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变得平静起来,船轻快地滑行。帕内特的手脚都绑在船板上,他就不停地动他的嘴,颠三倒四的背小时候学的诗。可惜听众只有一个卡来卡。他可不关心诗的韵脚,只是偶尔泼点海水在帕内特头上,或者给他盖上席子挡住阳光,或者喂他几口可可奶,当然,每天还替他梳两次胡子。
他们平静地航行着,但贸易风越来越强,船也越来越慢,卡来卡只好冒险向东航行。这时帕内特的脸色也渐渐地开始恢复了正常的颜色,而不再像腐烂的海藻。
卡来卡一有机会就登上一些小岛,用锅煮一些米饭和土豆,但这是很危险的。有一次两个白人划着小艇把他们截住了,卡来卡来不及隐藏逃亡黑奴的痕迹,他也没这样做,他只是在对方划到五十码左右的时候,用步枪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对方中的一个被打死了,他们的船也给打沉了。
“我这边有个弹孔,你最好把它堵上。”帕内特叫道。
卡来卡解开他的绳子,堵上那个弹孔。帕内特伸了伸胳膊,好奇地东看西看。
帕内特瞪着卡来卡说:“我说,你是真的,不是个幻影。看来我好多了。”
停了一会,他又问:“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芭比。”卡来卡回答。这是巴格维勒的土语名称。
帕内特吹了声口哨,驾驶这种连篷都没有的船跑上八百英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禁对卡来卡肃然起敬,这个小个子黑人真的很了不起。
“那么,芭比是你家?”帕内特问。
“是的。”
帕内特说:“好吧,船长,继续前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但我想我会知道的。”
起初帕内特还很虚弱,但卡来卡的可可豆和甜土豆使他恢复了力气和神智。后来他品着咸咸的海水居然能好几个小时完全忘记酒这种东西。而且奇怪的是,当酒精在他体内渐渐消失,福浮堤的经历也在他的记忆中消失了。这真是两个古怪的水手,一个土著,另一个是正在康复的病人,但他们相处得还很不错。
第三周时,帕内特注意到卡来卡有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他们的食物吃光了。
“嘿,不能这样。你把最后一点可可豆也给我了,你得给你自己留点。”他叫道。
卡来卡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我不喜欢吃。”
海天之间只有海水拍打船底和船板的咚吱声。帕内特一动不动地想了好几个小时,想了很多事,有时眉毛痛苦地皱成一团。的确,思考并非总是旅途良伴,尤其被拉回过去的记忆不见得那么好受。但帕内特现在却不得不回忆起他荒唐的过去,他一次次地想逃离它们,但他现在觉得无处可逃,他想自己只有面对过去,然后击倒它们。
在第二十九天,他们所有的吃的只有一点点水。卡来卡用可可豆壳舀上这点水,让帕内特喝下去。现在,这个异教徒又承担起了照料帕内特的责任,直到他把桶板上的最后一点水刮到刀刃上,滴进帕内特的喉咙里。
在第三十六天,他们看见了格塞尔岛,那岛就像一堵绿色的墙从水平线上冒了出来。卡来卡可以松一口气了,他已经航行了整整六百英里,而且用的这条船没什么航海装备,甚至连海图也没有。这确实是个了不起的成就,但他们并没停留多久,很快他们又出发了。
早上风还不错,但到中午就停了。海水变得像油一样黏稠,空气让人发闷,卡来卡知道风暴就快来了,但他别无选择,他只能继续前进。他把所有东西都绑在船上,然后集中力量划桨。不久,他看见前面有一个带白色沙滩的小岛。最后,距离岛还差两英里时,风暴来了,尽管如此,他们已经算比较幸运的了。
这时卡来卡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帕内特也只能勉强抬起胳膊,而海浪就像从礁石上冒出来的火苗,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地向他们的船打来。没人知道卡来卡是怎么干的,但他最后还是让船靠岸了。
就像是命中注定,那个白人一定要被他一次次救下来。当他们上岸时都快晕过去了,不过都还活着,而且卡来卡一直紧紧地抓住他白人朋友的衣角。
他们在这个岛上待了一个星期。帕内特用岛上无穷无尽的可可豆把自己养胖。卡来卡则在修补他的船。船严重进水了,但他的货物完好无损,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磨难快到头了,巴格维勒岛,卡来卡的家乡,就在海峡的对面。
“芭比就在那边?”帕内特问。
“没错。”卡来卡回答他。
“哦!上帝!太好了。这儿就是大英帝国管辖权的尽头了。老伙计,他们只能到这儿,他们过不去了。”帕内特叫道。
卡来卡也很清楚这一点,如果世上有一件事让他害怕,那就是斐济高等法庭的治安法官,他有权对任何违法的行为采取行动。
在海峡这边,卡来卡还会因为偷窃而被起诉,但到此为止,卡来卡知道,在巴格维勒岛,他可以干任何一件他想干的事,不会受到惩罚。
至于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帕内特,他的身体慢慢复原了,而且洗得干干净净,甚至他灵魂中那些邪恶的东西也被洗掉了。湿润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使他重新充满活力,使他有力气到水里游泳或者帮卡来卡修船。没事的时候,他就花上几小时在沙滩上挖个坑,或者欣赏小海贝壳的古怪花纹,要不就唱着歌在海滩上游荡,享受他从前很少留意到的生活的可爱之处。
唯一始终让他迷惑的是卡来卡,不过这并没让他感到什么不安,他像孩子一样对此一笑了之。他想到的是不知道怎样回报卡来卡为他所做的事。最后,帕内特还是开始猜想卡来卡为什么要带他到这儿来。为了友谊?一定是这样的。想到这里,帕内特把头转向那个不爱说话的小个子。
“嘿,卡来卡,你是不是怕他们起诉你偷窃,别理他们。你这老家伙。如果他们敢找你的麻烦,我一定跟他们打一仗,我甚至可以告诉他们东西是我偷的。”
卡来卡没吭声,只是埋头擦他的步枪,就像个天生的哑巴那么安静。
帕内特见他没回答,自己小声咕哝着:“不,他没听见,我真想知道你脑袋里在想什么。老家伙,你像只猫一样独来独往。上帝证明,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想——”他忽然跳起来。
“卡来卡,你是怕自己逃跑连累我,你是怕一个奴隶逃走连累他的朋友才带上我,是这样吗?是吗?”
“嗯。”卡来卡含混地答了一个字,看了一眼帕内特,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巴喀维勒岛,然后低下头继续擦他的枪。这个海岛土著真像一个谜一样。
两天后,他们到达了巴喀维勒岛。
在绚烂的朝霞中,他们的船开进了一个小小的海湾,这时海岛还在睡梦中,缓缓地一呼一吸。帕内特跳下船,跑到一块大石头上,看着眼前壮丽的景色,觉得真是美得难以形容。这时小个子卡来卡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的事。他卸下布,小刀,还有烟草,然后是子弹盒,步枪,以及他的小斧头。这些东西稍微受了点潮,不过所有武器都擦过了,在清晨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帕内特还在喋喋不休地试图描写他看到的景色,直到一串串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来。他转过身,惊讶地看到卡来卡站在背后,背着枪,还拿着斧子。
“嘿!老伙计,你想干什么?”帕内特快活地叫道。
“我想,”卡来卡慢慢地说,眼里又闪过莫?杰克先前见过的古怪的光——就像鲨鱼冲你眨眼,“我想要你的头颅。”
“什么?头颅?谁的?我的?”帕内特惊奇地问。
“是的。”卡来卡简短地说。
事实就是如此,这就是所有谜团的答案。这个土著迷上了这个流浪汉的脑袋。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帕内特被自己的红胡子出卖了。在卡来卡的家乡,一个白人的头颅,熏好的头颅,是一笔很大的财富,比钱财、土地、酋长的荣誉和姑娘的爱情都让人更羡慕。所以这个土著制定了计划,耐心地等待,使用各种方法,甚至像个保姆一样给予这个白人照顾,给他喂食,给他梳胡子。他所做的就是要把帕内特平安、健康地带到这儿,然后安全、从容地摘取他的胜利果实。
帕内特很快就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是怎么回事,这些是如此惊人,几乎没有白人曾想到过。但他现在正清醒地身处事中。没人知道帕内特在想什么,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从胸腔深处发出,就像他刚刚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声穿透隆隆的海浪声,把海鸟从峭壁上的寂寞中惊起,久久地绕着阳光飞翔。
最后,修正的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帕内特的财产清单为:名字,一身破烂衣服,一部漂亮的红胡子,还有就是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是在他唯一的朋友的帮助下恢复了健康、活力。
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帕内特转过身说:“想要我的头颅,那么开枪吧,该死的。真是个便宜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