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段达不耐烦地说道。他当然不会顾及我们的心情,一抬手,"出发!"
唐军挥兵而下,李世民此时正扎营在洛阳城西北面的青城宫,与王世充的兵马隔城对峙,战势一触即发。
深夜,万籁俱寂,连月亮也隐藏在黑幕之后,仿佛一切都将被黑暗吞噬。夜空中虽然有点点星光闪耀,却并不明亮。阴风刮过,扬起一阵阵淡淡的沙尘。
我和段达、欧阳炎还有几名王世充的手下沿着青城宫投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唐营潜去。
我们一行人身穿黑衣短装,面蒙黑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借着微弱的光线,敏捷地从东门城墙上偷偷攀了上去。
我们在夜色的掩护下迅速地越过墙头。李世民治军严谨,城内防守严密,每隔一阵便有一队士兵过来巡逻。我们机警地连闪过几个明哨、暗哨,这才来到正中央的大殿旁。
此时我已完全可以确定,李世民军中必定是出了奸细。否则段达不会如此清楚青城宫中的排兵情况,轻易便闯了进来。
我心中又急又怒,却也无计可施,只能随着段达一直向前行去。几人轻轻地跃到了正殿的房顶上,小心地掀起一片瓦片,光线便从掀开的地方泻出。
殿内的陈设朴实而不华丽,舒适而不烦琐。正对面的木架上放着一件闪着光芒的银色盔甲,靠窗的地方放着一个插满箭的箭壶,边上是一个弓架,上面摆着一张比普通最大的弓还长出尺余的铁胎弓,东侧的墙上则有一只木柜,上面摆满了竹简和文书。
正看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前头的那人身着月白长袍,玉冠束发,玉树临风、俊逸非凡。他的脸庞棱角分明,有如刀削斧凿一般,两道漆黑的浓眉,深邃的眼眸中蓝光闪动。他紧抿着薄唇,微微敛眉,显得有些疲惫。
世民......我浑身一颤,险些就跳了下去,才刚动了一下身子,段达便在身后轻唤:"风公子......"
"嗯?"我立刻回头,只见段达抽出一把短剑紧紧抵住欧阳炎的脖子。他轻声说道:"风公子,请不要轻举妄动。"
我的眼前随即浮现出红儿倒在血泊中那一幕可怕的景象:"段将军请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如此最好......"
段达话未说完,便听见殿外有兵士来报:"秦王殿下,我们在宫外捉住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怀疑是王世充派来的奸细。"
"带进来。"李世民挥了挥手,而后回身坐在首座上。
兵士很快便拖进来几个男子。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男人壮着胆子说道:"秦王殿下,我们并非奸细,而是从马邑过来的商人,想到洛阳做些生意。不料却......"
"商人?"李世民一皱眉头,"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回殿下,我们是做布料生意的。"山羊胡赶忙取出包袱里的布料,一一拿给李世民看,"殿下请看,这是香云纱、华丝纱;那是软缎、罗缎、锦缎、花缎......"
李世民略略扫了几眼:"嗯,确实不错,都是上好的货色。"
"倘若殿下喜欢,我们愿将这些布料都送与殿下。"山羊胡抖颤着说道。
李世民挑眉一笑:"你放心,我们唐军向来不强取百姓的东西。这样吧,我挑几匹布,该多少银子,我一文也不会少给你。"
"这......不可......"山羊胡想要拒绝,但他小心地瞥了李世民一眼后,便又改口道,"请殿下随意挑选。"
李世民起身离座,用手轻轻地触摸着那些布料:"这桃红色的花缎手感柔滑,花形活泼,便送与三姐吧。"而后他走前几步,"这罗缎质地中厚偏薄,色彩朴实,花纹雅致,赠与万姨,她定会喜欢。"他又侧头看了看,"这软缎光滑柔软,色彩淡雅,很适合无垢。"他转身想回座,却又忽然停住脚步,定定地望着一匹白色的布,"这是?"
"回殿下,这匹布是我们最上等的布料,唤作耀光绫。"山羊胡十分骄傲地说道,"它是由南海鲛鱼吐的丝织成的,光彩照人,滑顺异常,织好后再用金线和银线在上面精细地绣出梅花的图案......"
"好美的布......"李世民轻抚了几下,若有所思,"好,这匹我也买下了。"
山羊胡似乎有点得意忘形:"前几匹布料,殿下买下都是赠与家中的女眷,不知这匹绝世的好布是要送与谁呢?"
李世民微微一怔,却没有答话。
"大胆!这事是你该问的么?!"一旁的刘文静出声呵斥。
山羊胡赶紧磕头谢罪:"是,是,小人不敢!"
"退下吧。"李世民也不怪罪他,只摆了摆手,那一众人便急忙退下。他又对着边上的侍卫说道,"你们也退下。"
侍卫施礼后也全数退下。
刘文静欲言又止:"殿下,你还在想着风......"
"唉,文静,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莫非连你也......"
李世民顿了一下,便转了话头:"如今洛阳城外到处都在流传着藏宝图之说,恐怕她会有危险。"
"我已派人四处打探她的下落了,但至今杳无音讯。"刘文静长叹一声,"殿下,恕我直言,此处毕竟是王世充的地方,倘若她确实来到洛阳,恐怕如今已落入王世充的手中了。那藏宝图,怕是保不住了......"
"唐军此时兵强马壮,有了藏宝图固然是如虎添翼,若拿不到,那也就罢了。我只担心......唉......"李世民轻敲着桌面,"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都不该放她离去......"
世民......听到这里,我身躯猛地一震,触动了屋上的瓦片,发出几声脆响。
"是谁?!"李世民迅疾地抬头。
"风公子,快动手!"段达见势不好,抵住欧阳炎脖子的短剑又往前推近了一分。
"我知道,你万不可伤害他!"我一咬牙,纵身跳入殿内。
"看剑!"我别无选择,只能拔剑向李世民刺去。
虽然我这剑刺得很快,但却毫无杀势,且我已先出声示警,以李世民的身手,轻易便可躲开。
"你......"原本想着我面上蒙着黑巾,李世民一时之间应该认不出我来,谁知他却不闪不避,只呆望着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糟了!我一看不好,立即想收势回剑,却已来不及了,只听"噗"的一声,剑尖已刺入李世民胸膛。
72
鲜血迸射,溅起点点血花,洒在李世民月白色的衣襟上,显得格外刺目。
"你......"我怔怔地望着李世民,发现自己握剑的手在颤抖,脑中一片空白。"刷"的一声,我毫无意识地抽回剑。
长剑脱离他的胸膛,带着他仍温暖的鲜血飞溅在我的额上。那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滑过我的眼,如同滚烫的热水,瞬间就烧烫了我的心。
"你......"李世民的身躯微微一颤,右手捂住胸前不断淌血的伤口,"明......"他恍恍惚惚地唤出我的名字。
"殿下!"一旁的刘文静这时也回过神来,忙抢上一步,扶住李世民摇摇欲坠的身子。
"世民......"我踉跄着朝后退了好几步,惊恐而又迷惑地看着李世民。为什么在我刺了他一剑后,他望向我的眼中只有深沉的痛楚,而没有一丝的恨意?他的血顺着我手上的冰冷剑锋滑下,一滴、两滴......缓缓滴落在地上。
刘文静一边扶着李世民,一边向着殿外叫道:"来人啊!有刺客!"
"文静,不可唤人来!"李世民低斥一声。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沾满鲜血的手缓缓地伸向我,"明,过来......"
"世民......"我有一瞬间的迷惘,随即抬脚向他走去。
"风公子,你还没忘记你的那帮弟兄吧?"段达阴冷的声音忽然从房顶上传了下来,"你便这样不顾他们的生死么?"
段达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我立刻停下了脚步。此时半空中倏地袭来一道黑色的光影,那是一条长鞭,末端有着刀剑般锐利的倒刺。那鞭子绕过我的身子,轻易地卷住我的腰,飞快地将我拖了上去。
"走!"段达伸出手半抱着我,而后招呼其余人撤退。
"站住!"李世民居然拖着虚弱的身子追了出来,"放了她!"
"嘿嘿......殿下,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段达冷笑着,宽大的手紧扼住我的脖子,"否则你的心上人可要香消玉殒了!这么个大美人,倘若就这样死了,未免太可惜了......"
"保护秦王殿下!"这时青城宫的守卫已被惊动,数十人冲了上来,将正殿围得水泄不通。
"你以为真能从我手上逃走么?"即使身受重伤,李世民依然笔直地站立着,目光凌厉地盯着段达,"你若敢伤她一根头发,我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李世民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段达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我自然不会伤她,只求殿下能放我一条生路。"
"你且走吧,但明一定要留下。"李世民紧盯着他道。
"这......"段达皱眉思索着。
"殿下,秦王殿下,大事不好了,后营起火了!"边上有几名侍卫跑来急报,"后营忽然无故起火,那里放着我军的粮草........."
"什么?咳......"李世民轻咳了一声,高大的身躯忽然摇晃了一下。
"殿下!"刘文静赶忙托住他的身子,"当务之急,应是先处理救火之事,而后要赶紧医治你的伤......"
鲜血已渗透了李世民胸前的长袍,看着触目惊心。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但他仍强撑着说道:"文静,快,快调派正殿的守卫前去救火,但万不可乱了守备的阵势。倘若郑军趁此时来犯,你等只需紧守营帐,莫要迎战......"
说罢,他抬头望了我一眼,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还有,明......"但话还未说完,他便两眼一闭,晕倒在刘文静的臂弯里。
"殿下!"刘文静急呼一声,但李世民此时已不省人事,立刻有几名侍卫上来将他抬下去救治。
庆幸的是唐军向来训练有素,即使面对如此危急的情况,也不见他们有一丝慌乱。救火的救火,传令的传令,护驾的护驾,一切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段达见此时无人注意到我们,机不可失,便挟持着不能动弹的我,和众人趁乱逃出青城宫去。在宫外与前来接应的王世充的人马碰头,火速赶回洛阳城。
洛阳的宫殿近在眼前,而此时我僵硬地跨在马上,呆望着手中的长剑,那上面的血迹已经风干凝固。
我伤了他,我最终还是伤了他......后悔么?后悔么?
我伤了自己最爱的男人,我刺他的那一剑如此地绝决,让我们之间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转圜的余地。
"大哥,"不知何时,欧阳炎驱马来到了我身边,"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感情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他是李世民,是中国历史上开辟了"贞观之治"的唐太宗,绝不会因为我那一剑就毙命的。如今该担心的不是他,而是我那帮生死不明的弟兄。
我看了看段达,他正在与手下讨论着什么,没有注意到这边,我便贴近欧阳炎的耳边说道:"欧阳,你立刻想办法逃走,不用管我。"
"什么?"欧阳炎一惊,"我怎么能丢下你独自逃走呢?"
"你冷静地听我说。他们要的是我,只要我在他们手中,然和阿大他们就不会有事。"我又瞄了段达一眼,他依然没有注意到我。
我压低嗓音,继续说道:"倘若你逃走了,他们不会全力追捕。但我要是逃了,他们一定拼命追赶,而且然他们也会有危险。"
"可是......"欧阳炎有些急了。
"没有什么可是!这是命令!一会儿我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想办法逃走。以你的身手,逃走并不是什么难事。"我抬头一看,洛阳的王宫近在眼前了,便板起脸说道,"如今凶险难测,能逃一个是一个。倘若我们都死在王世充手里,至少还有你为我们报仇。"说完,我猛地一松手,便从马上摔了下去。
"你没事吧?!"段达看我摔了下去,竟然慌了手脚,连忙跳下马来查看我的伤势。
眼见段达走近我,我脚下猛地发力,踢向他的膝盖。
段达猝不及防,瞬时被我踢倒在地。我一个翻身,压住他的肩膀,而后抽出长剑抵住他的脖子,回头对欧阳炎喊道:"你还不快走!"
"大哥,我......"欧阳炎仍在犹豫。
我也顾不得许多,飞起一脚踢在欧阳炎骑的马的后腿上。那马吃痛,立刻撒开蹄子跑远了。
段达毕竟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我只稍稍分神,他便猛地扭住我的手腕,打掉了我的长剑。
"将军,那小子怎么办?"边上的人望着欧阳炎远去的背影问段达。
"无妨,随他去吧。只要风明还在我们手上便行。"段达并不在意,他看了我一眼才说道,"我们快回去向王爷复命。"
穿过正宫大殿,绕过旁边的长廊,再沿右侧石砌台阶往上走,眼看就要到王世充的寝殿了。
我眼角一瞥,忽然发现庭院假山旁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萧然!
我的脑中忽然闪过那日萧然所说的话:
"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大哥,你不要顾虑担心,放手去做吧!我们这帮兄弟也不会束手就擒,或许在你逃离王宫后,我们自己也能杀出去呢。"
莫非萧然他们已经逃出了密室?他们若已逃了出来,我便不用再去应付王世充了。
想到这儿,我倏地停下脚步,足尖一点,翻身从台阶上跳下,往院中跑去。
"抓住她!"段达发现我不见了,瞬间大叫起来。但已经太迟了,很快我便将他们甩在身后,躲入后花园的树丛中。
我轻轻一纵,跃上一棵大树,藏身在那繁茂的枝叶中,偷偷窥视着下面。
段达此时已唤了更多侍卫来寻我。放眼看去,只见殿前、园中、前庭、阶下,密密麻麻,都有侍卫把守,他们手持火把,喝声入耳,正细细地四处搜索着。