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王学泰自选集:江湖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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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原来,这才是江湖 (3)

游民脱离了他的宗法组织之后就要走入城镇,通过自己奋斗,以博衣食。这样他必须改变自己原有的性格,从而形成自己的性格,否则就会被淘汰。游民的性格特征是什么呢?《水浒传》《三国志通俗演义》最早的描写游民意识的通俗文学作品。根据这些文学作品我总结出游民意识的四大特征:第一个特征是反社会性,因为游民不希望社会稳定,只有社会动乱他才能够改变自己的生活处境和社会地位。用《沙家浜》胡传魁唱的话说就是“世乱英雄起四方”。也就是说必须得乱,社会乱了游民才有机会;稳定是不成的,因为稳定的社会是按部就班地发展的,游民没有机会。鲁迅先生写的一个《阿Q正传》,关于阿Q形象的典型意义,争论很多,有的说阿Q是贫农,还是革命的贫农;有的说是雇农,还是革命的雇农。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让我说阿Q其实是游民,他没有固定居处,没有稳定的收入,甚至连固定的宗族也没有,连姓什么都不知道,有一天突然说姓赵,结果被赵老太爷打了一个耳光说“你也配姓赵”,阿Q也就默认了不姓赵了。

其经济社会地位如此,不是非常典型的游民吗?他游荡于城镇之间,他最希望乱,“革他妈妈的命”,他们太可恶,阿Q想象的“革命”是三条,抢东西,抢人(女人),报仇(所有不顺眼的人都在报复之列,包括王胡、小D等),阿Q的这种“革命”目的非常明确。这是第一条,反社会性。第二条呢,即游民第二个特征,就是主动进击精神,用电视剧《水浒传》主题歌词说就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我们说宗法人的性格是萎缩的,他不能代表自己,很难向社会取索什么,但游民不是这样,他们有一种主动进击精神,敢于主动索取属于自己或不属于自己的利益。用李逵的话说就是“我是先打后商量”,先揍你一顿再说。李逵不讲主流社会中人际之间必须遵守的“理”,一提主流社会的“理”,有人觉得这些“理”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因而是荒谬的。这样的主张是把阶级分析的理论绝对化了,认为各阶级有各阶级的“理”(认为真理是有阶级性的,这种主张在文革中甚嚣尘上),如果真是这样,阶级社会里各个阶级之间就没有沟通的可能,社会就要按照阶级分裂,不可能组成统一的社会。一个社会必有共同认可的规范和道理。

而李逵是不讲理的,有时读者还觉得他很可爱,那是因为你与真的李逵还有一定的距离,如果你身边坐着的就是李逵,你就会受不了的,因为时时刻刻他对你都是个威胁。“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这句曹操的口头禅,被游民实践着。像李逵这样典型的游民,天不怕,地不怕,以杀戮为乐事,不讲任何规则,取得胜利的机会就较多。他又心智不全,易于为人所用,因此黑社会的头领,就非常垂爱这种人物。第三个特征呢,是游民只讲敌我,不讲是非,只讲帮派,不讲是非。也就是帮派性,为什么游民那么重视帮派?因为游民本是处在社会底层最弱势的一群,他要向社会索取,谁会乖乖地给他,这就要诉诸暴力,游民个人的力量毕竟是微不足道的,他们就要组织起来,最简单的组织就是“桃园三结义”。大家伙在看《三国演义》,总觉得“桃园三结义”,刘关张真了不起,那么讲义气。实际上刘关张结拜是子虚乌有之事。结为义兄义弟这种风俗在三国时还没有形成,《三国志》上也没说这三个人就是义兄义弟。

我看的最早的结拜资料是颜之推的《颜氏家训》中讲到的,他说在社会动乱之中,人们走在荒野上,没有人,突然有一个伴,非常高兴,易于信赖,就简单结拜为义兄义弟,这是结拜的初始阶段,形成风气,大约在隋唐之际,天下大乱,群雄四起,结拜之风,盛行于军中。五代时便特别兴盛了。历史界对五代的研究比较少,其实五代虽然仅有五十多年,但它是中国社会一个重大演变时期。我们老说“唐宋,唐宋”,其实唐宋两朝有根本不同的,唐朝的文化还有贵族气,金粉气,因为它有贵族生活和思想意识为支撑;五代的战乱,把几百年形成的南北贵族大姓扫荡以尽,支撑唐代文化的社会基础被消灭了;充斥宋代文化的是文人气,世俗气,还有游民气。宋代的生产能力是唐朝的十倍以上,可是老贵族(唐代的南北贵族都是数百年养成的)没有了,新贵族不可能一下子起来。这是造成唐宋这两朝不同的经济和社会基础,五十几年的战争把唐代的文化积累也消灭了不少,宋代文化发展几乎是从头开始。

五代十国的统治者大部分都是兵痞和游民出身。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也是个流浪者出身。有的笔记记载,赵匡胤的父亲因战乱而流浪,路过杜家庄,佣工于此,被庄主所喜,遂招赘,生了赵匡胤、赵光义。后来说书人说赵匡胤是“一杆杆棒打天下”,也是把赵匡胤江湖化了,但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这个时代夺取天下的游民、兵痞都是以各种形式结合起来打天下,结拜为异姓兄弟是最为普遍的一种结合形式。“桃园三结义”的结拜模式就是宋代江湖艺人创造的。《三国志平话》最早记载了这个故事。此书一开始就写这个故事,游民要向社会奋斗,就要组织起来。那时没有先进的社会意识,他们只能仿照宗法关系组织起来。游民的个体是平等的,他们不可能仿照宗法的君臣父子关系,他们只能模仿兄弟关系,结合成大体平等的关系。桃园三结义是游民最简单的组织,复杂的有秘密会社。成熟的秘密会社出现在明代中叶以后。

组织是游民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所以他们非常看重组织,没有组织就没有他们的生存基础。《水浒传》中英雄好汉为什么把上梁山聚义看成他们的最大幸福?因为帮派的所在就是他们的利益的所在。为什么游民把利益看的那么重呢?因为游民是被主流社会抛弃的一群,他们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在肚子都不能填饱的情况下人们不可能舍弃利益而不谈的。哪像在金庸的《书剑恩仇录》所写,红花会中的英雄好汉那样超脱,他们都仿佛是不吃不喝,不怕寒暖的世外仙人。金庸是把秘密会社中的游民文人士大夫化了。真正的秘密会社本质上是游民的组织,他们靠组织吃饭,靠组织去争取利益,在这些面前,其他一切如真理、是非等等都要让路。因此说他们是“只讲敌我,不讲是非;只讲利益,不讲是非”。这不仅在《水浒传》有明确的反映(此书中是以梁山的是非为是非,同样的杀人放火,梁山好汉做的就对,如果是其他蟊贼干的就要加以讨伐),而且也是由他们的生活处境决定的。

游民是从宗法社会中游离出来的,“脱序”后便丧失了宗法社会中的角色位置,没有了角色位置,那种角色意识也就消失了。成化年间有一个唱本,叫《花关索出身传》,写关索的故事。故事开始写刘关张桃园结义,结拜为兄弟。他们说结拜是为了“干大事”,所谓“干大事”就是拉杆子造反。这时刘备就对关张说,我跟你们不同,我没家,你们俩全都有家,干不了大事。要想干大事,必须先杀自己家人。杀自己家人,关羽、张飞都下不了手,结果两个人商量好互相杀对方家人。关公到涿州杀了张飞一家;张飞到蒲州,去杀关羽一家。张飞的心仁慈一点,关公的妻子叫胡金定,已经怀了孕了,张飞不忍下手,就把胡金定放走了。她怀的那胎就是关索,后来关索找关羽认父。关索的故事一度盛行,现在已经失传了(《水浒传》中还可以看到点影子,杨雄的绰号就叫“病关索”,关索就是话本中的关羽的儿子,十分勇武)。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到游民起事、奋斗过程中,下手极狠,连自己家属他也不放过。

他们抛弃了宗法社会里被人们特别看重的家庭伦理观念。说书人在讲这个故事时是当做具有正面意义的故事去叙述的。在宗法社会里,一个人是父亲就要慈爱,是儿子就要孝顺,人人都要进入由宗法所规定的角色,只有脱离了宗法的人们才可能抛弃宗法观念,做出一些被当时人认为大悖伦理的事情。游民把自己的生存与发展完全寄托在“干大事”上,真是做到了“为了干大事,一切皆可抛”。这是生活在主流社会的人们或者不为衣食担忧的人们所不能想象的。《三国志平话》中还写到刘关张三人结拜以后,便拉起杆子,上了“兴刘山”,与黄巾和朝廷奸佞作战,打天下。在这种情况下,主流社会的意识形态(主要是儒家思想)在游民身上是不起作用了,当时这是唯一的文明,文明被自己褫夺了,表现出来的只有赤裸裸的野蛮。例如滥杀无辜,以杀人为好汉,以杀人放火为乐事,三天不杀人就手痒痒等等。这些在《水浒传》中都有深入的描写,只是由于作者站在梁山一边,为一些野蛮行为设置了许多非如此干不行的理由,有些理由似是而非,因此读者不自觉地被作者牵着走,失去了自己判断是非的能力。

江湖人的主体是游民,不过是比较成熟,经过一番闯荡的游民,不是一脱离宗法马上就成为江湖人了。江湖是有规范的,一旦成为了江湖人(如果不是有形的组织,不需要任何人认可)就要遵守一些江湖规范(当然这是自觉的),不能像一般游民那样生猛了。例如李逵在没见宋江以前,不过是个游民出身和游民习气极浓的小牢子,认识宋江,特别是上了梁山才有所规范,成为江湖人,他不管不顾的性格也有所收敛。游民是江湖人的主体,但很难成为江湖的领袖和中坚,因为他们缺少文化和组织能力,那些能够一呼百应,在江湖上产生巨大影响,从而成为江湖领袖的往往是其他阶层的社会边缘人。

所谓社会边缘人,本属于主流社会,或是由于生活状态、生活经历(如《水浒传》中的三阮、林冲),或是由于统治者的政策(如花荣、宋江),或是个人的选择(如晁盖、鲁智深、柴进),他们从社会主流走到社会边缘,甚至堕入江湖,成为江湖的中坚或领袖。《水浒传》写了各种社会边缘人物堕入江湖的过程。边缘人物也是社会中不可忽视的力量,特别被统治者排挤到社会边缘和自我选择走向社会边缘的人们,他们往往是社会上的才智之士,能力极大。那些自我选择的边缘人物往往是心怀不逞之志,企图利用江湖上的人物,达到他们的目的。自我选择的典型人物是晁盖、柴进、鲁智深等,他们不愁吃喝,为什么不安于自己的生活?晁盖这个人本是郓城县的东西村富户,平时仗义疏财,专结识天下好汉,爱弄枪使棒,身强体壮,不娶妻室。

这种人物在重视家庭的中国会被视为异类的,甭说在宋代,就是在二三十年前也不会被视为良民的。晁盖在“下海”前实际上已经成为黑社会的头头和江湖领袖,晁盖乐于接待江湖人,江湖上有他的字号。刘唐、公孙胜得到了生辰纲的消息,从千里之外向他来通消息,心怀不逞的吴用也来探听消息,他们都为一笔巨大的财富——生辰纲——聚在了一起了。有的论者把智取生辰纲看为一种了不起的义举,梁中书的财宝当然是不义之财,他奉献给的蔡京也是劣迹斑斑的奸臣,梁给蔡京祝寿的目的也是借此买官。然而抢劫者的目的也不过是“大家图个一世快活”,没有什么更高尚的宗旨。柴进是虽有贵族的头衔,但他自我边缘化,而且不顾自己是“亡国之后”的敏感身份,与江湖人交往,把一些犯罪分子养在家中,决非个人爱好,这里一定怀有个人打算,只是在书中没有展开罢了。鲁智深是为了打抱不平,充当社会良心而走上江湖之路的。他们“下海”之后,由于其能力和品德,必然受到广大江湖人的拥戴。

宋江和晁盖等人有一点不同,他是被统治者的政策推向边缘的。有些研究者把宋江当做小官僚,实际上是不对的,他是吏人,宋代吏和官是有绝对区别的,他们是社会的别一阶层。从宋代开始禁止吏参加科举考试,断绝了做官的望。有多大的抱负都成为泡影,这对心怀大志的宋江来说不能不是个巨大的痛苦。宋代的吏一般没有正式薪俸(北宋中叶以后,中央各部的吏才发一些微薄的工资,地方小吏仍然没有),都是靠外快为生,宋江本人却很好花钱,而且他有那么多钱,仿佛是赵公元帅,走到哪里,钱就洒到哪里。他的钱哪里来的?平常作奸犯科,专犯忌讳之处肯定不少,所以在家中挖了地窖,以做临时避祸之用。他的仗义疏财,热情招待江湖朋友,江湖人认为是了不得的义薄云天,其实在宋江来说,这只不过是在江湖上的一笔投资罢了。宋江多方交往,什么人什么对待,狡兔三窟。宋江早把闯江湖看做是他发达的一个通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