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胡适论人生: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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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民主与法治 (3)

民主政治是常识的政治

我有一个很狂妄的僻见:我观察近几十年的世界政治,感觉到民主宪政只是一种幼稚的政治制度,最适宜于训练一个缺乏政治经验的民族。向来崇拜议会式的民主政治的人,说那是人类政治天才的最高发明;向来攻击议会政治的人,又说他是私有资本制度的附属品:这都是不合历史事实的评判。我们看惯了英美国会与地方议会里的人物,都不能不承认那种制度是很幼稚的,那种人才也大都是很平凡的。至于说议会政治是资本主义的政治制度,那更是笑话。照资本主义的自然趋势,资本主义的社会应该有第一流人才集中的政治,应该有效率最高的“智囊团”政治,不应该让第一流的聪明才智都走到科学工业的路上去,而剩下一班庸人去统治国家。柏莱士(Bryce)的“美洲民主国”曾历数美国大总统之中很少第一流英才,但他不曾想到英国的政治领袖也不能比同时别种职业里的人才;即如名震一世的格兰斯顿如何可比他同时的流辈(如赫胥黎等人)?有许多幼稚民族很早就有民主政治,正不足奇怪。

民主政治的好处在于不甚需要出类拔萃的人才;在于可以逐渐推广政权,有伸缩的余地;在于“集思广益”,使许多阿斗把他们的平凡常识凑起来也可以勉强对付;在于给多数平庸的人有个参加政治的机会,可以训练他们爱护自己的权利。总而言之,民主政治是常识的政治,而开明专制是特别英杰的政治。特别英杰不可必得,而常识比较容易训练。在我们这样缺乏人才的国家,最好的政治是一种可以逐渐推广政权的民主宪政。中国的阿斗固然应该受训练,中国的诸葛亮也应该多受一点训练。而我们看看世界的政治制度,只有民主宪政是最幼稚的政治学校,最适宜于收容我们这种幼稚阿斗。我们小心翼翼的经过三五十年的民主宪政的训练之后,将来也许可以有发愤实行一种开明专制的机会。

(《再论建国与专制》)

今日的中国实在没有一种有魔力的“旨趣”可以号召全国人的感情与理智;所以独裁政治的无法成功,只是因为今日大家口头背诵宣传的和强迫小孩子记诵的一些主义都没有成为全国人民的信仰的魔力了。只有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民治思想,在今日还有不少的潜势力。

(《一年来关于民治与独裁的讨论》)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当时往往专指谏诤的自由,我们现在叫做言论自由。

从中国向来知识分子的最开明的传统看,言论的自由,谏诤的自由,是一种“自天”的责任,所以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从国家与政府的立场看,言论的自由可以鼓励人人肯说“忧于未形,恐于未炽”的正论危言,来代替小人们天天歌功颂德、鼓吹升平的滥调。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九百年前范仲淹争自由的名言》)

三个共同的大目标

今年八月一日,我在北平广播一次,题目是“眼前世界文化的趋向”。我说:几百年来世界交通便利的结果,文化渐渐趋向混同一致。在那个自然趋势里,我们可以看出三个共同的大目标:第一是用科学的成果来增进人生的幸福,第二是用社会化的经济制度来提高人类的生活程度,第三是用民主自由的政治制度来造成自由独立的人格。

这本是很平常的看法,可是也引起了一些批评与抗议。多数的抗议都是对于我说的第三点。我在广播里曾说:

“我是学历史的人,从历史上来看世界文化的趋向,那民主自由的趋向是三四百年来的一个最大的目标,一个最明白的方向。最近三十年来反自由,反民主集体专制的潮流,在我个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小小波折,一个小小的逆流。我们可以不必因为中间起了这一个三十年的逆流,就怀疑或抹煞那三四百年的民主自由的大潮流,大方向。”

这几句话引起了几位听者的抗议。有一位听者来信说:

“历史的潮流并不是固定在走的那个方向,若说历史只有一个潮流,而且这个潮流一定获胜,那就未免太过于简单,过于乐观了。”

又有人说:

“世界分成两个壁垒,倒未尝不是可以乐观的。假如世界成了清一色的文化,无论怎么说也是不好的。若说这一个是大潮流,那一个小波折,那是看得过于单纯,也有点偏袒了。”

我很欢喜这些批评,因为他们给我一个解释说明的机会。我并不否认我“偏袒”那个自由民主的潮流,这是我的基本立场,我从来不讳饰,更不否认,这个基本立场,也许值得申说一遍。

(《我们必须选择我们的方向》)

我的基本立场

第一,我深信思想信仰的自由与言论出版的自由是社会改革与文化进步的基本条件。自从四百多年前马丁路得发动宗教革新以来,争取各种自由的运动渐渐成功,打开了一个学术革新,思想多元发展,社会革新,政治改造的新鲜世界,如果没有思想信仰言论出版的自由,天文物理化学生物进化的新理论当然都不会见天日,洛克,伏尔泰,卢骚,节浮生,以至马克斯,恩格尔的政治社会新思想也当然都不会流行传播,这是世界近代史的明显事实,用不着我多说。

第二,我深信这几百年中逐渐发展的民主政治制度是最有包含性,可以推行到社会的一切阶层,最可以代表全民利益的,民主政治的意义,千言万语,只是政府统治须得人民的同意。这个同意权,起初只限于贵族绅士与教会领袖,后来推广到纳税的商人,后来经过了长时期的推广,一切成年的男女公民都有选举权了。这样包括全体人民的政治制度,不须采用惨酷的斗争屠杀,可以用和平的方式,做到代表最大多数人民利益的政治。因为这种民主政制可以代表全民利益,所以从历史上看来,社会主义的运动只是民主运动的一部分,只是民主运动的一个当然而且必然的趋势。在这六七十年之中,社会化的经济立法逐渐加多,劳工也往往可以用和平方法执掌重要国家的政权,积极推行社会的经济政策。这也都是明显的史实,使我们明了民主政治确是可以扩充到包括全民利益,包括社会化的经济政策的。

第三,我深信这几百年(特别是这一百年)演变出来的民主政治,虽然还不能说是完美无缺陷,确曾养成一种爱自由,容忍异己的文明社会。法国哲人伏尔泰说的最好:“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赞成。但是我要拼命力争你有说这话的权利。”这是多么有人味的容忍态度!自己要争自由,同时还得承认别人也应该享受同等的自由,这便是容忍。自己不信神,要争取自己不信神的自由,但同时也得承认别人真心信神,当然有他信神的自由。如果一个无神论者一旦当权就要禁止一切人信神,那就同中古宗教残杀“异端”一样的不容忍了。宗教信仰如此,其他政治主张、经济理论、社会思想,也都应该如此,民主政治作用全靠这容忍反对党,尊重反对党的雅量。我们看报纸上记载英国保守党领袖丘吉尔上个月病愈后回到议会时全体一致热烈的欢迎慰问他,我们读那天工党议员同他说笑话的情形,我们不能不感觉这个有人味的文明社会是可爱可羡的。

以上说的三点,是我“偏袒”这个民主自由大潮流的主要理由。

(《我们必须选择我们的方向》)

一个最大的历史潮流

我承认这个潮流是三四百年来的一个最大的历史潮流,一个最明白的文化趋势。学历史的人,当然都知这个争自由,争民主的潮流曾经遭遇到无数次的压迫,无数次的摧残。当他在幼弱的时期,这个自由民主的运动往往禁不起武力与战祸的毁坏。最近几年中的例子,如丹麦,如挪威,如荷兰,如比利时,如法兰西,都是文化最高的民治国家,都禁不起希特拉闪电式的武力的侵略。这种近在眼前的历史事实都应该使我们觉悟这个民主自由的运动,正因为这是一个有人味的爱好和平的文明运动,时时刻刻有被暴力摧毁的危险。所以在这三四百年之中,第一个民主自由运动的中心是在英国,第二个是在北美洲,第三个是在南太平洋的澳洲与纽西兰,这都是海洋保障,不容易受外来武力摧毁的,等到这三四个大中心的民主自由运动的力量培养的雄厚了,他们的力量才成为这个运动的保卫力量,在最近三十多年之中,人类经过两次世界大战,结果都是这个民主的联合力量的大胜利,于是世界的人才承认爱自由,爱有人味的文明的人民也会变成最有力量的战士。所以我们在这个时候很可以放胆推测,这个民主自由的大运动是站得住的了,将来“一定胜利”的了。

至于那个反自由、反民主、不容忍的专制集团,他自己至今还不敢自信他站得住。关于这一点,证据似乎不少。第一,这个专制集团至今还不敢相信他自家的人民,还得用很冷酷的暴力压制大多数的人民。第二,这个集团至今还不敢和世界上别的国家自由交通,还不敢容许外国人到他国里去自由视察游历,也还不敢容许他自己的人民自由出国或和外国人往来。第三,这个集团拥有全世界最广大的整片疆域和最丰富的原料矿藏,然而他至今还在他的四周围扩充他的“屏藩”,树立他的“卫星”,同时他至今还不放弃世界革命的传统政策,还迷信只有在世界纷乱里才可以得着自己安全的保障。这些都是不自信的表现,都是害怕与气馁的表示。

所以我们很可以宣告这个反自由不容忍的专制运动只是这三十年历史上的一个小小的逆流,一个小小的反动。

(《我们必须选择我们的方向》)

我们必须选定我们的方向

我们中国人在今日必须认清世界文化的大趋势,我们必须选定我们自己应该走的方向。只有自由可以解放我们民族的精神,只有民主政治可以团结全民的力量来解决全民族的困难,只有自由民主可以给我们培养成一个有人味的文明社会。

(《我们必须选择我们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