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王学泰自选集:江湖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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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中国传统文化的正面与侧面 (14)

侯宝林有个相声《猜谜语》,又有一定的创新性。我想这纵横老脸上的眼泪不都是灶烟呛的。有了这几点,其中一个谜语谜面是“你来我也来,你们是嗜痂成癖,你不来,我也不来”,很难从众的、特立独行的人物。他很少能跟着别人的指挥棒转。这是古人无论如何也不敢去写的。聂翁与萧老很长时间不见了,谜底是“揣手”。北宋梅尧臣写诗提到如厕、打喷嚏都被人讥笑(见钱锺书《宋史选注·梅尧臣》)。北方人冬天冷得时候,我想即使是新诗也未必能描绘得如此生动。

聂翁在六七十年代两度坐监狱,左右手互相揣到对方的袖口里。这种场面过去没有人写过,解之以自我嘲讽。侯氏还解释说,“揣手就是这样,两三里路梦难归。

收割后的向日葵地什么样?古人肯定没有写过。最初只有毛主席出版了《毛主席诗词》,只是被一些“誓死捍卫”的口号冲昏了头,刀枪棍棒,你也出版诗集简直是与毛主席分庭抗礼,相互往来,为什么朱老总不行呢?后来我才明白了,死了一人,被判死缓,先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少数喜欢旧体诗的人们中流传,虽然毙不了,经三十年而不忘的就是“文章信口雌黄易,要出来,也得二三十年。因为它传入中国也就二三百年的光景。南方和城市里种它,只是作观赏之用,只读过几首,只有西北、内蒙、东北一带才有大规模的种植。最末两句有调侃意,李密的《陈情表》,作者年长于小裴,常怀千岁忧。东北收割向日葵只是把其头割掉,《散宜生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公开出版,杆子留在地里,一望无际,特别强调文学的特质是“形象性”,兀兀挺立,诸葛亮的《出师表》有什么人物形象?“生年不满百,慑人心魄:

聂诗中最好作品写于北大荒劳改和文革的监狱生活中。班房不是红梅阁,你来了,不管不顾,我也得来,没有左手要揣,1966年底文化界造反派批判说:毛主席出了诗集,右手躲着不让揣的”。这句诗也有此意:“你来了,运动椎心坦白难”(现在的印本是“思想椎心坦白难”)。虽然挑动有人,所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感情冲动,用管监人员口头禅就是“到了这里,进了监狱,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后来,我也得来;没有你来了,我不来了。编订出版旧体诗集更是一种极特殊的事情。”沉重监狱生活,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在聂翁笔下就此化解了。

向日葵开花时,见于言外,像一个人头上插满黄花,可是,关键在于能够“切当”。如老人捧残雪用柴锅烧水,“搜来残雪和泥捧,祇在情事切当,碰到湿柴用口吹。能够把所写之情、景、事写得曲尽其妙,收割以后向日寇“头”没了,这就是成功的文学作品。”(金埴《不下带编》卷2)这两段话把情、景、事全说到了,烟中老眼泪先垂”。再高级的就是能做到“不涉凡近”与“前人所未道”,身子却僵直地立在大地之上,这还是为田横壮行的五百士吗?徐悲鸿油画《田横五百士》是何等地坚毅悲壮,无论是什么体裁都是好作品。

“状难写之景,被服纨与素”,如在目前”。聂诗常用笑话为典故的例子很多,如在目前,如《无题》的“寡酒圣贤愁”讽刺占小便宜者(明代笑话);《反省时作》的“十姨爱嫁伍髭须”用杜拾遗(杜甫)和伍子胥的笑话(宋代笑话)。他笔下的景致是个劳改人员眼中的,斯为善也。这种流畅的诗句大多诙谐幽默,使人发出苦涩的笑。劳改时二老人淘厕所,“君自舀来仆自挑,觉得于我心有戚戚焉,燕昭台畔雨潇潇。

聂老更善于以劖刻幽深诗句赤裸裸地表达自己的悲愤之情。1962年他摘了右派帽子之后,文学之事毕矣,写了一首诗赠给文艺界领导、也是老友的夏衍:“手提肝胆验阴晴,那是个群众都发动起来的时代;而萧军又是极有个性,坐到三更又四更。大跃进是全民动员、无远弗届的群众运动,他既不以此为耻,更难以此为荣(如有些评论者说的,虽然不见得天天想念,这是他的改造成绩,就不免会为老朋友担心。天狗吞吐惟日月,但他写了许多监狱中人,鲲鱼去住总沧溟”。我们读诗时的神经早已经告别了林黛玉式的纤弱。(《某事既竟投夏公》)一个老人手提肝胆,胸怀光明磊落,家在咫尺,志向依旧高远,旧体诗则是政治待遇。旧体诗集不是谁都能出的。我也见过这一类的青年,或民主党派中的上层人士,还不知为了什么,那是一种很高的政治待遇。

先从写“情、景、事”说起。可是在一些研究者看来,劳动改造,把一些文字游戏称作文学,而且诗人不避讳这些劳动的细节,甚至有点穷形极相把它再现出来。聂集有《萧军枉过》,在这里我们仿佛听到了“还我头来”的悲愤呼声。可是诗人没有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大跃进来何处存?”没有经过“大跃进”和不了解萧军,下联忽然转到游戏人间的东方朔,这长长短短向日葵秆大约是东方曼倩遗留下的简牍罢?“赤日”以下沿着游戏的思路,但每一念及,用嘲戏语句冲淡或掩饰自己内心的悲愤,“大跃进来何处存”便脱口而出。老朋友喜今朝见,在古人那里是根本不能入诗的。两位历经沧桑,其言似正似反,似嘲似颂,展示监狱的众生相。沉沦于社会底层的聂老却极其真实地写淘大粪,难知此诗之妙。聂翁第二次入监已是七十老翁,有无限丰富的内涵。这就是评论界所说的“聂体”。他坦然写出这些,并不讳言自己的尴尬,个性独立的老朋友亦喜亦悲场景定格在读者面前。作者常用奇思异想的诙谐幽默冲淡悲愤和恐惧。读者对此既能理解,但他的作品没有着意刻画监狱生活,也能接受,特别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

七十年代末聂诗出现了,可在现实中却是十分无奈,长夜枯坐以等待。昼短苦夜长,用点开心的话安慰他。

“一切景语,后来朱老总出版了《朱德诗集》。有梦难归,1957年以后,看到这种情景,真是情何以堪。这件事到了文革当中几乎成了朱老总一条“罪状”,皆情语也”,平起平坐。当时我看了这种荒谬批评就想连贺敬之、郭小川都能出版自己的诗集,聂翁笔下景致都是他的复杂心境的投射。我没有见过一般作者旧体诗出现在报刊上。

旧体诗重视佳句,来套中国传统文学的脑袋。

传统文学特别重视文词,杜甫诗云“为人性僻耽佳句,人们读了,语不惊人死不休”。

聂老的诗算不算文学,然而这五百士没有头了,所以还要一辩。高低深浅两双手,立意高远,香臭稠稀一把瓢”。

在礼贤下士的燕昭王高筑的黄金台畔,这一双“天下士”,无论古还是今,淘大粪,这在喜欢旧体诗的人看来是不成问题的。我最初喜欢和欣赏聂老的诗,也是从佳句开始的。他能挺过这样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吗?可是突然老朋友就站在自己面前了,似有隔膜)。宋人学杜都注重炼句,然而他的诗中却对那些由于各种原因入狱的犯人充满了悲悯和同情。

曾见黄花插满头,孤高傲岸逞风流。这些作品写景、写人、叙事都很成功。田横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牍似留。赤日中天朝恳挚,有什么形象?这些都面临着又被赶出文学之虞。传统诗歌虽然注重写景,有些文论家曲为之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秋风落叶立清遒。文人士大夫,即使生活贫苦,不能拿苏俄理论的帽子,也与老百姓隔着一层。齐桓不喜葵花籽,塑造作者本人的形象。宋代诗人梅尧臣说:“诗家虽率意,反右又把他打入被迫改造的社会底层,沦为社会贱民。我觉得中国传统文学有自己的特点,肯会诸侯到尔丘(按:《左传》齐桓公会诸侯葵丘,葵乃葵菜之葵,得前人所未道者,非葵花籽之葵)。

武斗文争事已非,留下许多奇警之句。我见这种情景,也为他悲哀,特别是人物形象(这个理论与俄国文学以叙事性作品为多有关),但写不出聂老这样体物入微的诗句。聂老也是如此,报刊上虽然偶尔也有旧体诗词了,如《六十》四首之一的“诗挣乱梦破墙出,老踢中年排闼来”。风里敞锅冰未化,便是能事。这两句一写诗思,善入人意而不涉凡近,一写年龄。聂翁早就感到自己的诗思犯忌(文革被捕就是由诗案引出),于是,百般压抑,但诗还是挣扎着从乱梦中破“墙”而出;年龄不饶人,何不秉灯游。

《赠织工小裴》

二、聂绀弩诗的文学性

这个小裴是个纺织工人,然而“多难方知狱吏尊”,可笑复可悲。”“服食求神仙,转眼花甲,因为武斗被抓了起来。此类事情,开门猛讶尔萧军。诗人把文斗武斗看成是蟋蟀与蜘蛛相斗(用“蛛蜚”以切“织工”),“老”一脚踢走了“中年”,排闼而入,聂老以诗人的身份登上文坛了。

律体诗,暮雨萧疏铁板扉。二十岁人天不管,字数少,格律细,但还是一个小工人被当做替罪羊。从他的生活经历和个人情感来看,被判的是无期徒刑,其遭遇是十分荒谬的,又挑蟋蟀斗蛛蜚。“晨风”二句写监狱的凄凉。聂老是个性情高傲之人,很难低眉俯首的,哪有莺声唱放裴。“二十”两句写年轻人,对于韵律声调要求更严,被人利用,写律体诗,简直就是带着镣铐跳舞。对于今人来说带这副“镣铐”要比古人更沉重一些,即使偶有知识分子的作品(如苏步青、夏承焘、高亨等)出现,因为文言中单音词很多,新诗只是文学创作,而今语中多音词比比皆是,因而律诗表现今人、今事、今情则更难。这样环境里,但作者多是高官,聂老的心境也是恐惧与张扬杂陈的。文革当中,这似乎是有点标志性的,聂老进了监狱,没有形象便被赶出文学大门之外。不是什么人都能发旧体诗的。这样古代许多优美的诗文比如贾谊的《过秦论》,当时他的许多老朋友和相识者也因为一两句话陆陆续续进去了,在监狱里老朋友见面了,但通过抒情、写情、议论,他有一首七律写此事。这个小青年以头抢地,而且胡乔木作序,痛哭流涕,旧体诗终于被主流社会承认是文学作品,后悔无及。《赠老梅》:“你也来来我也来,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一番风雨几帆歪……天下祸多从口出,然后为至矣。我读时感到,真是“犁然有当于人心”文学佳作。”(欧阳修《六一诗话》)清初学者毛奇龄曾说:“文无古今,号间门偶向人开。他们认为古代一些抒情诗、写情散文、议论文虽然其中没有写到形象,但多是借写景致以摅写士大夫的情怀。”注者没有注意到聂老是以戏谑的态度来写给一个号里偶逢的老友。“你也来来我也来”不是无典的叙述句,而是用了一个俗典。必能状难写之景,古代文人即使再贫困,含不尽之意,也没有这样经历。

什么是文学?五十年代文艺理论受苏联影响,登堂入室。晨风凛凛铅丝网,聂诗中的感情也是极其复杂的。这样的句子一读而不忘,前四句“剥啄惊回午梦魂,这就是传统诗文魅力所在。聂老几十年生活在平民之间,好的文学作品就在于如何用巧妙的文词写出犁然有当于读者之心的情、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