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有些人,一旦被压入记忆深处,便很难再想起、再提及,也许并非是因为不在乎,亦不是真的忘怀了,只是人的感情一向如此,尤其是那淡如水的朋友之交,太浓了,反而就变得淡了。如今回想起来时,洛渊已走了近两个月了,不长不短的时候,当林陌辰重又想起这人时,却觉得恍若隔世,于是便顺带着想起了些过往,有悲、有喜,无风、无月,可别看着林陌辰这般感慨便以为是洛渊回来了,然今日来的这位虽不是林陌辰的至交,却还真有些说头,此人来自循州,与洛渊倒是多年的好友,更重要的是,这人正巧与前段时间在两镇引起风波的几起命案之一还有些关联,再多说句,此人年纪不大,约莫二十来岁,唤作周凡,是循州镇一家钱庄的老板,眉目平凡,却透着清秀,也该是个才俊。
“唔,周公子,真是洛渊让你来的?”林陌辰上下打量着周凡的衣饰,这人看着倒还妥帖,就是穿的太少了吧?都到了深秋了,也该换上棉衣了才对,可这人竟只穿着一件薄衫,再看这人薄薄的嘴唇,只略微泛着些苍白,分明也是觉得冷的,怎么就不多穿些呢?
“正是,洛渊只道他在夜浅镇中有个好友,是个阴阳师,说不准能帮在下解开心中困惑,于是,在下便来了。”周凡点头,有些拘谨地看了看林陌辰,又打量起千冥,这女子方才已听林陌辰简单介绍了,人长得确是出尘绝美,可就是显得太过冷冽了些,与林陌辰的关系大概也是匪浅。
“既是如此,那——洛渊可有让你带什么话过来?”林陌辰黯然点头,有些事,总觉得还没结束,却也见不到分晓。
“没有,哦,不过他倒是有让我帮忙转话给——给苏晟苏公子的,不过至今还未曾得见苏公子。”周凡也有些奇怪,这府邸上分明写着“苏府”二字,却为何只见了此人,却未见宅子的主人?
“奥,是什么话啊?你直接告诉我也无妨的。”林陌辰立马眉开眼笑,心道,洛渊分明还是有话要和自己说的嘛。
“恩,在林公子面前提及倒也无妨,”说到这里,周凡突然有些莫名地笑了,“洛渊是嘱咐我把原话带来的,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林公子海涵。”
“你讲便是。”林陌辰也跟着莫名,难道其中还有何玄机不成?
“恩,那便失敬了,”周凡稍顿了顿,又轻咳了两声,这才接着道,“洛渊道,苏晟你不必总护着陌辰,那小子一向长不大,若是再被你惯坏了,可更要放荡不羁了。”
一句话带到,林陌辰彻底傻了眼,千冥则坐在一旁憋笑,这话说的倒很合乎洛渊的脾性。
“那个——得罪了——不过洛渊说林公子为人大度,定然是不会计较的。”周凡也在憋笑,却不敢笑,只好拽着衣摆扮羞涩,其实是把脸给憋红了。
“我——我——我自然不会计较的,”林陌辰咬牙笑着,像是面前之人欠了自己多少银子似的,“等你回去,也帮我带句话给洛渊,就说我面子薄,哪敢和他那种人比哪,若论这个,他可得胜过我千倍万倍,哼,敢说我坏话,还想堵我的口,怎么可能?小心我——”
话说到最后,已变成了低低的嘟囔声。
“咳咳——”周凡再轻咳,脸上愈发红了,心道这二人还真是至交好友,连林公子会如何反驳,洛渊竟都料定了,“洛渊来之前便和我说了,万不可帮林公子带什么话回去的,就算说了,也只让我听着便好,千万不可拿这些话去污了他的耳朵。”
林陌辰大怒,继续磨牙,这人也忒可恶了吧,竟然这样堵自己的嘴,还说自己的话会污了他的耳朵,真是岂有此理:“哼哼,那我就不为难你了,哼哼哼,等下次我见着他的,哼哼哼哼——”
“该说正事了。”千冥也在笑,却没忘记二人此番相见的目的,此刻见两人的距离也因洛渊的小小“预谋”而拉近了,便轻声提醒了句。
“唔,倒是,周公子此番前来究竟是为了何事?”林陌辰这才回神,这话问得着实迟了些。
“不知林公子可曾听闻前些日子发生在循州镇的那起离奇命案?”说起正事,周凡的神色也严肃了许多。
“恩,曾有耳闻,不知周公子所言与此有何关联?”林陌辰若有所思地点头,又用余光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千冥。
“实不相瞒,那起命案中丧生的便是家兄,”周凡一声长叹,该是回忆起了什么引人伤怀的往事。
“唔,实在抱歉——”林陌辰诧异,窘迫着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林公子不必为此介怀,此事都已过去数月,我也看淡了,”周凡落寞地笑笑,端起桌上茶杯轻轻抿着,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在努力忘记,“其实此事的开端大概并非家兄之死,而是,在大概两年前,也就是我遇到已故内子之时。”
林陌辰静静听着、想着,并未接话,千冥亦然,因为二人皆是明了,这大概又是一个漫长而无望的故事。
“说来不怕二位见笑,周家在循州镇也算是有门面的富贵人家了,但内子却只是府上的一个婢女,不过我与她相遇之时,她还正为着吃穿发愁呢,那大概是在两年前开春之际,我与家兄都还算有些经商头脑,便被家父安排在钱庄里打点杂务,日子虽过得无趣,却也没什么波折,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可那日却注定了有些不寻常之处,当时我还在钱庄里忙活,家父与家兄却是因有生意要谈,早已出了门,因当时钱庄生意不多,我闲来无事便坐在柜台后发呆,坐着坐着,我便见着了墨儿,唔,墨儿便是内子的闺名,也不知她当时是从哪里走来的,一身极朴素的印花薄衫,头顶一方浅色绣帕,怀中还抱着一个灰布包,我就这么看着她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竟忘了去做应对,那时她可是害羞,水灵灵的眼睛就这么瞅来瞅去,接着竟然羞红了脸,我当时就觉得有些恍惚了,心道,也许我等了这许多年,便是为了等这女子的出现,”周凡的语气极慢,声音也是淡淡的,无波无折,只是这般静静听着,竟也能嗅到些伤感之意,“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拿着一包衣物来当钱,可这哪里是当铺啊,原是小丫头一时心急,才弄错了,她见我不愿帮忙,当场便急得要哭了,紧紧抱着衣物就是不肯走,于是我便问她当衣裳是要做什么,她才抽抽嗒嗒地告诉了我实情,原墨儿的家境一向不好,父亲早已不在,一直是母亲带着她做些针线活才能勉强度日,可如今她母亲却又因病突然去世了,小小年纪的人儿自然是没了主意,为帮母亲办了丧事,这才把家中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呵,说是值钱的东西,其实不过是她手中的几件衣裳罢了。本不该帮忙,我却突然动了私心,于是便收了她的衣裳,然后取了五十两银子直接递给了她,又叮嘱她好好置办她母亲的丧事,若是还有什么困难,也可直接来这里找我。可是呀墨儿她生性单纯善良,自然不愿接我的钱,还非要我把衣裳还给她,我当时可没少安慰这丫头,直到她半信半疑地以为那些衣裳确是值这些银子,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其实若现在回想起来啊,她那时哪里是半信半疑呢,分明就知道我是在骗她罢,要不她日后也就不会再来找我了。哎,是呀,若是她没有再来寻我,也就不必和我牵扯上什么关系了,若是那样,她便也不会经历之后的种种了,说到底,都是我不好啊——”
“那之后她又是为何去找你了?”林陌辰听得投入,见此时周凡突然叹息着停下了,忙急切追问。
“后来啊,还不是因为她觉着亏欠我的,所以就又拿了几件衣裳来找我,说是谢我的,我当时还执意不肯收,可她性子也是倔,死活不肯,到最后说得急了,她也就言明了,说她会尽快还清那些银两,现今手上拿不出什么钱来,只得加紧缝了几件衣裳,我自然也明白她的想法,毕竟还算陌生人,她不愿与我扯上关系也是正常,可我却放不开了,见她已把话明说了,我也就不顾忌什么了,直接问了她愿否到周府做婢女,虽说地位低了些,但总好过一个弱女子在外奔波,她先是有些诧异,后就说要回去好好想想,我便应了,我也懂,依墨儿的性子,自是要慎重考虑的。待到她走得远了,我才拆开那个包裹,竟是几件素白长衫,布料虽粗糙,却能看出做衣之人的用心,那时我才知道那衣裳竟是做给我的,那时我也知晓了,墨儿一定会再来找我的。”周凡不自禁地浅笑着继续道,伸手抚了抚身上的薄衫,眸中好似要溢出了幸福,然后一切便是自那里开始的罢,墨儿回去找了自己,然后一个悲剧才不可避免就此铺展来开。
另一段爱恨情仇,另一场无可奈何,那个女子,那个唤作墨儿的女子呵,千冥皱着眉细细回想,似又从某个埋在心底的角落里,寻到了那个同样凉薄、同样爱得无力的可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