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唤作苏锦,自幼生活在夜浅镇。
十岁时我便没了母亲,父亲是镇上的一个小小茶商,许是家境所致,我自幼便甚爱品茶,尤其是馥郁清淡的花茶,若说最爱,便也是那清雅至极的梨花茶了,世间百花争妍,我却独独最爱与世无争的梨花,纯白若雪,清香似风。
我家坐落在镇北一处偏僻的院落,只有父亲与我二人居住,因我最爱梨花,父亲便在院前种满了梨花树,我便也是在那梨树的陪伴下逐渐成长,其间并无波折可言。
十四岁时的春天,父亲对我说:“锦儿,再过一年,你便要及笄了,到时候便是大人了啊。”
我浅笑,隔着未及换下的棉衣搂住父亲的脖子:“在爹爹面前,锦儿永远都是孩子啊。”
父亲抚着我的脸,温暖地笑,却在离去时,吐出一口浊气。
后来我方才知晓,父亲是在为我打算,原女子及笄之后,便到了出嫁的年龄,出嫁啊,那可是要备好嫁妆的。
那一日,我一人静静坐在院前,看含苞待放的满树花苞,想一些莫须有的传说,然后父亲便回来了。
“锦儿,锦儿——爹爹要办品茗大会了,锦儿要不要去看看啊?”今日父亲回来得比往日早,心情似乎也比往常好许多,品茗大会,我是知晓的,父亲许久之前便有了这想法,却无处施展,也难怪的,夜浅镇本就是小镇,除了一些大户人家愿意为着茶水讲究一番,那些平头百姓又怎会愿意用自己辛苦赚来的银子花在这等奢侈之事上?而今父亲突然提及此事,大概是有了着落了。
“锦儿最喜欢茶了,当然要去的啊,”我甜甜地笑,冰凉的手被父亲温热的大手包住了,“只是品茗大会要在哪里举行呢?”
“哦,是最近新开的一家酒楼,”许是看我仰着头的样子太累了,父亲干脆把我抱在了怀里,我记得自母亲离世以后,父亲便再没这般抱过我了,如此可见,父亲着实心情愉悦,“因着酒楼的老板姓林,便起名叫‘林记酒楼’了,我已经和那老板商量好了,就是三日之后。”
听父亲这般说,我便也知晓了,那林老爷大概也不仅仅是为了父亲罢,毕竟是新开的酒楼,总要借些俗事添些名气的,只是辛苦了父亲整日奔波,总算遇着了这等机会。
“三日啊,那可还要做些准备呢?”静静趴在父亲肩上,侧过脸便能看到父亲尖尖的下巴,是了,这几年来,父亲真是瘦了好多呢。
“不用不用,我让你去也只是为了凑凑热闹,你没怎么去过闹市,到时候可要跟紧我,别跑丢了就好。”父亲一面抱着我往院子里走,一面笑眯了一双含满沧桑的眼睛,原来父亲不止是瘦了,还老了呢,这样笑着,便露出了眼角深深的褶皱。
三日,那时候梨花也该开了吧?
我自幼性子偏静,不怎么去上街,所以终于到了品茗大会这日,跟着父亲赶往林记酒楼时,方才察觉,夜浅镇竟也是这般热闹的。
“锦儿,待会儿品茗会上来的可都是有钱人家,你跟在我身后便好了,可别乱跑。”今日父亲穿了那件母亲亲手为他缝的白色绣边儿长衫,身后背着一篓子茶叶,看着很是儒雅的模样,而我则穿上了去年过年时父亲为我买的大红牡丹刺绣薄袄,原本一直扎在头顶的乌发也被放了下来,父亲不怎么会梳头,便直接编了几条细辫子搭在了两边,来之前对着铜镜略看了看自己的模样,突然觉得这趟品茶会我也不仅仅是来凑凑热闹了。
“恩,爹爹放心。”虽有着自己的心思,我却还是极乖巧地点了头,引得肩上的辫子上下晃了晃。
“恩,咱们家锦儿就是乖。”父亲又弯下腰来看了看我,然后满意地笑了,父亲大概是想让我嫁个有钱人的吧?我却还舍不得院前的那些含苞待放的梨花呢。
林记酒楼,确是新开不久罢,一张刻着店名的乌木牌匾还未经过风雨的洗礼,只被高高挂在店前,上面还留有彰显着喜庆的红缎,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酒楼两侧的对联,便被父亲拉进了楼里。
“诶,林老板早啊,”父亲挂着笑上前打招呼,还不忘把我拉在了身前,“这是小女,苏锦,小名锦儿。”
“呦,怪俊的丫头呢,几岁啦?”那人约莫四十来岁,身子略微发福了些,薄唇上的八字胡随着那人的言语上下晃动着,怪有趣的。
“傻丫头,林老板问你话呢。”后脑勺被父亲轻拍了一下,我这才回神,竟是盯着那撇八字胡愣住了。
“回林老板,锦儿今年十四了。”忍不住弯了眉眼,我略微福了福身子,算是行礼了。
“这丫头真懂规矩,笑起来也好看,”那人上前一步,略弯下腰来,粗糙的手掌滑过我的脸,而后便又站直了身子,“商儿便在二楼了,你去和他商量下品茗大会的事吧,也带着小丫头去吧,都是孩子,说不准还谈得来呢。”
“原来少爷也在呢,少爷可真是年少有为啊,年纪这么小便跟着林老爷学做生意了。”父亲的语气中带着些诧异,面上却堆满了笑意。
“哪里的话,我是见他一个人在府上怪无聊的,便把他带来了,你快上去吧。”林老板摆了摆手,面上却是有些得意地笑了。
“那苏某便先告辞了。”父亲拱了拱手,便一手提着茶叶,一手拉着我上了二楼,我心中也有些好奇,不知那位少爷会是怎样。
二楼的布置与楼下略有不同,每张桌子的一侧都摆放着一扇屏风,那屏风不大,只是因上面画着些山水景致而略显别致,再往那里头看去,便是两扇相邻的木窗,透过木窗该是能看到街上的景致。
“林少爷辛苦了,苏某惭愧,来得迟了。”父亲的话语里,能听出明显的恭维,我这才顺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见到一扇屏风,透过木窗的光亮也能隐约看出那屏风后是坐着人的。
“苏老爷哪里的话,此番品茗大会,可还要仰仗苏老爷的,”那林少爷大概也是圆滑的人,说出的话颇有些从商之人的味道,只见他缓缓站起,又回身看向这里,面上也是挂着客气的笑意,只是在他看到我时,似略微挑了挑眉,“不知这位是?”
“哦,这位是小女,唤作苏锦,小名锦儿,”父亲便又忙把我推到了身前,似怕我又愣住了一般,忙又多加了一句,“还不快给林少爷行礼。”
“苏锦见过林少爷。”我却不喜欢这位林少爷,看着便有些算计的味道。
“不知苏小姐芳龄?”林少爷面上笑意更深,似乎并没看出我刻意冷淡的语气。
“苏锦今年十四了。”觉得有些好笑,这位林少爷倒很像他父亲,开口便问人家年龄。
“哦,十四,那明年就及笄了?”林少爷一挑眉,眼珠也跟着转了转。
“是呀是呀,到了腊月便到十五了。”父亲却似乎很开心,忙帮腔般接过话来。
“锦儿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林少爷笑呵呵地走了过来,直接拉过我,便往那屏风走去,“我唤作林商,你可以叫我商儿。”
我无奈,回头去看父亲,却见他直对我眨眼:“锦儿你先陪着林少爷说会话,我去把茶叶取出来。”
“恩,辛苦苏老爷了。”林少爷嘴上说着,却是头也不回,我心知父亲的念想,便也没做多言,只陪那林少爷坐了下来,也不知这人是真的如我一般甚是喜爱品茶,还是在关心这次的品茗大会,竟只与我说起茶道来,他问我答,倒也不觉得那么尴尬了。
到了辰时三刻,父亲便把茶品都置好了,我瞥了瞥身后,却不见有人前来,不免为父亲担心,若是此番品茗大会落得无人问津的下场,只怕父亲也要灰心了。
思及此处,我便也无心与林少爷说下去了,只推辞自己口渴,便下楼去寻父亲了。
一楼,父亲正与一男子站在一处,走得近了我才看清,那人原是这酒楼中的伙计,父亲大概也是着急了,又不敢与那林老板说这些,便向这伙计诉起苦来。
“爹爹。”我一声轻唤,父亲这才严肃着一张脸转过身来。
“锦儿,怎么下来了?”见是我来了,父亲忙收起了面上苦涩。
“我来看看爹爹啊,”我笑着拉住父亲长满老茧的大手,目光落在那伙计身上,看模样这人该是与那林少爷差不多年纪,估计还未到二十,“爹爹,这位是?”
“哦,他是店里的伙计,叫——叫——”父亲回握住我的手,看了看那人,却叫不上名字来。
“我叫小葆,只是这里的伙计,”男子伸手挠了挠头,有些窘迫,“这位便是苏小姐吗?”
“正是小女,唤作苏锦。”父亲点了点头,为我捋了捋头发。
“小姐的名字真好听。”男子却是傻乎乎地笑了,我便也笑了,夸人不都是说别人好看吗,这人竟只想着名字了,纵是夸人家名字好,不也该说是有才气嘛,不过这人傻乎乎地倒是可爱,不止人傻,名字也很傻呢,小葆,呵呵。
“小葆也很好听啊,”笑眯眯地看着他,便不自禁地回了句,只是转身再看向父亲时,便又笑不出了,“爹爹是在担心今日的品茗大会吗?”
“没有,爹爹只是在想可还有什么未准备妥当的。”勉强笑着,父亲对着我眨了下眼睛,大概是要我别在旁人面前提及此事,我便有些疑惑,方才他们二人不是在说这件事吗?
“那方才爹爹在和小葆说些什么呢?”我点了点下巴,不知为何,在小葆面前,我竟不觉得拘谨。
“苏老爷只是和我说了些品茶上的趣闻,我虽是粗人,却挺喜欢这些别致的东西。”小葆笑着开口,又挠了挠头,原是如此,小葆竟也是喜欢品茶的嘛?
“原来小葆也喜欢这些啊,我也喜欢呢,我最喜欢梨花茶了——”我歪着脑袋看小葆,细长的辫子便也跟着荡啊荡。
“锦儿怎的这般不知礼数?”父亲却看不下去了,出声打断了我的话,还捏了捏我的掌心。
“苏小姐这样很好,我——我很喜欢的。”小葆很仗义,帮我说话的时候,竟还红了脸。
“爹爹放心吧,今天的品茗大会一定会有人来的。”我以为父亲是为着品茶会在烦心,忙开口安慰,却忘了方才父亲的告诫,这些话大概当真不该在旁人面前提起的。
“锦儿陪我一道去二楼看看可有什么未备妥的罢。”父亲略微叹了口气,便拉着我往二楼去了,我边走边回头看了看小葆,见他还在对着我笑,便偷偷对他做了个鬼脸。
没过多久,竟真的来了客人,父亲便也忙碌起来,又是介绍又是煮茶的,我便也得了空,不知为何就下了楼,心想一定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葆才好,小葆,我与他似乎也并非熟识,却总觉得亲近。
一楼,还能看到踱着步走进来的客人,有些直接在一楼落了座,有些则奔着品茗大会去了二楼,我来回看了看,竟没看着小葆,也不知他又去哪里忙了。
“锦儿,怎的不在二楼给你爹帮忙?”开口的是坐在柜台后的林老板,看见我,便笑了笑。
“锦儿见过林老板,”小跑着奔过去,我不过是想问他句话,“不知林老板可见过小葆吗?”
“小葆?”林老板一愣,而后才想起了,“哦,你是说店里的那个伙计啊,他方才告了一个时辰的假,说是去买东西,我看客人不多,就让他去了。”
告假,一个时辰,他是买什么去了?
“谢谢林老板了。”我点头,想一时也见不着他,便往二楼去了。
“锦儿不必如此见外,唤我‘林伯伯’便好。”身后传来林老板含着笑意的声音,我便应了一声,可终是不喜欢这人的。
“我——我回来了——”还没跨上几个台阶,便听到了小葆气喘吁吁的声音,有些欢喜地回头,便见到他满脸通红立在门旁喘息着,许是跑回来的。
“快去干活罢。”林老爷应了句,头也没抬。
我忙下了台阶,跑到了小葆身边,笑着看他:“小葆去买什么了,怎么累成这样?”
“我——我没买什么——”小葆的目光有些躲闪,似在刻意隐瞒什么,提了一壶水便要走了,“我要去干活了,你去二楼帮你爹爹罢,等会可能还有好多人的。”
我疑惑,正要追问,便见楼外来了好些人,说说笑笑地进来了,其中一人见了小葆便开口打招呼:“小葆,你说的那个喝茶大会是在这里不?我可是带了好些人来了——”
我一惊,心中已是了然,见小葆又有些惶恐,便没出声点破,只对着进店的人笑着开了口:“几位二楼请,品茗大会已经开始了。”
一天下来,品茗大会总算结束了,谈不上成功,也不致于失败,但我却很开心,因为我遇见了小葆,傻乎乎却很善良的小葆。
回去的路上,爹爹和我说,林老板很满意这次的品茗大会,还说了让他有空带我去林府拜访。
我默默地听着,默默地记住了来时的路。
后来,爹爹不在的时候,我便总喜欢往林记酒楼跑,人多时,我便只和小葆打一声招呼,道自己不过路过;人少时,我便坐在一楼靠窗处,只要一杯清茶,然后静静地看小葆忙里忙外。
我想,我喜欢小葆,大概便是如此。
小葆很可爱,经常被我说得脸红,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我才突然觉得,自己的性子也并非那么冷,小葆的身上似乎总带着温暖,而他也总是把温暖带给我,我以为他带给我的最温暖的一件事,却是让我有些哭笑不得了。
“锦儿,你的茶。”小葆手中端着一个瓷碗,快步走了过来。
“恩,今儿天气很好呢。”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笑着接过小葆递过来的茶水,低头一看,果不其然,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水中,漂浮着几朵纯白的梨花,这大概便是小葆心目中的梨花茶了。
“是呀,就是店里客人不太多。”挠了挠头,小葆有些探寻地看我,每次都是这般,生怕我不喜欢他端过来的茶水似的。
“谢谢小葆,我最喜欢梨花茶了。”我记得我只在小葆面前说过一次,我最爱梨花茶,他便记得了,但我似乎懂得小葆的心思,所以从不道破,只是每次都会故作惊喜的模样,对着他甜甜地笑,正如品茗大会那日,有些事,无需说得那般明了,自知便好。
“恩,那你慢慢喝茶,我擦桌子去了。”小葆傻乎乎地笑着,转身走了。
微微叹息,我知晓,每次到了这个时候,便会发生另一件事。
“呀,锦儿,你何时来了呢?”林少爷好似姗姗来迟般缓步踱了过来,直接坐到了我的对面。
“才来,来喝茶。”抿一口几近无味的梨花茶,我小声应着。
“怎么喝这种茶呢?要不我让人帮你重新泡一杯吧?”探着脑袋看我面前碗中的茶,林少爷不满地皱起眉头来。
“不必,我喜欢梨花茶。”摇了摇头,大概此生我最爱的,便是面前这碗别出心裁的梨花茶了。
“那锦儿你何时去林府玩呢?我平日在府里都好生无聊的。”许是没话说了,林少爷开始转换话题。
“爹爹最近忙呢,等爹爹得空了,锦儿再去,”饮尽最后一口梨花茶,擦了擦嘴角,我便直接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锦儿先去了。”
“那我送送你?”林少爷跟着起身,语气有些不确定。
“不必了,多谢林少爷好意。”摇了摇头,便出了酒楼,到了街上,我却不急着走了,回身看向二楼,便能寻到小葆隐藏在窗边的身影,弯唇浅笑,像是最后的道别,这才转身踏上回家的路,我知道,小葆一定看得到的。
我本以为日子可以这样一直延续下去,平淡却甜蜜,然而生活总是事与愿违,不知从哪一日起,当我再次踏入林记酒楼时,却寻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再也喝不到那碗独特的梨花茶了。
我问林老板,小葆去了哪里,他却只说小葆辞了工,回乡去了。
回乡,可是小葆的家在哪里?
我不知道,更没问过,正如小葆从不会问我,家在何处。
便在此时,我才猛然觉得,自始至终,我忽略了太多,本以为是默契的东西,在此刻,愈发显得无力了,也许小葆想的要比我多很多,因为已知结局,所以不愿了解太多,我不知小葆可是这般以为的。
日复一日,我仍喜欢坐在院前看那些梨树,花开,花谢,叶生,叶落,直到下一个春天来了,直到那些梨花又开了,直到我端着一碗落了梨花的清茶,喝着喝着便喝出了眼泪,直到那一日林府来人提亲了,我方才醒悟,也许一切都迟了,早已迟了。
我便突然记起以往,每次我离去时,躲在二楼窗边的小葆,也许那时候,他只是在想,锦儿若能喜欢那碗梨花茶便好了,而那碗梨花茶,却是放在我与林商之间的。
父亲说,林家算是大户人家了,你嫁过去为正妻,不会受委屈的。
我点头,父亲说好,就好了罢。
茫然走在街上,这次我不是为了去林记酒楼,而是向父亲说了,来街上买些东西,正如那次的小葆,告了一个时辰的假,说是要上街买东西,买什么呢,一些不能让父亲知晓,一些可以让我解脱的东西。
“这位小姐,是要抓药吗?”站在柜台后的老者看起来很和善,笑着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
“恩,我要一两砒霜。”我跟着笑,没心没肺的样子。
“砒霜?小姐是要做什么?”那人一惊,细细打量起我来。
“入药罢了。”我笑得眯起了眼睛,一锭银子落在柜台上。
“这——小姐可要慎用啊——”老者稍作犹豫,便取过麻纸为我包好了药。
“谢过了。”笑着福身,将药放入怀中,我不是要毒死自己,大概如此。
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过往种种,只如过眼云烟,早已飘散,却偏生又刻在了心中,如何也抹不去。
回想起那日,我也只是抱着侥幸的想法去了林记酒楼,却意外听到几个伙计的私语声。
“诶,你知道酒楼有个伙计失踪了吗?”其中一人左右看了看,小声打开了话题。
“你是说小葆啊?”另一人似乎对此很感兴趣,却又有些质疑。
“就是就是,你们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方才那人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不是回乡去了嘛?”又有人插了进来。
“才不是的,小葆是被人害死了!”最先开口的那人更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有些急促。
“怎么可能?”一人提出质疑。
“我觉得也不可能,那你说是谁害死的?”另一人附和,更多的是好奇。
“就是咱们掌柜的——”那人的话似乎还未说完,便被同伴捂住了嘴巴。
“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的——”一人小声呵斥着,大概便是此人止住了方才那人的话。
“我可没乱说,你们难道不知道嘛,小葆看上了少掌柜喜欢的姑娘,所以才遭遇了不测——”那人却没就此住口,只是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真的假的?就是平时喜欢来喝茶的那丫头嘛?”另一人惊呼,有些不敢置信。
轻舒一口气,那些杂言碎语便离我愈来愈远了。
只是走着走着,便觉得心疼,等到眼泪模糊了视线,然后慢慢蹲下,只想用力抱住自己。
小葆,是天意吗?让我听到了那些话。
四月初八,是我成亲的日子。
穿着自己缝制的大红嫁衣,我把那包砒霜放在了腰间。
父亲依依不舍地送我出了门,哑着嗓子叮嘱我,到了林府便规规矩矩地做人家的媳妇,没事儿就别往家里跑了。
我点头,自是知晓其中的道理,大户人家的媳妇,只怕也有些必须讲究的规矩,然坐在花轿中,我却如何也笑不出,小葆,今日我便要为你报仇了,说是报仇,却冠冕堂皇了些,只当是我说服自己的借口罢,否则我定是到死也无法瞑目的。
入了林府,拜了天地,我便坐在林府的东园静静等着,喝退了一干下人,我才自己取下了大红盖头,又自腰间取出那包砒霜。
据说,砒霜乃世间致毒之物,那么大概不必用完这些吧?
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自己面前,置入几朵略带幽香的梨花,一杯放在对面,加了些许剧毒无比的砒霜,这次又是林商坐在我的对面呢,只是我喝的却再不是你亲手为我泡的梨花茶了。
“咯吱”一声,我知晓,是林商来了。
“锦儿,让你久等了。”见我独自坐在桌边,且已揭了喜帕,林商略显吃惊,却终是温柔地笑了。
“日后,莫要唤我‘锦儿’了。”我勉强勾唇,却只盯着面前落了梨花的杯酒,我只想听一人唤我“锦儿”。
“为何?”林商疾步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
“如今我已嫁为人妇,自然不该再唤‘锦儿’了,日后便唤我‘锦娘’罢。”这样说,便不会觉得牵强了罢。
“锦娘,也好,锦娘说的是。”林商一面笑着,便要来握我的手。
“我已倒好了酒水——”我伸手去端酒杯,顺势逃开了,却突然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之人了。
“锦娘有心了,这里面放着梨花呀,一看到梨花我便想起来了,我已在这园中种满了梨树,大概明年此时,你便能见得满园梨花盛开了——”林商略显尴尬,笑着去端酒杯,略看了看,便要饮下。
我却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了,只伸手压住了林商的手臂,心中暗叹,终是妇人之仁了:“这杯酒是给我的,你忘了嘛,这是交杯酒。”
林商恍然,脸上笑意也跟着浓了:“是为夫糊涂了,交杯酒,是该这样的——”
双臂相交,我却心心念着小葆,饮下这杯酒,你我便能相见了罢,只可惜了那几朵梨花呵。
情浓,酒烈,辛辣的感觉划过喉间,我便觉得视线也跟着模糊了。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该结束了的时候,却突然恢复了意识,然,这是哪里?仿佛被黑暗笼罩了的一切,徒然出现,我努力睁大眼睛,这才看到一个人影在不断走近,那是一个女子,一身素白衣裳,容颜精致,却无半分表情,那女子身上似带着彻骨寒气,阵阵袭来,让人自心底生寒。
“姑娘,跟我来。”女子站定,冷冽开口,然后转身。
我微愣,心想,这里大概便是地狱了罢,便紧紧跟在女子身后。
一路无言,我似看到那女子投来的疑惑目光,她是在好奇我为何不言不语吗?微微苦笑,事到如今,我还有何话可言?
“到了。”不知走了多久,女子终于止步,我抬眸看去,却依旧只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这是哪里?”我疑惑,终于发问。
“地狱。”女子弯唇,笑颜虽美,却依旧冷得逼人。
“地狱,那为何走到这里便停了?”她不该是引我轮回转世吗?
“送你回人世,”她抬眸,看向暗夜,“你很特殊,可以回到自己的肉体中。”
我不明所以,还要发问,却只见那半空中缓缓荡起层层涟漪,而我便在那涟漪中失去了意识。
“锦娘——锦娘你醒醒啊——”朦胧中,我似乎听到了旁人的呼唤,那声音,大概是林商。
“咳咳——”剧烈咳着,喉间依然是剧痛。
“锦娘,你醒了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锦娘——”那人还在摇着我的手臂,弄得我生疼。
我没死,我竟还活着。
可惜,我的心,早已死了。
如今,我便是林府的少夫人了,时光便如无声无息飘落而下的梨花,一晃眼便度过了四年,东园的梨花,也终于开了。
“锦娘,你有了身孕便该注意身子,怎的还跑来这园中坐着?”不远处响起林商焦急的声音,我却只是付之一笑,已经四年了啊,这东园的梨花总算开了,我怎能不看?
“快进屋罢,别着凉了。”直接扶起我,林商皱着眉把我拖进了房中,我懂的,林商对我很好,我却再也承受不起。
“你们是怎么照顾少夫人的,就由着她坐在外面吗?”见我没有回应,林商开始数落下人。
“奴婢知错了。”整齐划一的回答,我有些无奈地笑了。
“不怪他们,是我想在园中坐坐的,你有生意要忙,不必总来看我。”拨开林商的手,我径直走到床畔坐下。
“哎,锦娘你为何便不明白——罢了罢了,你好生照顾自己便是——”林商一声长叹,终是负手离去了。
抬头看向窗外,看满园的梨花,小葆,梨花又开了,你可看到了?
后来,林商便再没来过东园了,直到那一日深夜,腹中孩儿终于降生了,林商一整晚都在房外守着,直到孩子的哭声响彻东园,林商似很喜欢这孩子,起了名字唤作陌辰,我微笑着接受了,陌辰,若是小葆听到了,大概又要说这名字很好听了罢。
陌辰并非林商的第一个孩子,早在两年前林商便纳了妾,且那女子还是挺着大肚子进了林府,我并不在意此事,但当时府上便是传出了许多流言蜚语,许是这些流言也传入了林商的耳中,又许是林商怕太过冷落了我,自那之后,林商偶尔还会宿在东园,我并不想争什么,也不会刻意回避什么,所以在林商纳妾一年后,我便有了身孕。
陌辰刚出生时,小小的,却有一双大眼睛,黑溜溜的,看着便是机灵的孩子,有了陌辰在身边伴着,我便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孤寂,时常抱抱孩子,还要为陌辰多做几身衣裳。
之后随着陌辰慢慢长大,却出现了些怪异的事情,陌辰总说自己能看到些常人不能见之物,我虽觉诧异,却也没怎么在意,不想此事竟传到了旁人耳中,便又引起许多闲言碎语,陌辰也时常哭着向我诉苦,我却只能多做安慰。
这一日,陌辰大概又受了委屈,跑回来时,眼中已是雾气蒙蒙。
“陌辰能看到那么多东西,会觉得害怕吗?”拍了拍陌辰的小脸蛋,我笑着把小小的孩子抱在腿上。
“我不怕,他们都不会伤害我的。”陌辰撇撇嘴,眼泪还在眼眶中打转儿。
“那陌辰为何要哭呢?”陌辰只有六岁,却很是乖巧,胖乎乎的小手搭在我的脖子上,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他们都笑话我,说我有病,还说娘亲坏话。”扁了扁嘴,终是没能忍住眼泪。
“傻孩子,他们笑话你其实是因为他们羡慕你,因为你能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东西呢,”为陌辰理了理蓬乱的发髻,我忍不住笑了,顺手捏了捏他的鼻子,“所以你应该觉得自豪才对,更不该哭鼻子哦。”
“唔,就算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要说娘亲坏话呢?”小小的人儿很是单纯,我这般说了,他便信了。
“他们说娘亲坏话,也是因为羡慕娘亲啊。”孩子才六岁,总该让他相信些美好的东西。
“娘亲又看不到那些东西,他们为什么要羡慕娘亲呢?”陌辰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
“他们羡慕娘亲,是因为娘亲有一个可爱听话的儿子啊。”把陌辰放在地上,我为他理了理衣衫。
“是真的吗?陌辰很乖吗?”听了旁人的夸奖,小人儿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了。
“当然是真的,陌辰是娘亲的好孩子,永远都是,”拍了拍陌辰的头,有些道理还是要说的,“但只是乖巧还不够哦。”
“那陌辰还要学会什么?”胖嘟嘟的小手点了点自己的下巴,陌辰开始认真思索起来。
“陌辰是男子汉,所以必须做个勇敢的孩子,”直奔主题,我开始谆谆教导,“要做一个勇敢的孩子,就不能时常哭鼻子哦,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下次陌辰被欺负的时候,就不能哭了哦。”
“恩,那陌辰就尽量不哭了,”认真又坚定地点着头,陌辰却突然皱起了眉头,“那如果眼泪不听话,自己跑出来了怎么办?”
禁不住便被逗笑了,这孩子,真是好生可爱的。
生活总在继续,我似乎还在等着什么,这大概不止每年的梨花盛开,然而直到最后,除了梨花,我依旧什么都未等到。
那一年,陌辰已经十岁了罢,终于开春了,终于,梨花又开了。
小小的人儿便陪我坐在园中,看满园的梨花盛开,然后飘落。
“娘亲,你在看什么?”陌辰看了看我,又顺着我的目光认真看了看,终是眨着眼睛疑惑地开了口。
是了,他不知晓我在看什么,大概我也并不知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罢:“梨花,你看,梨花又开了。”
“恩,是呀,梨花每年都会开的,”陌辰认真地点了点头,却依旧有些不明所以,“我知道娘亲最喜欢梨花了,可是看这么久,不会觉得累吗?”
“正是因为累了,所以才要看的呀。”抚了抚陌辰的头,他还小,还有很多不懂的事。
“唔,那娘亲为什么喜欢梨花呀?”小人儿大概知道自己是想不明白我方才的话了,所以转开了话题。
“脱俗,淡雅,与世无争。”梨花,我自幼便最爱梨花,也不知可与小葆有些关联呢。
“呀,我知道了,娘亲那么喜欢梨花,是因为梨花和娘亲很像啊。”陌辰高兴地拍了拍小手,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我却是一惊,我与梨花,真的像吗?
抚着陌辰的乌发,终是无言。
一场梨花伴春风,一段离愁总关情。
陌辰,倘若有一日娘亲不在了,你也一定要像现在这般单纯,这般幸福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