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家隐埋在地下的酒吧里走出来,我的脚下已有些欹斜。
街上的灯火阑珊,行人已经绝迹。凌晨的微凉浸过来,令人的眼睛发饧,眼皮更加沉重。
高而深杳的天上,是寥落的星辰。那些星星孤独地垂撒着,仿佛也是一些夜不归宿的人。天空里还有一些微云。那些微云,一丝一缕地飘忽着,好像天空里,也布满着奇异而诡谲的伤痕。
渐渐地,我喜欢那种颜色深红而艳丽的酒。我本来是一个不善饮酒的人,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禁止不住心里的沉沦,而流连着酒吧。
嘉裕红,那种血一样的液体,自我的喉管里流入,如一些暗涌的潮水,或者是低烧的火焰,在我的躯体里窜动、鼓荡着。
热而黏稠的血液,在幽暗里,自我躯体的某一个豁口,汩汩地泌出。
阿青,每一个星期来跟我们要一次货物。
她几乎是定时地来。她来的时候,从不高声喧呼,也不与人特别地亲近。她只是静静地,带着一种温婉的微笑,走进柜台。倒是我们见了她,高声叫唤起来:“呀!阿青,你来了!”
有时候,她会带着一个刚刚长成的侄女一道前来,帮着她提拿货物。那是一个沉默寡言,正腼腆于见人,脸与四肢黑得能掉下土渣来的孩子。
她一来,也无更多的寒暄,搬一张小凳子给她坐下,便开始拣看货物:追加一些好卖的旧版,然后看新版。
阿青是那种讨商家喜欢的顾客,她要货的量大,不拒货贵,不说多话,干净利索,从不横生枝节,而且没有后患,从不会要拿来退货调换什么的。
她对服装,也有很高的颖悟力,看到那些独具匠心的制品,眼睛里会猝然一亮,生出若惊若慕的光辉。
我们介绍给她的货物,她常常一边看,一边点头,很多的时候,就照单全收了。但也有时,她会仔细地盯看着,然后摇摇头,我们就丢到一边,并不清点进去。
阿青住在一个与外省搭界的县城,好像已有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尽管她每次都来去匆匆,我们不过一个简短的碰面,可是,一种赏悦与默契,却都已深深地植入我们的心田。
阿青的人并不漂亮。她的身材厚厚墩墩的,皮肤黑而细腻,大大的面庞与丰盈的双颊,有着某一地域最显著的相貌特征:高高的额头,双眼皮的眼睛有些凹陷。
当她瞩目审视那些货物时,你就会发现她的神清。那时,你会看到,一种清悠悠的专注、安详、温柔与宁静,自她的眼睛与面孔里,透射出来。她的身上,会散发出一种植物幽香般的柔润。
她的清悠与柔润,叫我的心里涌动着,生出一种亲近的狂涛。
但是,继而,我就会感到身上的某处在坼裂,生出疼痛。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去看人家拆修碾米机,因突然感到脚底发痒,便在草地上使劲地蹬擦,隐藏在草丛泥土里的一块玻璃片,割开了我的脚掌。我感到遽然的疼痛,并看到脚掌上,一个触目惊心的裂口。红瘆瘆的裂口,渗出点点的血星,血星化成血珠,血珠迅速地汇聚着,溢满伤口,变成血流,淌出来。
我的身上生出的,正是那样一种伤口与疼痛。
这种隐隐的坼裂与疼痛,很长的时间,一直在我的身体里隐栖、埋藏着,令我抑郁,不能自愈。它的发作,有时甚而至于让我在那些孤独的夜晚,彷徨飘荡着,如一头迷狂的野兽,在城市的街头踟蹰,通宵流连,无所归依。
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去找过阿青。
我知道,这个世界里的许多人,都在拼命地攫钱,然后去生活里猎艳,到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寻找着能让他们感到兴奋、刺激着他们的平淡与麻木的爱情。
可是,我宁肯自己的伤口永远坼裂着,宁肯那不能愈合的创口里,永远盈满涓涓的血滴,也不愿去惊动她,让她受到一丝一毫地惊扰!
岁月,就在那样一种血淌里,一如既往地流逝着。
因为始终喜爱着聆听京剧,有时回到家里,便习惯在幽暗的房间里,放上一张碟子,可以边听边做些其他的事情。一次,在听到《沙家浜》的“朝霞映在阳澄湖上……”那一段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泪水满面。
那是一个关于战士养伤的戏曲。我忙把碟子倒过来重听重看。那时,戏中的主人公——养伤的指导员,正在晨光里挥笤帚打扫庭院,湖上、柳树边的朝霞飞动、湖烟轻绕,然后是一段笛子响起。笛子吹奏、飘荡、行转着,引出乐队与京胡。我就在那笛子声里,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久久地哭泣。
我恍然明白了,或者,我正是需要那样一方土地,渴望着在那样一种如笛子般飘荡的田园牧歌里生存!只有有了那样一块土地,尘烟不起,我可以素服轻身、灵魂清洁地在那里打扫庭院,有阿青那样植物般幽香的柔润陪伴着我,有那样清悠悠的目光、那目光里清悠悠的专注、安详、温柔与宁静笼罩着我,有襁褓中的孩子,有那样初初长成、脸与四肢黑得能掉下土渣来的孩子与我同在……然后,我才能安静下来,养好创伤,不会漂泊,不再忧伤——可是,我知道,都市里永远不会再有田园牧歌;我的生存里,除了艰辛,也永远不会有那样植物幽香般的清悠与柔润,来笼罩我,与我相伴;我只有磨戈砺刃,迎接着风雨,迎接着生活里每日间,更加激烈的杀伐的来临……我看见自己的泪水,如疾雨一样飘落着,在愈加轻柔而高扬的笛声里,像一枚一枚盛开的花朵,一闪而没,消逝在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