这帮藏匪夜里过江达时,他们的作为又被士兵管带谢营底下的士兵知道了,再派兵一个排追赶上去,夺回那些麝香,杀了十几个人。最后谢营兵败下阵来,麝香又落到藏族人手里。因争夺这件行囊,死了这么多人,真所谓黄雀螳螂,同归于尽,实在是可叹可恨。

从凝多地方,我们改道北进,沿途有很多居民,一排排帐房连接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每一间帐房周围,都有数百成群的牛羊。小山起伏,道路平坦,所见地势也慢慢接近沙漠,这时候大雪开始纷飞,气候遽然寒冷难熬。幸亏我们每个人都有马骑,一天走七八十里路,还不觉得太苦。杨兴武以哥老会的号召能力,约束手下士兵十分有效。沿路没有任何损失,每到一地宿营,也太平无事。我呢,时常留意着召集一些地方首领,详细询问去青海的道路,不过他们全部以这条道路往来人少,不太熟悉回答我,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啊!他们说的话,跟孟林在出发前所述大致也一样。走了七天,一行人就来到了哈喇乌苏。

哈喇乌苏有河流,起源于遥远的喀喇昆仑山脉,东面流入会索克河,藏族人称呼黑为哈,称山为喇或腊,称河流叫乌苏。喀喇昆山一带的湖泊,水的颜色发黑,又有很多流沙。所以当地的人称之为流沙黑水。两道水源汇合,周围群山鼎峙,所以又用义字来命名这片水域,又用水来命名该地方,过去曾是达赖喇嘛的辖地,至今仍设置地方营官治理,平时收税的收入,都归私人所有,而唐古特政府不能去过问。这地方北面是黑番,南面为三十九族,西藏的地盘,到这里为止。青藏一带的游牧活动,也到这里结束,所以是蒙古、青海、新疆、甘肃和西藏相毗邻的交汇之处。

我快要到达哈喇乌苏,远远地看见大平原上,有人家六七百户,还有热闹集市的影子,仿佛是一个规模巨大的集镇。另外还看见一所大喇嘛寺,建筑的外貌华丽庄严,心里不禁窃喜这地方的繁荣,至少可以好好休息,补充点粮食,再走完余下的路途。可是等大家慢慢走近那地方,前面竟出现藏族士兵数百人,持刀夹枪,阵势森严。一看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不管心里多么诧异或不情愿,我们的队伍也只好停下来,派人上前去询问,同时告知对方我们的来意。过了很久,对面的士兵带了一个大喇嘛来,大声吆喝着要我们赶快离开,不许在那里多加停留。当时夕阳西下,我们随行的一帮人又没有帐篷,实在是没办法,只好苦苦央求,向对方竭力表白我们只不过是假道经过的意思,于是一群人在那里语言不通,反复磋商明白,才勉强答应了让我们留宿一夜,并且指附近的三间小屋,作为我们一百多号人指定留宿的地点,这时,围上来的藏族士兵越来越多。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禁止任何人外出。于是再和他们的头领磋商,允许派出夫役四人到外面弄点水和吃食,而那些牛和马饿得实在不行,只好用带着的糌粑喂它们。另外又出了高价买来糌粑一百包。彻夜让士兵站岗守卫。到第二天天亮。知道实在不能够通融,各人只得收拾起行李起程。幸亏是昨晚上外出取水的那名士兵聪明,为我们找来一位当地老喇嘛做向导,于是带上这名向导走,走了十几里,忽然后面又追上来数千名藏人骑兵,张开两翼向我们包围,我们向前走一点,他们也走一点,我们停下,他们也停,这样子弄得大家气愤极了,纷纷要求我准许开战。我只好尽力劝阻他们:“算了罢,既然已经让我们通过了。何必再挑起事端?”又往前走了十几里,那些藏族骑手仍跟在后面,我就命令找一块合适的空地,大家停下来,藏兵也停下来,我喊了手下几名得力的军官商量:“这帮人果真有不良企图,昨天夜里为什么不动手?今日大家既然已经往前进了,为什么又跟着不放呢?”当然,这些人全都狡诈难测。昨天的意思大概是看我军突然到来,他们自己来不及调动兵马,又害怕我军的武器先进,所以隐忍了一夜天没发作。今日一大早,来了这么多兵力,大概是调动了他们的主力,在后面跟了二十几里,却又一直不太敢逼近我军,看这个阵势,肯定是别有企图了。“倨计要等天黑下来,再袭击我军,既然这样,我看这一仗也非打不可了,不仅打,而且还要及时击破对方的阵地,因为一拖到天黑,被他们四周包围了,就谁也别想活着到天亮了!”我说完,就决心先发制人,把部队分为三队,杨兴武带一个队攻击前方,我自己率领一个队攻他们的左侧。另外剩余的一队主要负责管护行李辎重,兼做后应。当时右侧的大平原上,帐房特别多,那些藏族骑兵们纷纷下马过后进帐房休息。杨兴武一声枪响,战斗开始,藏兵们慌乱之余,拥出帐房,依靠几面矮墙仓促迎战。我军沉着进军,且战且进,不一会儿就逼近了围墙,但对方士兵仍旧顽强抵抗,于是我从左侧绕出他们的包围圈,集中火力猛攻,藏兵立即阵势大乱,守不住了,纷纷跳上马匹逃命。我们分成两路夹击猛追,用乱枪扫射,眨眼功夫,他们的死伤人数就达到三百多人,而我们无一人伤亡。战斗暂告中断。我立即命令打扫战场,帐房空无一人,但有很多剩余的粮食,立即牵来骆驼和牛,尽量捆载带上路,并且一刻也不敢耽搁,大家整装急行,离开这个气量狭小的鬼地方,一口气走了四十多里,终于,天近黄昏,我们来到了一个地方,有十余处零落的帐幕和小喇嘛寺一座,就决定在这里宿营。我去跟寺庙里一名老喇嘛见面,我听他说话,感觉他为人特别谨慎忠厚,所以顺便问他昨夜的经历。为什么那些藏族人要拒绝我们进入他们的集市?那喇嘛说:“恐怕是误会,把你们一群人当成是拉萨来的叛兵了,因为我们的活佛以前经过哈喇乌苏时,曾在那里留下很多的宝物,他们一定是怕你们去抢劫,所以才调动兵马加以严防。”我仍旧不理解:“他们如果是防备,那我们已动身走了,又何必跟在后面不肯放呢?”喇嘛笑着说:“谁知道!也许他们看你们,同样是畏葸不去的样子,或许会得寸进尺,乘夜里天黑再袭击他们呢?谁知道——”我无奈,又再问他前进的路线,喇嘛说:“从这里再朝前面走三天,就进入羌塘大沙漠了,那可是荒芜人烟啊!”我又再问他:“听说往前再走一个月,就可以到达甘肃,是真的吗?”喇嘛回答:“这条路行人太少了,但听说路途特别远,好像不止一个月……”听他这么一说,我呆立在那里,惊讶极了!

回到住的地方,再详细问带来的那名向导老喇嘛,他说:“我从九岁到甘肃,到青海塔尔寺剃度出家,十八岁跟一名商人进西藏。今朝等于是拉磨的牛又重新上架子,已经一晃五十多年。世事茫茫,不能够细忆啦,只记得当年跟那名商人旅行,走了两个多月才勉强走到哈喇乌苏,但那时侯正是初夏的季节,气候温和,旅行要容易很多,现在这天寒地冻的样子,要走多少天,谁能够知道呢?”我一听这番话,立即恍然若失。但事情到了这一步,除了咬咬牙坚持,又有什么办法?再说官兵们全都是骑马向前,比老喇嘛当年的步行,不知快了多少,至多不过两个月,满打满算,应该可以达到了吧!我心里存着这样的一份侥幸。立即命令杨兴武清点粮食,结果是每个人还有糌粑一百三十斤,可供90天的口粮,于是定下心来,一门心思前进。从此走了三天,全看不见星点人烟。仅仅在第二天的中午,看见右侧的山沟沟,有帐房三四处,其余一片枯黄色,四顾苍茫了。

第三天,到了一个地方,天色已经不早。有人发现山谷地带有十几处帐房,因前进的士兵上前向他们借住,被那些藏民坚决拒绝了,士兵们强行闯入,对方不许,竟拔出刀来互相扑杀,士兵们大怒,枪杀了那名拔刀的藏民,其余居民全部逃走了。我听见枪声,到事发的地方,已经来不及了。我对开枪的士兵严厉叱责,叫他以后不要再这样莽撞,如果激怒了附近的藏民,局面就难以收拾了。于是命令部队休息,在那十几处被弃的帐房里,避了一夜的风雪。第二天一早,就全体上路了。老喇嘛神色凝重地说:“从此进入羌塘大沙漠……”远远望去,漫漫的黄沙,像一面凝然不动的猎猎的风旗。四周风雪扑面。触目荒凉,不见寸草,这里那里,只看见一二丈高的沙丘横亘在眼前,忽然平地卷起一股飓风,把黄沙卷得飞上半空,隐隐约约。十几分钟后,先前那座沙丘竟然成了平地,而天空中飞卷的黄沙,又落到别的地方,盘旋下降,另成小山。我一开始看见这奇骇大自然的景象,十分惊恐。老喇嘛却在一旁安慰我:“你别看这风可怕,实际上连最猛烈的旋风也旋转得很慢,骑马的速度比它们快,可以设法避开的!”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松了口气。就这样我们笔直往前,懵懵懂懂,进入死亡荒漠的中心——并且也许是地球上最为荒凉可怕的一片荒漠。沿途没有水了,就吃沙漠里的积雪。真所谓“马龁枯草,人卧沙场”。这样风餐露宿,朝行暮止。不分南北,莫辩东西。我一路也只好惟喇嘛的马首是瞻了。这样走了十几天,大雪纷降,眼看严酷的冬天就要来临,平地上的雪已深尺许。我们众人的牛马已经饿疲不堪,无法再往前走了。士兵们个个拿自己的口粮——糌粑喂它们,希望它们能再三振作,带我们出荒漠,这样一来,清查所带的储备粮食,原来可以支持三个月的份额,二十天时间已经消耗过半,于是我竭力劝戒那些士兵不能够再用珍贵的糌粑去饲喂那些牛马,然而,仍有士兵不肯听我的话。

我自己买的那匹彝贡枣遛马,自从卡拖出发之后,就一路乘骑,经过了树枝、央噶、京中三大山。别人骑的马全是走走停停,要不停地用鞭子来使唤,惟独我这一匹马,健行异常,到了某处宿营的地方,用缰绳拉住让它停下来。竟也不肯停下。我一开始感觉很诧异,自从由江达出了青海,我仍旧乘坐的这匹马,西原是乘我的那匹大黑骡;进入羌塘大沙漠之后,遍寻无水草,所有的马都极疲累,每次登上一沙丘小山,也开始要下马牵着走一段,惟独我骑的那匹不用人牵,登山时,昂首疾步,想勒住让它脚步放慢点,也不可能。于是更加使我诧异了。后来才得知,这匹枣遛马的品种,波密一带的土匪称之为龙驹,这绝对不是吹牛乱说的!

一天走到半路上,见四面沙碛中尘沙蔽天,远远地向我们这边移近,大家都被吓得脸色苍白,停下来再不敢前行。过了一会,尘沙渐近,隐约好像有什么东西长驱而至,那老喇嘛说:“这是野牛群呀!千百成群,从大漠里游行,大的野牛重达八百多斤。小的至少也有三四百斤。每群都有一只头牛在最前头,其余都跟着它,这头牛往东,群牛也往东,头牛往西,群牛也往西,即使前面万丈悬崖,头牛坠下去,群牛也一只只跟着坠下,绝对没有停下来的一头牛,也没有牛群里乱了秩序的牛。大沙漠里面野牛很多,我们再朝前也许天天可以看见。但不必害怕,因为这些野牛性情都很驯善的,不伤人,看见的也不会有危害。惟独一种情况,你如果远远地看见一头孤零零行走的野牛,其性情往往十分凶残,最好远远躲开!”大家听了这番话,又在边上七嘴八舌说:“如果看见那只孤牛,我们手里有枪,怕什么?”喇嘛说:“野牛皮特别厚而坚韧,除了它的两肋和腹部之外,你们的子弹根本打不进出!”话音未落,那一群遮天蔽日的野牛群就从我们的身旁不远处奔驰而过。彼此相距不过二里路远,过了十几分钟,庞大的牛群才悉数走远,一只不剩。我至今想起它们,仍心情悚然。

进入羌塘大沙漠之后,整日是狂风怒吼,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寒冷,风雪扑面,我手下士兵很多沾寒成疾,或是手脚被冻得肿裂,因队伍带的粮食慢慢减少,大家相互戒备不许再以粮食饲喂牛马。每次宿营时,牛马就更加饥苦。全部都放它们到营地很远的旷野,用绳索栓它们的蹄子。绑得牢牢的,两只脚之间相距不过六七寸。听凭它们自己去跛行龁草。同时防备它们逃走。一天早晨起来收马,我那匹心爱的枣遛马竟已不知去向!远远地极目四眺,一片平沙无垠,到哪里再能找寻它的踪影?派出手下的士兵搜寻得很远,但都一无结果,只好自叹倒霉。那天余下的路程上,忽然遇见数百成群的野骡,我那匹枣遛马竟然也在野骡的行列!我看见之后,大喜过望,那群野骡看见人,也不回避,慢慢走近过来,或许也在疑心我们是它们的同类,士兵连发数十枪,毙杀了五头野骡,我那枣遛马,受惊之后跟随其余的野骡群一轰而散,一齐奔逃,刹那之间就无影无踪了。马到骡群里,日子一定过得优游自在。比到了家里还舒服,我却只好从此孤凄一人,踽踽独行了……我现在是连一匹马也不如呵!站在枣遛马逃走的地方,我怅望了很久,不禁一阵伤神的感觉。

我们一行人刚进羌塘大沙漠,那名老喇嘛还隐隐约约能够指示前进的道路,有时候风沙迷道,就抬头看太阳,指示全体向西北行。接下来气候骤变,冰雪弥漫,天色越加晦暝,于是连他自己也辨认不出东西南北了,士兵们心情急躁,不时地开始呵责这名老喇嘛,我在一旁不忍心喇嘛挨骂,每次都严厉提醒手下的这种野蛮行为,就生怕一旦喇嘛走了,不见了,更无处问津。可是每次部队迷了路,停下来等待,可怜的老喇嘛就近找一个制高点登上山丘,四处眺望,有时看了老半天,下得山来,还是说不出话来。向前走了不远,又迷路,本来是向东走了半天,忽而又转向北行。喇嘛也心急如焚的样子,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跟随左右的那些士兵就更加愤怒,呵责个不停,事态发展到最后,竟举起枪柄痛击老喇嘛,或饱以老拳。这时候,我在旁边一时也无力制止。一天宿营之后,我决定好好跟这名性命攸关的向导讲讲话,于是走到他身边,从容问道:“这地方平沙漠漠,哪里是道路?你既然多年前经过一次,必定会有印象中的山山水水,可做标识的,你能不能再仔细想想?”喇嘛沉思了很久,回答我:“从这地方过通天河,再走几天,就会有孤零零的一座山突起于平原之上,地名‘冈天削’(昆仑山口)。我曾经在那里休息过两天。那山高不过十余丈,有一条小河绕流山脚,又有很多树林的,沿着河走八九天,渐有蒙可罗(藏民毛毡帐幕)。再走十几天,就快到西宁地方了,沿途上蒙可罗就更多了。”于是我多方安慰这名终日苦思冥想的喇嘛,又一一吩咐手下士兵,不要再对这名老喇嘛施行粗暴的体罚了。第二天,大家仍旧随老喇嘛上路,走了很久,道路仍旧是渺茫一片。这一天,我们的粮食已告罄尽了。我们每天开始靠猎杀周围的野骡野牛为食,实在捕获不到,就宰杀部队上的驮牛。那时侯大雪飘个不停,每日每夜,无休无止。沙被雪掩灭,野兽都避逃到远方山谷中了,大家眼看前程渺茫,决定休息一天,共同商量一下。争论再三,还是没一个结果,我就命令杨兴武去清查一下人员牛马,除中途死亡的士兵之外,剩余的总共还有73人。队伍中的牛马不时被宰杀,包括半夜逃失掉的,只剩下牛马各五十余头了。就算每天杀死二头,也只可以供给大家半个月的粮食,于是大家以粮食已经没了,只有靠宰杀牛马作口粮,规定所有行李如果不是随身所需要的,一概集中起来,放一把火烧掉。接下来大家检索行李,把行李聚集在一起点起了火堆。我和西原俩人,仅留下一只搭袋,一床薄被,一件皮褥。西原把她妈妈临别所赠的珊瑚塔珍藏在胸兜里,自己带着,于是左负搭袋,右负薄被,腰里再系上一杆枪。我则是负责穿上皮褥,佩短刀而已。从这一天开始,大家全昼行雪地,夜卧雪中。又没有水源洗濯,个个看上去囚首垢面,看不出人的模样了。我们的苦日子真正到了。在一望无垠的茫茫雪原中,每夜宿营,先让自己僵卧在地上,以左肘压紧衣服边沿,再敢转身仰卧。把头和脸全蒙在衣被里。一任身体外面雪溅风吹。第一天拂晓起来,雪埋全身,厚好几寸。也先小心翼翼转身,深吸一口气,猛伸直而站立起来,使浑身上下的雪顷刻尽落,以免冰雪沾上人的皮肤,造成肿裂。幸亏沙漠地带的积雪虽然深,但雪一经扫除地面的枯草就如同厚厚的地毯,并且十分的干燥。

自从江达出发时的115人,牛马二百四十多头,到现在,一路上已不幸死去42人,亡失和屠杀掉的牛马一百九十多头。粮食颗粒全无,食盐也差不多没有了,淡食时候一长,人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原因在于茫茫大沙漠,几乎没有一天看不见冰雪的。气候寒冷了,那些动物身上的肉割下来,不用十分钟就冻结成冰块,质地细脆,用刀削食时,像是在削木头一样。久而久之,淡食也觉得甘甜,不再思想着盐咸了。不像我们内地的那些生肉,腥血淋漓的样子啊!

自从全体士兵烧掉部分装备行李,杀马果腹之后,道路天天迷离,终日昏昏暝行,不知道走了有多少路,也不再知道任何地名,更无任何山川风物的印象记在心里,所受经历全是满天黄沙,遍地冰雪而已。通常到一天中的下午三时,众人开始寻地方宿营。分士兵6组,其中的一组负责敲冰溶水,一组拾牛马粪,供作燃料。一组烧火。一组寻石块架起炉灶。一组铲平雪地,用于寝卧。一组出外猎杀野兽为食。因为大漠中的积雪多含尘沙,不能够饮用,必须敲碎冰层溶化成水。冰层坚固,常常厚达一二尺,十分难取。每组七八个人,要敲击很久,才弄得回来一二袋,冰块取回来之后,立即盛放在锣锅中,用干粪烧溶化,再化为冷水供大家饮用。烧水的燃料纯粹是来源于干的牛马粪,幸亏这些东西,满地都是,只是被积雪遮盖了。掘开雪地尺许,才能够弄到。每天约略需要十几口袋。另一个问题是,沙漠中没有石块,架炉灶又非用石块不可,所以要寻找有山岗的地方,才能觅得,一天里面,得到拳头样大的石块六七个,有时候化费很长的时间。遍地全是一尺多深的雪,大家动手时,先揉雪成小团,几个人一起在雪地上辗转推移,所以雪团愈滚愈大,往返多次后,则先前积雪的地方尽见平地了。积雪之下的地面,十分干燥,人睡在上面,一点也不潮湿,半路上遇见野牛数十成群地经过,次数很多,射杀这种动物,也很是容易。最好驯善的动物,还应该算是野骡。有那么一天,我们竟捕获了十几头,也有一天仅能捕捉到一头的,大家都把它当成是赖以活命的资本,所以一旦宿下营来,大多数士兵都主动请示出猎。派出狩猎的那一小组成员,最为重要,全要挑选身强力壮的士兵,而且枪法要很准,不仅带枪弹,另外每人也佩一把刀出发。我们刚刚走进大漠时,很多人身上都携带了火柴,但是沿途上消耗浪费的太多,大家都不太注意,等带来的干粮吃尽之后,开始宰杀牛马时,众人检查随身的物品,才发觉全体人员剩余的火柴加起来,统共也只剩二十多枝了。每个人都被这一“火柴事件”吓了一跳!于是把剩余的集中起来,交由我来妥为保存。每次点火时,先取颜色最佳的干牛粪,搓揉成细末,再撕扯贴身上衣裳的布条,卷成小条条,八九个人顺着风向,小心翼翼排列成两行站立好。相隔一二尺的距离,头靠头,身体靠身体,不让一丝风儿透进来,一个人在中间,战战兢兢燃括火柴,点燃布条,然后开其当风的一面,移动人群,使微风吹入,助长起火势。等布条完全着火之后,放在地上,小心把骡马粪轻覆其上,片刻后,火燃烟起,周围围紧的人员慢慢走开,这时候,风愈大,火势愈炽烈,急忙堆积牛粪,堆到三四尺高,一堆火算是大功告成,不再能轻易熄灭了。于是大家都围着火坐下来,把火上煮的冰化开以后代替茶水。再烤些兽肉代替食物。慢慢地吃饱,火也渐渐熄灭。再把火堆的余烬平铺在地面。等他们的热量消退以后,大家就挤作一团,睡在先前这一堆火堆的位置,地面既已经去湿了,各人的身体还觉得那一大堆火暖烘烘的。

在茫茫雪地上行军久了,士兵大多沾上严寒,脚也肿了,手和耳朵鼻子也冻坏了。到最后身体坏得都无法挪动,因此开始每天都有人倒地猝然毙命。一开始,我们大家还掘土把战友的尸体掩埋,带领全体人员壮严致祭,到后来各种疾病增多,死者的数目也增多了,死者躺下,一了百了,活着的人一个个却很难活下去,于是每次再看见战友的僵尸倒在路旁,大家都不再有力气去掩埋,只是伫立片刻,相对一声长叹而已。

我和其他人从江达出发时,全副武装,身上穿短袄,裘帽,大皮衫,藏靴,而且里面,穿着厚厚的毛袜子,在沙漠里行军久了,藏靴破烂,只能以厚毛毡裹住双脚走路,再后来,毛毡也破烂了,于是脚上的皮肉一沾上冰雪,最初是觉得肿痛,慢慢开始溃烂,终于到了一步不能够向前的绝境。牛马都被逐一枪杀,没什么代步的工具,茫茫雪原,又没有任何药物可用于治疗。每个人又都各自寻路要逃命,无法一一照顾好身边的病号,只好眼睁睁看着这些战友慢慢僵卧到地上,辗转呻吟,痛心呼号地一一死去,也全部没有一点的办法。我在越过一道雪沟时,不小心右脚沾上积雪,很快肿成一片,旁边的西原就一直用牛身上的油烘热后替我熬烫,几天之后,竟然完全痊愈,完好如处了。自从把多余的行李点火烧掉和开始杀马之后,不久又病死13人,脚疼痛至死者15名,经受病痛而随部队咬牙跛行的士兵,还有六七个。

又走了好几天,到一个地方,周围已是暮色四合,忽然看见脚底下有一条大河,那老喇嘛大声喊:“嗨呀这就是通天河——通天河到啦!”那一天正好是腊月三十日,每个人都大喜过望,以为到了这里,冈天削应该已经不远。于是坐在一起商量,明天是元旦,大家原地休息一天,杀两匹马当食物,另外再设法捕猎些其他野兽,于是就在河岸上宿营。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那河道,宽有二十多丈,没有任何竹头木头可结成舟筏,也不可能在这样天地荒寒处寻到桥梁可当作渡口,所幸时值岁暮,河水早已结冰。于是纷纷从冰上过河,看见河岸旁立有一块界碑,高约三尺,宽一尺多,上面刊刻有驻藏办事大臣和青海办事大臣分别划界的文字。老喇嘛在边上说:“大沙漠里没有石林可采,这块大石碑是从江达那边取来的,用两匹牛驼运过来,也要化费几百块钱呢,当年我从这里去哈喇乌苏那时,曾亲身经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